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春迎花朝(1 / 1)
洛阳风俗,二月初二,士庶游玩,以为春序正中,百花争望之时,最堪游赏。又说是百花的生日,称为花朝节。
各房丫鬟们早已从管家那里领来大匹红丝绸,将其裁成一指头宽、两指长的小丝带,系在各种花茎上——其中因牡丹是百花之王,得系最多,起羽去找崇训,心想他屋前那片芙蓉只怕也难逃魔掌。
却见崇训正立于庭中,俨若芝兰玉树,向着花朵,用手指轻弹瓣上露水。
弥止在前,一大群丫头跟在其后,每人手里也擎着个小碟,嘻嘻哈哈,天真浪漫。
“在集水沏茶么?”起羽笑着走过去。
“少夫人早!”丫鬟们见礼。
起羽挥挥手,崇训回眸,“起得这样早?”
“还不是被闹的。”
“公子早。”后头蕊微朝崇训福了一福。
“不必多礼。”
三人一路过去,他能说出每一茎花将来开出时是什么样子,让人听得饶有趣味。
蕊微道:“楚辞上说,朝饮木兰之坠露,夕餐秋菊之落英。敢请公子将芙蓉露水煮滚沏茶之事交与婢子。”
崇训含笑,弥止道:“蕊微姑娘真好才情,比起闺阁中的小姐,也是相差不离的。”
蕊微素来被夸,已是习惯,今次却飞了红霞,“不敢。”
崇训道:“雅事交雅人,求之不得。”
蕊微更是脸红。
起羽不知道这有什么好说来说去的,想当年她集雪水冲梅花,分给阿琼阿瑶吃,她们俩还一副见了鬼的神情,直怀疑给她们喝□□呢!
不过也正是那一年,她遇见了杨光远。
一晃十来载,天地悠悠。
崇训蕊微弥止又交谈了几句,见她如斯安静,崇训停止说话,轻轻问:“怎么了?”
她回神,扯出一个老大笑容,“没事。对了,待会儿咱们出去踏青吧。”
他应好。
洛阳牡丹在唐朝时已名甲天下,品种繁多,虽然现在还不到花事最盛之期,但也含苞欲放娇艳欲滴,别有一番味道。崇训起羽带了侍儿们去龙门山,一路都是成群结队的男男女女,全为登高游玩之乐。不过起羽他们并没有真的登山,为了崇训刚愈不久的身体考虑,一行人就在伊水附近转了转,崇训笑语,为了他而使大家牺牲了在峰顶远眺本城高大城郭与宽广园囿的机会,实在可惜。
起羽道:“既然这样,为了补偿我们,你就请我们吃午饭吧。”
崇训大笑,那就知啖楼。
两人叫了雅座,起羽止留了蕊微弥止布置盘碟,把其他侍从都赶去在二楼另一间围成一张大桌,说要他们好好吃一顿。侍从们起初迟疑不敢,起羽道:“有得吃,为什么不吃?而且要大吃特吃,因为是我敲你们大公子的竹杠!”不由分说强制他们坐下了。
哈哈笑着回来,看到蕊微正在摆刚才一路买的桂花圆子冰糖云糕等小食,崇训在堂中斗鸟,她也凑上去,一忽儿门外伺候的小二道:“公子爷,有人拜帖。”
弥止上前接过,递给崇训,崇训展开一看:“是国华!快快有请。”
起羽此时属内眷,婚后礼节知道不该见外客,于是避到屏风后。国字脸的青年拱手而进,崇训整整衣衫,满脸笑意:“你调到洛阳来了?”
“是,还未到任,知大人在附近,特来拜见。”曹彬道。
“都是同年,况我已不再任鸿胪寺卿,”崇训很是亲热地道:“不必再称大人了。”
“不敢。”曹彬仍执下礼。
两人落座,弥止上茶,寒暄一阵,崇训得知他调了洛阳府粮道,问:“投了牌没有?”
官员到任,照例要去藩属“投牌”,一旦藩属“挂牌”,不管是实缺还是虚任,马上就是现任的“大老爷”了,住处、轿马、衣服、跟班,一切排场都要摆起来,否则就是倒了架子。只是种种花费统共起来并不是一个小数目,而且刚到任也弄不出花销,故崇训有此一问。
曹彬摇头:“还没。”
崇训听了,站起身来,转到屏风后,起羽看他从袖袋中掏出所有金叶子,命弥止取出一个套封来包了,重新回到外边,道:“现在手头不多,只能帮你这点忙,日后若有难事,只管来府中找我。”
“不不不,”曹彬连忙站起:“岂敢劳大人——”
“话不是这样说。”崇训按住他:“我知你文武全才,只是高堂早逝,前两年若不是令妣亦去需服丁忧,以你才具,何止还在鸿胪寺?咱们既然同事,不在乎这个。”
曹彬感激的道:“多谢大人体谅。然话虽如此,国华未免受之有愧。”
“何愧之有?”
“不瞒大人说,昨日曾有一人指点我,催我赶快到任,说如果赶在下月初一前接印,有一笔现成的节敬好收,所以——”
崇训摇摇头,细想了想后道:“是谁告诉你我不知道,不过人同此心,捡现成要看,于人无损的现成好捡,不然就是抢人家的好处。将心比心,我们该设身处地为别人想一想,你说是不是?”
曹彬点头:“我踌躇的也是这一层,节敬只有一份,我得了,前任署理的就落空了。”
“那就决不能要。”崇训道:“人家既然干了这么些日子,该当收此一份节敬,不该去抢他——铜钱银子用得完,而得罪一个人,日后想补救却大不容易。”
曹彬连连道:“大人说得是。”
起羽在后边等了一会,见话谈了又谈,干脆转到栏杆处,倚着看街。蕊微送来茶水,她啜一口放下,觑案几上摆着一柄月样白梨玉柄扇,玲珑透明,煞是可爱,遂取来把玩,用扇柄边敲楹阑,边指着对面一个筹算摊子对蕊微道:“瞧瞧那挂着的八个大字,写得真耐人咀嚼,‘人有千算,天有一算’!”
蕊微凝视:“可不是,千算万算,到底也抵不过老天爷的算盘。”
起羽点头,细细琢磨,手中节奏慢慢敲着,一时不觉,扇子竟堕了下去!
“阿呦。”细细一声叫唤。
“公——小姐,您没事吧?喝,哪个不长眼的,竟敢伤我们小姐!”一个老妇愤愤仰起来头:“来人,给我上去把人揪下来!”
听着气势不同凡响。
起羽探头,刚想道歉,却发现碰上了故人。
刘嫄是来洛阳赏花,驸马随行。
他们一行迎面走来,起羽看着当头那人,很客气的称呼一声:“郭公子。”
郭荣有点发愣。
他看着她绾起的发髻,簪着木质的纹梳。他不知怎么称呼她好,叫阿起似乎太亲热,只好含含糊糊应了一声。
倒是妆容华丽的刘嫄上前,有礼而又不失公主尊贵的道:“符大小姐,有多半年没见了,最近可好?”
“挺好。”
“不该叫大小姐,应该称夫人了,是也不是?”崇训送走了曹彬,从楼梯上下来,意态闲豫,手却从后面握住了她。
起羽一愣,下意识想把手抽回来,反而被拢得更紧。
郭荣看着。
“放肆!你们见了公——”容嬷嬷瞅一瞅四周,放低声音:“见了公主还不参拜?”
“你们不是掩盖身份来的么?”起羽说:“不怕我们一拜,泄露出去了?”
容嬷嬷气呼呼道:“那也应该见平礼!”
“好了,”崇训含笑:“现下正是知啖楼最忙的时刻,座位该都满了,公主若是不嫌弃,请移驾至三楼如何?”
“不必。”这一次却是刘嫄和郭荣异口同声。
“贤伉俪真有默契,让人欣羡。”虽然被拒,崇训面色不改,依旧笑道。
刘嫄和郭荣也似乎有些惊讶,对视一眼,刘嫄说不清楚涵义的笑了下,轻轻道:“知啖楼共有三层,底层是大堂,一般人进来已属不易;二层是雅座,只得十间;顶楼是雅座中的雅座,整层就是一间。我尝闻符大小姐喜欢撒钱起哄,却原不知李公子更大手笔。”
起羽听她含讥带讽的语气,面上也不好看起来:“我喜欢撒钱给人家,那是我高兴,我就喜欢听满地铜钱响,这碍了公主什么事儿么?”
“大胆,你这是什么口气!”容嬷嬷叱道:“你可曾听闻本朝皇后娘娘节俭美德,当年皇帝起兵,犒赏无钱,皆是娘娘领了后宫,奉出半生私蓄,赏劳各军!娘娘念着民生凋敝,百姓待抚,不欲剥民,才有此天下人共同歌颂的美德,汝等非但不效仿,反而在此大吃大喝!”
起羽嗤道:“嬷嬷说得好听,既然此地是腐烂之地,刚才准备进来的那批人是谁?”
她作势左寻右找,把个容嬷嬷气得咬牙。
崇训忍住笑:“嬷嬷,钱是死物,不是整天拿来数数作数。有了钱要用出去,世上顶顶痛快的几件事之一,就是看到人家穷途末路,几乎一钱逼死英雄汉,刚好遇到我身上有钱——”
“对对对!正是这个意思!”起羽兴奋地打断,挥手做了个一掷千金的姿势:“我会对他说:‘拿去用!够不够?’”
“哈哈哈,只听符大小姐这么说说,都觉得痛快!”
一个声音□□来,大家回头,紫衣玉笛,杜弘璨。
回到家来,已近申时。踏入云韶居,正见一架藤萝开得正好,紫白相间,宛如流瀑,起羽大叫:“哇哇,可以做酥皮点心!”
弥止吓道:“少夫人,不是才刚吃完不久?”
“他跟杜弘璨老在说话,哪有吃很久?”起羽对蕊微道:“去找钩子来。”
“媳妇儿这么能吃,莫非是有了?”魏夫人立在月亮门前,笑吟吟的说。
起羽打咳,崇训走过去,朝着起羽直睐眼,一边搀住夫人:“娘怎么来了。”
“问问你们花可好看,看得怎么样。”魏夫人道:“不过现在这些不重要,媳妇儿,请个大夫过来看看吧。”
起羽双手连摇,满面通红:“不用不用,我还没——没有,没有。”
“是呀娘,阿起自己就是大夫,再说,也没这么快。”崇训道。
魏夫人道:“我跟你爹不就是盼着抱孙子么。”
起羽一个劲朝崇训使眼色,让他赶紧把话题转移开。
崇训溢满笑,道:“阿起,刚才你说要做藤萝花饼,还不赶快请教娘,她做这个是顶拿手的。”
“是么?”起羽接住,做出十分惊喜的模样:“婆婆,那媳妇可要倚仗您了!”
魏夫人看看花架,确也缤纷,笑道:“有几年没做了,不知手艺退了没有。”
起羽奉承:“哪能呢哪能呢。”一边问:“钩子准备好了没?”
厨房临时找人用铁丝捆钩子做了好几个套在竹竿上送来,于是一伙人开始争先恐后打花串。魏夫人说,要选含苞欲放的那种花蕾,而且只选花蕾,开了的不能要,太小的也不要,因此一个时辰后,在一片不是你勾了我头发就是我勾了你衣服的嬉闹中,好几十串的花蕾拾掇下来,差不多仅三分之一合格。魏夫人又教婢女们择花蕾,她手指一捻,包在花瓣里的花粉花蕊露出来,再用指尖捏着一抖,花蕊花瓣就掉下去了,这时的花瓣才放进碗里——看着容易,要完整的保存那朵花其实颇难。还是蕊微最聪明,别人费老大功夫才择小半碗的功夫,她一碗已经择满了。
接下来将花洗净,拌糖,淹渍个把时辰,待花瓣蔫了,去厨房弄油脂倒在花瓣上搅,成了馅儿,包在已经发好的皮里,上笼慢蒸,到时出来的藤萝饼无限清香暄软,甜蜜可人。
起羽怀着垂涎的心回到云韶居,此时大部分人都集到厨房去了,之前喧闹的院子一下子寂静下来,她看见崇训独自坐在竹下廊前,手边泡一壶白菊茶,端的清宁悠远,如同一幅画。
她不由想起这一世初见他的那幕,也如这般,仿如神仙中人,让人不敢打扰。
倒是崇训发现了她,招手:“藤萝饼做完了?”
“嗯,”她点头,走过去:“在蒸,只等吃了。”
他拿出另一只盏给她斟茶,起羽接过,只见小小的黄芯泡在碧水里,既好看,也有清咽润喉之效。
她啜着,注意他手上摩挲着一方玉璧,正是刚才与杜弘璨一起吃饭时杜弘璨送的那枚。
原来杜弘璨就是曹彬即将接任的粮道使,而杜弘璨自己要调去邺都。
她瞧他目不转睛端详着那玉璧,不由问:“怎么了大哥,这玉璧难道有什么古怪不成?”
崇训似乎在想什么事,过了一会儿才道:“阿起,你可知圆制玉器有几种?”
“呃——”起羽想想:“四种:璧、瑗、环、玦,对吧?”
“分以何用?”
“不同形状代表不同用途,”起羽吐舌:“不过我没记全,只知道送人以玦,同‘缺’,表示与人绝交之意,不过送上环,就表示恢复修好的意思。”
崇训点头:“不错,问士以璧,召人以瑗,绝人以玦,反绝以环。”
“哦,”起羽延长语调,看看杜弘璨送的玉璧:“那你的意思,他是问士?”
不过问士又是什么意思,求贤访才吗?
李崇训像知道她所想,道:“自古以来,璧最有名。从周天子到汉代,直至秦汉,璧用途逾广,士指的是国事,特别是春秋战国时期,诸侯国相互相见面,都以璧为贽礼,是以‘问士’。”
起羽明白了,“难道他想问你什么事?”
崇训想一想,端起菊花茶嗅了嗅,摇头。
“就是嘛,也许他与你好久没见,送给你当见面礼喽。”
崇训缓缓道:“璧还有一种用途,做葬玉。一者置于死者身下,一者放在死者口内,称为‘含玉’——因此,也有示死之意。”
起羽毛骨悚然:“示死?不至于吧!”
“你回想,席间屋角是不是有琴师,我问需不需演奏,他却摇头?”
“是呀。”
“照例是要奏的。有乐而不奏,这是告诉我们他有忧伤的事情,不乐。”
“阿?”
“饭毕而送璧,则表示他的生命在危险之中,恐怕有重要事情相托。”
起羽道:“可他什么也没说呀!”
“有些话,不必说,尽在不言中矣。”
“可是,杜家是一方雄镇,会有什么事?”起羽觉得不可思议,“而且你俩又不是熟交,他就给块玉,有这么多意思?”
崇训沉吟:“只怕是要出什么乱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