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 郭威得任(1 / 1)
郭、白二路,因尚洪迁战死,未免畏缩,敛兵不进。而郭从义与白文珂又你推我诿,延荡不前。朝廷再遣泽潞节度使常恩领兵援应,郭从义这才分兵往迎,两下会师,总算克复了一座潼关。这时爆出消息,凤翔王景崇造反,于是新授的凤翔军节度使樊爱能一时停在了咸阳,也不能急进。
汉主颇以为忧,特派枢密使郭威为西面军前诏谕安抚使,所有河中、永兴、凤翔诸军,悉归郭威节制。
大帐里的作战会议,已经开了整整一夜了。桌上的残羹冷炙被乱七八糟的推在一边,各种提议讨论出来又被否决,最后只剩沉寂。不少人开始耷拉着眼皮,他们都累了。
郭威站在河川图前,对众将道:“李守贞乃宿将,自谓功高望重,一路过去,只怕拥护者不少。加上樊爱能新得的消息,已确认王景崇勾结叛逆,并通南蜀,李、赵、王三路遥相呼应,孰缓孰急,却是议论半天,也没出个定论来。”
李重进道:“大家多拟先攻长安、凤翔,大帅以为不妥?”
郭威沉吟不语。
张永德道:“如今郭从义已经在长安城外,樊爱能趋凤翔,只剩白文珂、常恩待命,大帅对他们不放心?”
郭威还是摇头。
李重进察言观色,却始终摸不清他意思如何,难道竟是先攻西京?
只听一人发言道:“父帅,古人有云,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三叛连兵,推守贞为主。守贞灭亡,两镇自然胆落,一战可下了。”
是郭荣。
“然而——”李重进扬声。
“讲下去。”郭威却对郭荣道。
“不取首逆,先攻王、赵,已属非计。况河中路近,长安、凤翔路远,攻远舍近,倘王、赵拒我前锋,守贞袭我后路,岂非危道!”
“中矣!”郭威拊掌:“君贵所言,正合吾意。”
李重进面色一下变得十分难看。
决议既下,乃分三路攻河中,白文珂自同州进,常恩自潼关,郭威自己率部从陕州进。沿途所经,与士卒同甘共苦,小功亦赏,微过不责,士卒有疾,辄亲自抚视,属吏无论贤愚,有所陈请,均和颜悦色,悉心听从——虽说郭威一向爱兵如子,但此次能做到如此,实属意外——因此人人欢喜,个个欢腾。
而洛阳这边,李守贞初闻郭威带兵,并不太在意,因为很多以前都是老部下,受得恩惠,想着一到城下,可坐待倒戈,不战自服,岂不威风?
孰料等那三路汉兵一到,扬旗伐鼓,耀武扬威,尤其郭威所带的随军,简直气盛无前,守贞便有了三分不安。及待凭城俯瞰,见有认识军将,呼与叙旧,未曾发言,已听得一片哗声,统叫自己为叛贼,几乎无地自容,只得提起精神,督军拒守。
双方摆开阵势,郭威这边龙骁虎将,不说郭荣、李重进、张永德,便是常恩及所率曹威郭崇威等,也是个个英勇,头三天两边还互有胜负,到第四天,守贞这边便守起城门,一连四五日,任凭汉军如何挑战,均不理睬。常恩道:“原来大名鼎鼎的李守贞也不过是个缩头乌龟!”
他带人去骂阵门,什么难听捡什么骂,撒尿扔石头,到第十日,城门轰然大开,常恩猝不及防,退得一退,等对方摆完,原来是一方阵,四面迎敌,看着并无奇特之处,然而但凡去冲阵的,统统败回。
攻了一日,无果,反闹得自己灰头土脸,无奈回营禀报,郭威亲自引兵阵前,见行列齐整,不动如山,叫张永德带兵再试了一回,才看清原来阵中埋伏着弓箭手,步、骑、弓兵三路配合有如神契,你进我退,你攻我防,直把犯者打得毫无招架之力。张永德努力了几次,直到身边没了人,才单骑飙回,满脸愧色。郭威反而安慰他:“这不怪你,当中关窍我已看清,已属大功。”
常恩道:“大帅果然高明!可有破阵之法?”
郭威却摇头:“我虽已大致明白关键,然而如何破解却还有待商议。不想叛军竟有如此人才,我行军打仗多年,此阵从未见过!”
“这么说,是极难攻的了?”常恩问。
李重进道:“此阵似乎暗合奇门之法。”
郭威点头,看看暮色四降,道:“今日先撤罢。”
当天夜里即召开讨论会议,问可有人知道白日之阵,各将领均摇头,不过使出浑身解数,依靠自己百战之经,提出无数方法对策。郭威也不阻拦,告知大家第二日可自由发挥,谁愿出阵谁出,但前提有一点,不可莽撞。
于是第二日,但见汉军一路败回一路跟进,你来我往,各将都有立功的意思在里头,见同伴退了,又是惋惜又是兴奋;等到自己退了,再看下一路的眼神,变成了又是兴奋又是惋惜。
这就好比打擂台,看谁有本事去当擂主类似。
第二天,第三天……
结果擂台谁也没打下,大家的积极性已经远不如刚开始那么高了。
“他娘的就看着一个普普通通的豆腐阵儿,怎么楞是谁也克不了?”常恩在帐里骂娘。
郭崇威道:“探子打听清楚了,这阵是李家大公子布下的,久闻公子大才,如今看来,真是半点不虚!”
“李家那个有名的病秧子?”常恩不相信,“不是说他常常走两步路都没劲吗?”
“说不得这正是李家的障眼法哪!” 郭崇威说。
“我不信!大帅总有办法的,不至于咱们都到城下了,还闹个狗吃屎儿!”
“大帅的能力我自然相信,只是如今迟迟没有方法,大家不觉得堵得慌么!”
“嗐,也是!”常恩道,转念一想:“我老常是粗人,没啥办法不办法,倒是大帅身边那几位,我看姓张的动了五次,姓李的动了两次,姓郭的一次没动——哈哈,他们也想不出办法来,倒叫人觉得过瘾!”
“呔!这话可别乱说!”
“知道知道,也就咱老哥俩儿面前聊聊。特别是姓李的,平日里一副唯他独尊的样儿,不就仗着屁点把亲戚关系?谁鸟他!”
郭崇威道:“反正我们只听大帅的就好了。”
“进来进来!”
“哟,曹威来了,怎么回事,带了谁来?”常郭两人停止谈话,常恩大声道。
“咱大帅今儿下了道新颁功令,你们听了没有?”曹威果然带着个人掀帘,却不急着介绍,问他俩。
两人摇头,常恩指着曹威:“老曹你怎么回事,浑身这灰头土脸的!”
曹威摇摇手,道:“自从那鬼么子阵摆出至今五日,咱们束手无策,大帅方才说,谁若是能破此阵,功同攻城,直授品级,加显贵爵秩。”
“果真?”郭崇威道。
“看来大帅也顶不住了!”常恩哈哈笑:“条件诱人是诱人,可是我老常只怕没那个命啊!”
“不一定,”曹威却道,把带的那人推到前面:“这位小兄弟有办法。”
“哦?”常郭两人看向年青人。
年青人黑脸长身、眉目英悍,常恩一见心喜,爱才之心犹然而生:“老曹你从哪里挖出来这么个人材!”
“不敢,”年青人道:“在下党进,是曹将军下一名普通小卒。”
“啧啧啧,我看你可实在不像个普通小卒,”常恩摇着手指,把他围住转了两圈:“瞧瞧这肩阔胸高腰细腿长的,赛个健壮的马驹子,老郭你说是不是?”
郭崇威关心的是另一件:“你有办法破阵?”
党进迟疑了一下。
曹威拉他:“我说小伙子你别藏着捂着了,这是出头的好机会!刚刚大帅的新令听到没有,谁要是能破了那阵,谁就是新爵爷!”
“……”
郭崇威狐疑地道:“老曹,他这样子不像他自荐的,既非自荐,你怎么知晓他能破?”
曹威道:“你还不相信我吗?常公问我为什么这样,是因为我方才才带人又去冲了一次,这次好险,一头扎到内围差点回不来,要不是这位小兄弟护着我左转右转神使鬼差的,只怕来年你就要在我坟头烧香了!”
常恩停住脚步:“他带着你从内围——转出来了,就你们两个人?”
“是啊,好几次箭就贴着我的头皮过,你看看你看看我头发,”曹威凑脑袋上来:“被削掉了好几处呢!”
常恩看了一看,这次他的脸色肃重起来,与郭崇威对视了眼,郭崇威点点头,略略沉吟,方对党进道:“小伙子,这阵我跟常公也闯过,只进过外围,若不是护的人多,只怕也射成了刺猬。而刚才老曹说你们进了内围——所以你不要说是运气,再好的运气,也不会让整个汉营在这里焦头烂额了五天却没有一个人能真正闯进去!”
“是啊小伙子,知道干嘛不说呢?”常恩接着道:“莫非有啥难言之隐?”
党进沉默了一下,摇摇头。
看来他真的知道。
常、郭、曹三人交流了数个眼神,正说谁开口,忽听党进道:“如果真能成功,不需要加官进爵,我只希望他日城破后,大帅能留城中某个人的性命。”
“哦?”这是什么奇怪的要求?常恩忍不住问:“莫非是你有亲人在城中?放心,只要和逆首无关,这点要求大帅不会不答应。”
曹威也松了口气:“原来是这事!不过你的顾虑也是对的,城迟早要破,到时混乱得很,你不见得找得到你亲人,若是大帅一声令下,局面就大大不同了。”
“是啊是啊。”郭崇威附和。
三个人又是一番说服,党进终于下定决心,道:“此阵名为‘九宫八卦阵’,据说昔日吴王夫差与晋公会于黄池,用此阵取胜。”
“九宫……八卦阵?”常恩道:“光听名字就绕口得很。”
郭崇威道:“怎么像易经?”
曹威拊掌:“那日在山上听李少将说那阵跟什么奇门遁甲有关,看来果然是哩!”
党进道:“此阵易守难攻,变化无常,无他法,只能俟其倦怠之时,阵脚少乱,方可乘之,不然实难攻入。”
“我看他们不需要休息似的。”曹威说。
常恩道:“哪不需要休息!都是人肉之身不是?”他琢磨着:“只是他们阵内什么时候换人,我们可不知道。”
“是这个理。”郭崇威点头,瞅向党进,看他怎么说?
党进从容道:“敌方军队虽整,然若我们一直攻阵不停歇,以我比人,我军累时他们必然也倦。当此时,诚得亡命勇士数人,出其不意,疾驰赴敌,倘得陷入其阵,大军继之,庶可成功耳。”
郭崇威道:“最先两日我们也是轮番上,但并不见得他们有丝毫松动……”
常恩一拍大腿:“那是我们不知底细!如小兄弟所言之法,倒是可以试一试,只是要出动大军,未免要请示大帅了。”他挑衅似地道:“小兄弟,你有胆量跟老夫一起去见大帅吗?”
党进回答:“诚如公言,不敢请尔。”
在常恩的力保下,郭威答应了党进的请求。郭荣见到党进的时候显然意外,他紧紧盯住党进,然而党进始终低头,仿佛他不存在一般。
两军对垒,旌旗蔽天,锣鼓震地,从午牌杀到申牌,尸骨累累,眼见红霞漫天,观战的一行多数沉不住气了,直朝帅旗下眺望,郭威还好,张永德已经明催暗问了好几次,党进依然没有拔马之意,一旁始终觉得党进眼熟观察他良久的李重进却突然道:“是你!”
他一下抓住党进衣襟,郭威喝道:“重进,干什么?!”
“大帅,我们见过此人。”李重进极肯定的道。
“哦?”
“大帅是否记得开元初年平杨光远之乱,跟在符家大小姐身边的那个随从?”李重进朝向张永德,张永德摸摸脑袋;他再望向郭荣,郭荣没有表示。李重进道:“就是他,他说来帮我们破此阵,这种时候却还不出手,大帅,此人一定是奸细故意要把我们耗光!来人,把他拖下去!”
“慢着!”常恩道:“什么符大小姐我不知道,他此刻在我军就是我方的人,以前的事有何干系?”
李重进冷笑道:“常将军可能的确不知,符大小姐乃武宁节度使符彦卿之女,嫁给了从前的河中节度使现在的叛逆之子,如今就在对面的城墙之内!”
“阿?”
“来人!”
“慢。”这次出口的是郭威,一众寂静,旗风猎猎,极朗极高的天空下,他对党进招手:“你过来。”
党进挣开李重进,走了过去。
“真的是你?”郭威问。几年过去,他已经不记得当年符大小姐身边跟着什么人,即使有个影子,眼前之人也早长高长开了。
党进点头。
郭威凝视他,这一次,党进不躲不避。
良久,郭威笑了笑,“谁叫你来的?”
党进心中一沉,“没人叫我来。”
李重进哼:“李家叫你来的吧。”
“我以前是在符家当过下人,但自大小姐及笈,老爷夫人认为不该再有男子跟在大小姐身边,遣散了一批人,小人就在那批人当中。”
“谁信。”李重进不屑道:“这么蹩脚的谎言,永德,你信吗?”
张永德看看郭威,看看党进,又看看他,再次抓头。
“不错,”白文珂道:“听李少将这么一说,此人来历确实可疑。”
李重进扬起嘴角:“拖下去。”
“我信。”一个人道。
“你?”
郭荣看着党进:“两年前我在征兵处见过此人,当时还问他愿不愿意分到我们军里,他说要靠自己去闯,想不到这么有缘,最终还是同到大帅帐下来了。”
常恩听得眉毛飞了起来:“就是嘛,这么好一个小伙子,怎么是奸细!”
李重进咄咄逼问:“你愿意担保?”
他的脸只差对到郭荣脸上,郭荣波澜不惊:“是的。”
“哈,装得正经!只怕还是为了你那符——”
“符家小姐嫁给了谁,不关我们的事,她一个妇道人家,干系不大。”郭威重重阻止了李重进的话:“今日党进若能立功,便是我帐下人,我不但要他显贵人前,更要加倍的赏!”
“可是大帅——”
“如果真要扯到符家,还有徐州的符老爷,那牵连更大,难道你也说他是奸细不成?”郭威走下帅座,拍拍党进肩膀:“过去的就过去了,小伙子,我相信你。”
党进深深一揖,抱拳。
该说的,不该说的,尽在不言中。
一个校尉快马过来:“禀大帅!那阵似乎后退一些了!”
“正是此时!”党进大喊一声,翻身上鞍,拔出方刀,吼:“有志气的跟我来!”
然而阵前并无一人答应。
李重进讥讽的笑。
没有回应,党进也不回顾,单人独马,径自向大阵奔去。
包括郭威在内,所有人都震动了。
但见一骑绝尘,好半晌常恩才大叫一声:“好样的!”
他豪气顿生,召唤自己亲军,“小伙子们,看见没!这才是好样的,上哇!”
“冲啊!”常恩带着亲兵们跟随而去。
郭荣也带人出阵。
但最耀眼的还是党进。
以至于多年以后,想起这幕,所有在场亲眼目睹过的人都会不约而同翘起大拇指:“真正英雄!升那么快,是有道理的。”
——只见他一匹马,一把刀,马不停蹄刀不停手,快若风轮。起初阵内还不以为意,然而不多久即发现,那人那马神出鬼没,只要遇着的,有如砍瓜切菜一般。阵内有一负责调度的先锋,见此情形,叫左右阖拢,欲配合绞灭了他,谁知两厢照面,才一合,即被党进斩于马下。
党进落地,割了他首级,复飞身上马,杀出阵来无人敢挡。
将首级掷于汉军马前,此刻,他终于能昂然四顾,看见的是一片敬佩及不敢置信。
鸦雀无声。
他抹了下刀口的泠泠的血,翻身再度复杀入阵中去了。
汉军如梦初醒,帅旗一挥,大军长驱而入。
阵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