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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 寒夜观星(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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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爷,少爷,你们看见大少爷没有?”弥止转了一圈又一圈,碰到的人都摇头。

“唉,真是急死我了!”他围着城头四下张望,正要放弃回府时,突然看见了崇训。

“哎我的少爷!”他一拍大腿急忙往下奔,“各营都为打仗忙得晕头转向,您倒好,这么清闲,披着大衣四处转悠!”

崇训咳嗽着,“一个真正的将领,应该抓两头,最大的和最小的,大到决策,小到细节。”

“可是您该好好休息!瞧瞧您这瘦的,风一吹就跑了!”

崇训道:“北墙有一段得补补,刚才与王将军商议了下,放心,没事。”

弥止掏出白瓷瓶倒出一粒朱丸,又解下腰间水壶:“您赶紧吃药,要是少夫人回来,见您又不准时吃了,准得骂死我。”

“少夫人去了多久了?”

“一个月、快两个月了吧?”

崇训抬头仰望天际,好一会儿等得弥止都往上看,大雁也没望见一只,少爷在看什么哪?

“走吧,开会去。”

每天开会讨论如何守城李守贞必做之事。会议进行得很热烈,关于目前的种种状况,周光逊、赵修己、王继勋各抒己见。崇训靠窗坐着,一面听着发言,一面好像想着什么事。会议快结束时下雪了,大片大片的雪花无声地落在广阔的练兵场上,弥止在李守贞的示意下给他披上一件雀金裘,看他一动不动,心想,少爷是在赏雪么?刚才也是这样,莫非,难道~~~在想少夫人?

几人意见不一,周光逊特意问崇训:“大公子,你讲讲吧。”

王继勋也说:“是呀,大公子有没有什么提议?”

崇训转过头来,清淡如水的声音:“郭威帐下,谋臣如云,猛将如雨,我们算得到的,他们亦算得到。从来围城必留缺口,三面紧迫,被围者自然向缺口寻出路。如今他却四面长围,是不合兵法耶?非也,所以,我未敢乐观。”

王继勋道:“可是公子,秦王说援军已然在途,只要守得住,必有转机。”

赵修己因上次劫人内室之事崇训从中调解而耿耿于怀,讥笑道:“就是,依大公子之见,我们要么就束手就擒,要么开城投降喽?”

崇训平静的答:“尽人事而后听天命罢了。”

“大公子这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若传出去,不怕动摇军心?”

“好了好了,”李守贞道:“未算胜,先算败,这是兵家常理。”

周光逊也插言:“正是。大公子虽然说的可能不中听,但并未妨碍他日日辛劳千方百计地寻找解围的法子,大家都该看在眼里。就像真正本事的大夫,不是唉声叹气地在病人面前表示廉价的同情,而是苦苦探索,拿出拯救生命于水火的方子来。”

“你什么意思?”赵修己忿然而起:“谁唉声叹气表示廉价的同情?你说清楚!”

王继勋调停:“各位!不要动气——”

“少爷,少爷,您怎么啦?”弥止的惊呼骤然响起:“少爷您别吓我……”

崇训使劲捂住嘴,然而终是抑不住喉间腥甜,喷出一口血。

他在黑夜中漫长的跋涉。

“大夫,大夫,我的孩儿他为何、为何会——”妇人的哭声。

“夫人,这个孩子,天生心疾,命难长矣……”

……

“痨病鬼!你不要过来,我们不跟你玩!”

几个小孩子扔着石头,跳跃着,结伴远去。

……

“少爷,小心,这个您不要碰!”

“少爷,我来我来,您只管歇着去。”

……

“实因你聪明绝顶,为师不忍弃之,才收你为徒。如今师徒缘尽,此令传你,为师也可以逍遥而去了。”

“今后,要看你自己的造化……”

……

一点一点,黑暗的尽头,渐渐现出一抹白。

是另一重的千层雪,是另一重的十里香。

皑皑梨花下,站着一个红衫的小女孩,眨巴着大眼告诉他,她迷路了。

他徐徐走近,每走一步,小女孩变一个模样,等他立至跟前,她已成为亭亭少女。

明眸善睐,春山如笑。

他的心便一下一下活起来。

“真喜欢这样的梦,明明知道你与我相隔千里,可你就像站在我面前一样自然,眉目相印,两心相通。”

好一个眉目相印,两心相通。

她眼中噙泪:“这不是梦。”

“不是?”

“虽然你要赶我走,可是我一定要回到你身边,你赶我不走。”

他一讶,眼睛睁开,灯光柔黄,他的手被握在一个温暖的掌心。

他侧头,看见她满身风尘:“你——不是梦?”

她微笑摇头。

“你真的回来了?”

将他的手捧上面颊,她低喃:“是,我让蕊微再去求蜀国,我自己先回来了。”

他愣怔片刻,沙哑着喊:“连岳,连岳——”

叫连岳而不叫弥止,起羽已知他意图,俯下身,他的嘴被堵住。

“唔……?!”他的眼陡然睁大。

悄悄现身的连岳又悄悄隐去。

唇与唇柔软相接,他的唇还带着药味,微苦而冰凉。

而她的唇柔软丰厚,甜蜜芬芳。

半晌。

她起身,烧了脸,但嘴里倔着:“再叫,再叫我脱了衣服跟你睡,知不知道,我好久没合眼了。”

崇训还没反应。

“从今天起,以后的每时每刻,我们都要在一起。夫妻本是一体,你若再想着办法使我走,干脆免得我挂念,我先在你之前抹了脖子罢!”

崇训终于回神,慨然:“这又是何苦……”

“一点都不苦,”起羽说:“你要单独撇下我,我才苦。”

“然而阿起——”

“你答应我。”

崇训沉默。

“答应我,不再撇下我,阿?”

“……”

“行不?”

崇训沉吟:“好罢。”

“你立誓。”

“你不相信我?”

“你立。”起羽拉着他三个手指竖起来。

崇训道:“好。苍天在上,后土在下,我李崇训今日在此发誓,如再有遣阿起离开之心,即让我——”

“不,即让我。”

“唔?”

“李崇训若再有让符起羽离开之心,即让符起羽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你立。”

“阿起!”崇训带着颤抖。

起羽重新拉起他三根手指,笑一笑:“只有这样,我才放心。”

崇训被她拉着,凝视着她,目中渐渐湿润:“我李崇训今日在此发誓,如再有遣阿起离开之心,即让……即让……”

他终于放弃,再忍不住,倾怀抱住起羽,喃喃:“你真是个傻丫头,真是个傻丫头!”

起羽埋首在他衣领,鼻间闻到淡淡蝉衣黄连的苦。不由想起了当年自己摔了腿躺在床上的情形,心中无限柔软,闷声道:“是,我又傻,又瘸,又犟,脾气又不好,也不通琴棋书画,你能把我怎么样?”

“是,你又傻,又瘸,又犟,脾气又不好,也不通琴棋书画——”崇训重复着,起羽听了,不依的抬起头,睖着眼,凶巴巴地盯他,他却笑了:“可是,我就是喜欢这样的你,你能把我怎么样?”

之后数日,在起羽的紧迫盯人下,按时喝药,按时休息,崇训气色看起来好了些。

弥止觉得少夫人回来真是太好了,少夫人就是少夫人!她可不管少爷在开什么会看什么奏报,时辰到了,药一定要喝,间歇的休息一定要有,一次两次,下属们对于妇人擅闯男人们的议堂还十分惊讶;三次四次后,下属们见怪不怪了,大公子不反对,自封秦王的李守贞不反对,李崇勋周光逊也不反对,他们还有什么好反对的?不过暗地里流言就跟长了翅膀似的飞传,什么原来大公子是惧内的啊,西京的“霸王”名不虚传啊,更有甚者,起羽被陈抟老神仙断为皇后的命批也翻了出来,难怪李家敢做出这种逆天之事哩……

夜间,蜡烛点起,来的最后一批人终于离开,起羽在屏风后捣着药杵,边打哈欠边探头:“都走了?”

崇训揉一揉眉间,点头。

“少爷夫人,来,炖着的海参汤,煨老久了。”弥止端着盘,盘上一个盅,配着青花的两只碗,轻手轻脚送进来。

起羽站起,问他:“外边很冷吧?”

“冷!”弥止铺着盅碗:“所以快趁热喝。”

崇训走到门边,掀起门帘往外看,弥止道:“少爷,小心凉着!”

崇训道:“将我的雪貂裘拿来。”

起羽与弥止皆一楞,这么晚了,他要出去?

“去哪儿?”起羽问:“不是做完事了么?”

“我去观星,”崇训道:“要不要一起?”

冬日月当头,塔影无尖。

起羽跟着崇训来到昔日李府,穿廊过槛,到了一座斜斜的坡前。

坡不算抖,也不算不抖,大约三十来丈,起羽首先被吸引的是坡底一架看不出名堂的镔铁器具。

像猴子孤单的两条长膊高高托起的圆环,一个套一个,角度各不相同,成圆球状,在冷暗的天色下,衬出无比庄严肃穆。

仪器四周各立一个石头矮柱,顶上镂空,崇训用手里的防风灯将它们一一点燃,原来镂空中置着油灯,瞬时亮了许多。

“这个——是什么东西?”

崇训走上前,近到仪器中间,眼睛贴上,“这叫浑仪。”

“你在看什么,可以看到东西的么?”起羽也凑过去。

“你来。”崇训招手。

原来其中有一个窥管,起羽眯起眼,啊,里面好多圈圈!

“我头晕。”她看不懂,败下阵来。

“根据这个,才能更好的确定星辰在天上的位置。”崇训又看了看。

起羽往上张望:“顶上似乎还有个什么东西?”

崇训笑笑:“走吧。”

于是两个人沿着斜坡往上走,风呼啸的吹着,起羽头缩在了貂裘里,“不能挑别的时候么,这么冷的天。”

崇训指指天空:“你看。”

起羽抬头。

哗!

满天星星闪耀,仿佛伸手就能揽下。

“冬天虽然寒冷,但星空却极其壮丽呢。”

起羽久久无言。

两人到了坡顶,同样的四根矮柱,然而这次里面不是浑仪,而是像日晷般的一个大圆面,但又不是日晷,它上面没有刻度,没有针,若镜面般光滑无暇。

“这又是?”

崇训抬首观天:“等到月上中天的时候,就可以了。”

“可以,什么可以?”起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到底用上面这个看还是下面那个看啊?”

崇训这才解密:“你问我为什么一定要这个时候来,因为一年之中,只有这个月这一天的这个时刻,从下面浑仪的窥管往这儿望,才能望到我想要望的东西。”

起羽叹为观止。

“那么这个斜坡的这个角度,也是你特意设计好的了?”

“唔。”

“好复杂,估计偏一点都不行吧。”起羽想起浑仪里数不清的刻度密点,“一年里一定是这个月的这一天这一刻,你想观的是那颗星?”

崇训微笑,“你看天空中最明亮的是那颗?”

起羽跟着他仰首,一眼就发现了:“那个,那个!”

“不错,正是天狼星。”

“‘西北望,射天狼’里的天狼星?”

“西北望,射天狼?”崇训奇道:“这是哪本诗书中的么?”

起羽有点错乱:“咳咳,不是,这个么——好像是听谁这么说过来着。”

崇训道:“原来如此,不过能说出这话的人,想来气志不小。”

“为什么?”

“狼星属井宿,狼者贼盗,动摇、变色,兵起,意寓□□。”

“那也就是说,要平乱安国的意思?”起羽一点即透:“可为什么用射呢?因为是星星,所以需射?”

崇训微笑:“看到狼之东南的弧矢九星没有。”

“弧矢九星?哦,对对,是有,一、二、三、四……七、八……第九个在哪里呀……”

“在外头一点。八星如弓弧,外一星如矢,故称弧矢。”

起羽恍然:“啊,原来是用它来射天狼!”

有意思!

“正是,弧以射狼,矢端直者,狼不敢动摇,则无盗贼而兵不起;动摇,明大,多芒,变色不如常,兵大讨。所谓天弓张,则北兵起。”

“那么现在——”起羽突然住嘴。

现在怎样?现在自己这边属于“大讨”的对象吧?

才兴奋起来的心情又沉默了。

倒是崇训转开话题:“刚刚你不是问我要看什么?”

起羽提起兴致,顺着他讲:“是喔。”

崇训的手递上,她没有犹豫,握上他的手,于是他笑了,牵起她,缓缓往下走:“我想看的是整个紫薇垣。”

起羽忖,还是不懂哇。

崇训也明了,便不再继续,两人相携走了会儿,崇训忽道:“待会儿我送你三颗星好不好?”

“咦?”

“快除夕了,想想我们平日都会说什么?”

“啊,三星高照,新年来到!”起羽连忙仰头看天。

“傻丫头,我说要送你,还没送,它们怎么会出现呢?”崇训的声音依旧带了点儿嘶哑,不同往日温柔如水,却奇异的添了华丽,陡生异然之魅。

让人只是单单听着,耳朵也要红起来。

“是啊,好像只有除夕才看得到……”起羽收回目光,耳朵烧烧:“那你要怎样送我?”

“你等着。”

他又快步跑回去,转到圆盘前,不知动了后边哪个机括,圆盘竟然慢慢旋动,起羽看呆眼,崇训调了两三次,大约觉得满意了,再跑回来,拉住她往下走,“现在去看浑仪。”

起羽觉得此刻自己就是活在不断的惊叹与神奇中,没有异议。

崇训在浑仪前调调看看,不多时转过身来:“好了。”

起羽凑上窥管。

星子在宇宙中浮动。

明明之前还是模模糊糊昏昏沉沉的一团混沌,此刻却奇异的晕黄的亮了起来,无数的小点闪着瑰丽的光芒,而在这之中,福、禄、寿三星排成一线,既闪且耀,散发出青蓝色的光芒。

那是吉祥幸福、健康长寿、富裕安康的祝福。

有什么从眼角悄悄滑落。

“三星属参宿,乃西方第七宿,大吉。”崇训在耳边轻轻吟道:“参宿造作事兴隆,富贵荣华胜石崇,葬埋婚姻多吉庆,衣粮牛马满家中——愿我的阿起呀,有福、多禄、享寿,命运好。”

起羽使劲眨了眨眼,将眼泪眨回去,这才敢回脸来啐他:“我好,也不得你好才成么?”

崇训摸摸她的头。

“干么不说话?”

“每个人都对应一个星宿,阿起想不想知道我的是什么?”

“快说快说。”

“心宿。”

心宿?起羽挠挠头。

崇训转身上坡,再次将圆盘调回来。

起羽立在原地,琢磨,心宿是啥宿呢?是吉是凶?问他吧,要是凶怎么办?

不如回家自己偷偷的查。

后来查了,知道心宿原来是东方第五宿,多凶。她安慰自己,二十八宿所属吉凶向来说法不一,且世上没有绝对的吉与凶,岂不闻,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

她把她的参全给他好了。

但后来的后来,很久很久之后,她才知道,心宿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商。

而,参商永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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