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首战告捷(1 / 1)
魏夫人在佛堂里给佛上了香,然后跪下来默默祈祷,她祈祷她丈夫所行一切顺利,并且相信菩萨一定会察觉她的苦心与虔诚,于是她就不离开佛堂,坐在蒲团上念起经来。
两个丫头跟着跪在旁边,良久,一个丫头支持不住,偷偷揉搓膝盖,被魏夫人发现,怒其不诚,命令另一个丫头掌嘴,左右脸颊各打十巴掌,这丫头打得不够重,魏夫人更是生气,戳着她额道:“你们两个相处得好,连主子的命令都不听了?为老爷这点心思都没有?”
遂命那个挨打的丫头反过来再打先前打人的这个。起羽一脚踏进,觉得滑稽,不过忍住,等那两个丫头出了佛堂,才走近前,也朝着菩萨跪下来。
魏夫人凝视她:“阿起。”
“嗯?”
“大家都说你是皇后命。”
“婆婆……”
魏夫人做个心照不宣的表情,靠近,悄没了声说:“你进门那晚,你公公对我言:‘媳妇是皇后,何愁李家不发达?’你看,连崇训都很少发病了哩。”
难怪他们对她那么客气!起羽恍然,那崇训他——他也是这样想的么?
魏夫人感慨道:“李家能走到今天,当初我怎么想也想不到,恁般泼天富贵!可是男人啊,咱们女人永远摸不清他们到底想要什么,这皇帝照说是真龙天子,说做就能做了?”话出口她马上捂嘴,四顾无人,才放下来,“咳咳,不过嘛,那刘家当初还不是一样,现在到底也做皇帝了!所以这事儿说不清。媳妇,咱这一起势,就跟那龙门下的鲤鱼是一样的,跳上了,一跃为龙;这跳不上啊,跳不上啊……”
她转向菩萨,口中又喃喃念起经来。
起羽停住参拜,移目,看到旁边立着的怒目狰狞的毗沙门。她看着它,看着它头发耸动龇牙咧嘴的怪怖模样,看着它仿佛要把人生吞活剥下去。
跳不上,绝无后路,粉身碎骨。
李守贞据西京自立为王的军报驰入大梁,汉主乃命澶州节度使郭从义,率讨赵思绾;邠州节度使白文珂,讨李守贞。还不放心,接着又派夔州指挥使尚洪迁随后赶来。
各军同时西进,独尚洪迁恃勇前驱,早一步赶到。李守贞正养足锐气,专待与人对仗,遥望他来,立即麾众杀出,洪迁尚未列阵,这边已经冲到,主客异形,劳逸异势,洪迁勉强招架,终究不能支撑,看士卒多为死伤,便命先退,自己亲自断后,且战且行。守贞力追不舍,恼动了洪迁血性,拼死力斗,才把他击退。但他自己身上已经受了数十创,回到大营,呕血不止,过了一宵,便即捐生。
首战得捷,李守贞大为得意,这时又有军士来报,说凤翔王景崇,派使者求见。
这王景崇原是朝廷派去凤翔平叛的大将军,此时何故前来?帐下议论纷纷,均是不解,李守贞见半天讨论不出个头绪,便挥手让他们退下,自己独坐在帐内从头到尾思索了一个时辰。
凤翔离西京不远,说起凤翔,要从赵延寿说起。
当年耶律德光进汴梁,赵延寿无疑是最最得宠的那一批。可是他后来却宣布了一道处死人皇王的谕旨,从此被兀欲视为天仇。偏偏后来德光死,兀欲夺位,汴梁失守,赵延寿想着不可能再回辽,于是带着一批人逃到了凤翔——凤翔离蜀国很近,他可以持观望态度,在汉与蜀之间做出选择。
此时的蜀,十年未有战争,正是太平富庶之时。而当年辽平晋,有晋将不愿为胡臣,举秦、成、阶三州降蜀,蜀主孟昶甚喜,索性派人来攻关中,有一举吞并之势。赵延寿正犹豫着要不要投诚,这时汉主的招安檄文来了,劝其归汉,赵延寿思索再三,认为汉家新得天下,必招揽人才,自己一去,肯定得重任的机会大;而蜀已安平多年,即使□□去,只怕也是处处掣肘。当即下定决心,上表汉廷,自请入朝。
汉主接到表章,立即派王景崇援助凤翔,同时密语道:“西边乱且远,赵延寿虽来请朝,但殊料他有无诡计,你要肃心留意,如果其真心入朝,则不必过问;如果他迁延观望,你可便宜行事——明白了吗?”
王景崇点头。
王景崇与赵延寿在凤翔碰了头,一开始表面还挺和气,不知怎么赵延寿却得知王景崇可能要下毒手的密报,派人前去试探,偏偏王景崇吊人胃口,故意把话说得模棱两可,说什么赵府全家性命都捏在他手上——赵延寿琢磨再三,当即想出个极大胆的主意:私离凤翔,星夜入都。
王景崇得知,满不以为意,只是找到藏匿的赵家人,将他们扣押。而那边赵延寿拜见汉主,阙中汉主问你之前是否想依附蜀国呢赵延寿不慌不忙回答:臣欲诱之以关,掩杀而已。
汉主哈哈一笑,放过了他。
家人现在还在王景崇手中,赵延寿动作起来,化去大笔银子,竟使得朝中自宰相以下,无不为他说话,不多久就得了个中书令的官职。这个官职可不是虚的,是可以在皇帝面前说得上话的实实在在的职位,于是反映王景崇在凤翔如何专恣如何骄横的奏折如雪片般多了出来,当然最最触动皇帝禁忌的是:王景崇在凤翔私自收编了当地的部队。
王景崇确实收编了部队,不过他这个部队是为了抵抗逼近的蜀兵而收的。只是他老兄运气实在不好,收编就收编吧,既想用他们去退敌,却又怕他们临阵脱逃,好死不死听从了一个属下在他们脸上刻字的建议,消息走漏,士兵们哗然,他们是正规军人,不是临时抓来的壮丁,更不是走豕,拿什么理由来黥他们的面!
所有牵涉者都愤怒了,竟真的酿致哗变。王景崇上报朝廷,请求任自己为凤翔军知军府事平叛,这一来愈发触动了上位者的嫌疑,认为其欲盖弥彰,非但不允,反而新命樊爱能为凤翔节度使,接替他令他速速回朝。
这个时候王景崇才明白自己已经被汴梁列为同为哗变的可疑分子,若真回去,以他的手腕,怎么可能斗得过赵延寿?
思来想去,皇帝的密言犹然在耳。我为你汉室江山忠心耿耿,你却听嘴皮子几下扇就要我的命,人不仁我不义,干脆随波逐流,一起反了!
于是便有了现在在李守贞手上的这封使书。
只是思来索去,李守贞最终选择不相信。是啊,明明一个前去平叛的大将军,怎么可能一下天翻地覆变成叛变者了?
还是自愿???
不靠谱,他在帐内摇了两下头,太不靠谱了啊。
起羽在院里静静坐着。
弥止过来,朝蕊微示了示意,蕊微摇头,弥止想了想,还是走到起羽身后:“少夫人,晚上见凉,少爷这阵子行止不定,不如明天再来?”
起羽道:“不,我就在这里等。”
她一面望着迢迢银汉,一面等崇训,等到戌时,还不见回,堂上高烛已换过一支,在弥止劝说下回到屋里继续等,忍不住打盹的时候,来了个人,却是崇勋。
“你怎么来了?”
“大哥派了我点儿事,来跟他说。”崇勋道,“我不晓得你在这里。”
起羽也不解释,问:“吃过饭了没有?”
“吃过了,不过嫂子要是给哥留了什么好吃的,少不得我垂涎垂涎。”崇勋笑着说。
起羽瞪他一眼:“别的没有,就是煲的翡翠四宝汤,我给你盛一盅来。”
盛出,等他狼吞虎咽喝完,问他:“还要不要?”
崇勋道:“只怕我一顿好吃,等大哥回来就没了。”
“哪里的话。”起羽道:“你只管吃。”
其实翡翠四宝汤中的四宝十分难寻,光找这张方子,起羽就不知翻了多少书,而当中的药材,也并不是有钱就能买得到的事,更别说起羽为了把味道弄得好吃,反反复复费了多少精力。
她把自己的那份盛出来给了崇勋,吃到一半,崇训进院,崇勋忙抹抹嘴起来招呼。崇训见到起羽,微微讶也似的,笑得一笑,因有事与崇勋谈,便顾不得多说,一坐下来就问:“凤翔的情形怎么样,打听清楚了没有?”
崇勋答:“大致情形如哥所料。只是我们这边,大家都说那王景崇本是汉将,素来忠心,此次向我们伸手,必是诈谋,不愿接受。”
崇训接过弥止热过的毛巾擦手,摇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试想既然众所周知王景崇不可能反,如果真要诈,为何不另派一个我们认为可能的人来诈?樊爱能从京师动身是真的,却没有传出任何关于王景崇入京后如何遣置的消息,此般讳莫如深,这就大不寻常——我们若拒绝,正是坐失良机,堕入刘氏计中啊。”
崇勋一听,马上起身:“那我现在就去见爹爹,联合王景崇!”
“我也一起去罢。”中间来龙去脉太复杂,崇训怕他说不清楚,道。
“不不,大哥,你都忙了一天了,身子怎么吃得消?我去,你放心。”崇勋保证似的拍拍胸脯,正巧这时报副使周光逊求见,论职位来说,他是仅次于李守贞的人,所以崇训未敢怠慢,崇勋一时也不便走,掸掸衣衫,起身相迎。
周光逊一脸苦恼:“大公子,有件事,实在是不得不请你说一说。”
“副使请讲。”
“前两日我们打败尚洪迁后,有一支军队来投,赵修己看上了那小头目的内室,佯为犒宴,暗中却潜遣军士,围住驿馆,把人家妇人硬给强夺了!”
崇训尚未说话,崇勋已经一拍桌子:“哪有这样行事的!”
周光逊道:“我本来也不知道,只是这次那军官血性,带了人就要去拼命,中途遇到我,我才明白经过。打听之下,方知赵参将这种事情不止做过一次两次,不过都被他压了下来,大公子二公子,如今正是用人之机,倘如此放任,怎生收揽人才,怎样得到人心?”
崇勋颇以为然:“副使,多亏你明察,我正要去见爹爹,我去跟他说!”
周光逊道:“这——”
“怎么?”
崇训开口:“赵参将很得父亲信任,你这样跑过去说,岂不是让周副使难做。”
“有甚么难做的,难道儿子的话还比不上一个属下的话么,爹爹信我还是信赵修己?”
这可不一定。崇训及周光逊脸上都是同副表情。
崇勋不服气了,“你们不要瞧不起我!”
崇训缓道:“不是瞧不起你。赵修己跟在父亲身边那么多年,使父亲重他听他,并不是简单能做到的事,要不然,周副使何以先来找我们?”
“但——”
“况且,若父亲问你何处得到的消息,你怎么讲?”
崇勋看一眼周光逊,彻底没声儿了。
“既然周副使信任我们,我们要做,也要做得能得周副使信任。”崇训对他道:“干任何事,事情总要预先铺排,等抓破了脸,再想来摆平,交关吃力。何况赵修己也不是完全无功,你一下子压下去,狗急跳墙,人急悬梁,不能只顾眼前,不顾以后。”
周光逊听得连连点头,暗暗佩服,道:“大公子,这趟我没来错!这事交给你,我就放心了。”
崇训微笑:“副使,自洛阳起事,咱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无话不可谈。即令今后有任何为难的地方,都可以过来跟我们讲,大家商量。”
周光逊听得大为熨贴。他与大公子原来并不是一路,总以为一个病秧子没什么作为,今次一来,却发现与想象中完全迥异,宛如挖到宝,遂谈兴大发,从城内民生,到洛阳布防,到攻守异势,越谈越细,越谈越多,连崇勋也听得入了迷,不时提出疑问,直觉大开眼界,如此直到深宵,犹未谈完。
这一来就简直把起羽生生撇在一边。她先还能耐心等待,但感觉自己被视若不见的态度,越来越难按下气,几次站起想走,可看看崇训不时的咳嗽,就像被一把钩子钩住似的,心里想:再等一会儿吧,说不定一会儿就完了。
直到敲梆子的告了子时,崇勋一边伸懒腰一边强撑眼皮,崇训看看他:“有话明天再说吧,大家都困了。”
“哦对,”崇勋道:“我还要去找爹有事呢!”
周光逊也才发现夜已深沉,连忙起身:“真是打扰,我先告辞。”
崇训点头,崇勋这时发现起羽,不由诧道:“嫂子,你还在?!”
起羽真想回他一句:你眼睛长了当摆设的?真是白喝了我那两碗汤!但话到嘴边,还是忍了回去。
“不早了,”崇训对她道:“你先回你院子里睡吧。”
这一下,起羽真忍不住了。等了半天,难道单单等他这句“你先回去睡”?从他家起事到现在,他对她一直避而不见,难道就是这态度?她心上说不清楚的滋味,也不知是委屈,还是其他辨不清的,当下头一甩,扭转身子就走,脚下跌跌撞撞的,连蕊微唤也不应。
李家两兄弟均一愣,崇训立即发现不对头,对崇勋道:“你先走。”言毕不由分说疾步赶上去追起羽。
崇勋本想上前,再想一想,摇摇头,跟在周光逊后边走了。
崇训追上起羽,起羽虽然恨他,却也怕他动了心疾,是故慢慢停了下来,只是脸色依旧不好。
“我回来的时候瞅二弟似乎在吃什么好东西,”崇训陪着笑:“好不好也给我盛一碗来?肯定味道不错。”
起羽本以为他会问她为什么突然发脾气,不料却是这么一句话,一时间继续生气也不是,不生气也不是——他倒是奸得很呢!
不过她本是极阔的心胸,说开来并不扭捏:“你知不知道,我特地等你那么久!”
“原来是为夫得罪了娘子,该打,该打!娘子要怎么罚,为夫绝无半句怨言。”崇训轻轻拉过她的手来,荡一荡。
这么亲昵的动作在他们来说十分少见,有也是为了做给别人看。此刻四周无人,只有一个蕊微隔了三步远站着,起羽扑哧一笑,手随他摇荡,也不觉得突兀不当,只道:“为什么避着我?”
崇训装糊涂:“没有啊。”
起羽想,他这是要彻底撇开她。但这些话既不便说,也不宜直接挑明。自成婚来,她已学得许多人情世故,懂得跟人说话,有明的、暗的各种方法,有时一定要说,有是却决不能开口。可现在这样,夫妻间隔着掖着,她不喜欢,不能不说话。
她道:“大哥,我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像你刚才所言,都是一家人,何话不可说?作为女子我武不能帮你上战场,文不能帮你出谋划策,也只是帮你瞎操操心,难道这也不允?”
崇训道:“当然不是。”
“还记得我被绑的那夜,你匆匆赶来,我虽然受得苦,但心里总是暖的,单单这一点,就已经很够了。现在我想回报一下,可以不可以?”
崇训摇着的手慢慢停住,顺着她的襟袖,整个的握住了她的手。
“我并不求回报。”
他的手指修长,微微有点冷,起羽顿一顿,这一次,首次地,她反贴了回去。
“可我一定要要。”
琉璃色的瞳仁一刹盛满满天星光,他的表情温柔到可以滴出水来:“可是正因为是这样,我才不想你卷进来,我甚至后悔自己……”
“后悔自己什么?”
他的手松开,终于决定说出口的同时也预备她随时把手抽回去:“后悔自己娶了你。”
起羽原本是要发怒的。
但是没有。
在那样伤人的话语背后,她却领会到了他的深意。
也许这一刻,成婚以来这初刻,他们的心是相通的。
心有灵犀这个词甚至太肤浅。
这是两心交融。
她完完全全能明白他的真正意思是什么,即便他嘴上可以说出截然相反的话。
她没有抽回她的手。
她认真的看着他,就在他要说话的时候,她却笑了:“我可不后悔。”
崇训扬一扬眉。
“起兵造反算什么呢?我又不是没见过。”她说:“咱们成婚那天晚上我说,如若有一个人,愿意为了我争夺天下,现在居然有两个,想想,值!就是死了也值,是不?”
崇训道:“可是明明——”
起羽靠过去,挽住他臂膀,头轻轻搭在他肩上,他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反正我是你的妻,不管怎么样,你甭想甩掉我。走,喝汤去!”她紧紧靠着他,想起可知的将来,更觉令人绝望。
可是她不就是这种明知前边是死路却硬要一头撞到底的德性?
挨着他的袖蹭蹭眼角,埋没在他的淡淡的香味里。蘅芷芬芳。
她说的是真的,她并不后悔。
也许结局是一样的,但过程一定不同。
她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