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画眉深浅(1 / 1)
于是婚事就这么定了下来,崇训也先行回了洛阳。他父李守贞如今为河中节度使,辖地在洛。
忙中日子易过,不觉已到了行聘之期。双方先下帖子,交了庚帖,女方请了媒人,同男方媒妁一起,先到洛阳聚会。千里迢迢,来回不便,但礼节所到,繁缛亦得忍受,李守贞衣冠相陪,将备好的聘礼一一请媒人过目,这时李崇训的娘李守贞的正室魏夫人也出来相见,彼此行礼已毕,门外放起鞭炮,一片人声喧哗,是来贺喜的,跋来报往,好不热闹。
验收完毕,这边送媒人上轿,用抬箱抬了聘礼,再雇马车,重返徐州。刚入徐州大门,那庞大的行聘队伍即赚了人的眼球十足十,一路所见之人啧啧不停,皆说十余年来未曾闻过这般大动静!
闲话少说。两位媒妁领了礼物到符府门前,唢呐锣鼓敲起,符老爷出门相迎,张夫人在内宅,接收礼物打点回盘,老爷在外款待媒人,忙过半日,人多散去,张夫人才拉着起羽一一检视那些物件,满箱满笼,凤头金钗、翡翠戒指、宝石耳环……还有数不清的绫罗绸缎。澪羽沄羽落羽淞羽泷羽五姊妹难得一致行动,探头探脑,被张夫人瞧见,笑骂:“直瞅便是了,为何鬼鬼祟祟!”
落羽便先上来,拉住她衣袖撒娇:“娘,姐姐,我们好奇呢。”
“是呀,”澪羽跟着,“这恁多东西!”
泷羽探头看向一个红箱笼,中有一床簟席,那席洁白光滑,宛如薄玉。她瞪大眼睛,摸了一摸,又摸了一摸,奇道:“这簟子好舒服!咱们家里有青玉簟、麟文席,可是这种我却没见过,纯白的!”
张夫人拿起礼单,查了查,方道:“这叫白象牙簟,想是剖象牙为条而织成的席子。”
“象牙是什么东西?”泷羽再问。
淞羽道:“是大象,是大象!我听四哥说过,南边叫大理的地方才有的!”
大理?泷羽想继续问,可惜她的声音被澪羽的盖过去了,“哇大家快来看看这个,看这尊玉狮滚珠!”
以玉石雕刻成狮子不稀奇,难得的是那玉狮眼睛及滚珠带着淡淡青色,天然与狮子的其他部分分了出来。通常整块玉石中难得有两种颜色,而又难得雕刻师匠心独运设计成一双眼睛和滚珠,所谓巧夺天工,不外如是。
几姊妹围着赞叹了一阵,沄羽不经意发现旁边架上一个小盒,她伸手取了过来,里面是个瓷做的桃子,小心拿出,居然发现那桃子上半可以揭开!正要向姐妹们说明她这一大发现,被张夫人睇见,劈手夺了过去:“沄羽,这不是李家的聘礼,不要看。”
“大娘,”澪羽她们已经瞧见了,笑嘻嘻问:“莫非是姐姐的嫁妆么?”
“对耶大娘,”淞羽附和:“里面是什么景儿?”
张夫人却把话题转了过去,待她们哄闹了一阵,张夫人道:“好了好了,看也看够了,玩也玩够了,你们大姐要出嫁,我再跟她说两句话儿,你们先出去罢。”
姐妹们服帖的应是,淞羽临走时道:“要是我出嫁时也有姐姐这样,真把人羡慕死。”
澪羽笑她:“除非是个皇子。”
女孩子们嘻嘻哈哈出去了。
房间里清静下来。
起羽从头至尾坐在一边没动。
张夫人走过去,“你瞧瞧,李家这排场,连你自己姐妹都眼红,更不要说外面那些人!李家是看重你的,这样嫁过去,我也放心。”
起羽道:“我真的要嫁人了?”
“现在还说这种话!”张夫人轻轻拧了下她脸颊,把刚才收到袖中的瓷桃取了出来,“收着。”
这事儿她前世经历过,知道果内室啥景儿。但还是顺应母意打开,果然,男女两个小人赤条条合抱在一起。
接下来张夫人略微隐晦地跟她讲了些男女间的事儿,起羽有一搭没一搭的应,张夫人讲完,凝视她一阵,说:“阿起,说出来你不要不高兴,你的脾气真要改改了。”
起羽果然就不太高兴:“你老是说我。”
“我不说你,难道还留着等你去夫家让你夫家人说你?”
起羽涨红脸。
“你的性子不受拘束,有时候野起来比男孩儿还要野,”张夫人道:“这是我这个做娘的失职。不过我相信,该懂的大道理你都懂。女人总归是女人,女人能干要看地方,男人本性上做不到的事,女人做得到,这才是真正能干。如果不收束性子,人家娶了你回去,等于没娶,还只有气受,最终受苦的还不是你自己?”
起羽不言。
“夫妻间是你容我,我容你,才有得日子过下去的。我看李公子是个好脾气人,料想是他容你多,不过你一定记住,一个有骨气的丈夫,样样事情好忍,就是不能容忍内室在外场上扎丈夫的面子,这点最最重要,你明白吗?”
“……”
“所以,既然要嫁,就好好的嫁,就高高兴兴的嫁,就和和美美的嫁,就为将来日子做长远打算的嫁,好不好?”
“嗯。”
张夫人见她终于应声,神色大为舒展,转眸,指一指刚才拿瓷桃的架上另一样物体:“那么,那个你还要带走吗?”
大鹰罐。
起羽注视着,她曾经几次将它放入陪嫁品当中,又几次拿出来。娘是怎样知道的?也许她并不清楚,但已经看出端倪了吧。
“不,不用了。”
一个月后。
扶凤冠,踏火盆,拜高堂,礼成。
李家的娶亲排场搞得非常隆重,起羽固然感激他们一片心思,可又觉得会不会太累了?
所有的程序全靠喜娘在一旁引导才能完成,起羽只觉得头上那个凤冠沉得慌,面上妆浓得像戴了个面具。让人喘气不过来,衣服也层层把她包裹得像个粽子——呼,简直是非人的折磨!
拜完堂之后新郎官似乎与他爹四处敬酒去了,起羽被重新请进轿里,一开始她不明白,后来才知道,原来李府太大,到她的新房还有老远一段路!
也算是体谅新娘子了。
在轿里的时候她真恨不得立马把喜帕扯了把凤冠一骨碌踢出去。
脖子要断啦!
就在肚子也开始咕噜咕噜闹空城计的时候,轿子停了下来。
门帘掀开。
隔着红帕,起羽看不见周围环境,只能等喜娘来扶,才探身,就听见一些人在低声而兴奋的谈论着什么,有几个跑进去,喊:“到了,到了!”
喜娘将她搀出软轿,起羽刚要走,她却弯一弯腰,道声老奴告退。虽然之前素不相识,可她毕竟陪了半天,起羽有些不舍,欲唤陪嫁的蕊微,又不知合不合礼节,这时两个老妈子模样的迎上来,手里捧着红色丝绸,后面跟着十来个丫鬟,其中一个把丝绸挂在了轿杠上,另一个代替喜娘来扶她。
然后那些丫鬟们规规矩矩立在一个门两侧,迎她们进去。
起羽脚步滞了一滞。
从此以后,她就要进入另一种生活了。
洞房花烛夜,等闹罢洞房、挑完喜帕、两人对坐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时,崇训居然提出暂不行夫妻之礼,让一直提心吊胆的起羽大大松了口气的同时又不免疑心:“为什么?”
她绝不承认是自己没有魅力。
崇训的酒大多由他爹帮他挡完,但自己仍不免轻沾了些,素来清瘦的脸罕见的带着酡红,也许是红烛红字映彤的:“我愿意等。”
“嘎?”
“阿起,你答应嫁给我,我真的没想到。”
起羽黑线,喝醉了罢,回答得牛头不对马嘴。因他说不动她,所以她也自在了起来,试试他的额头,“你那么会说,要试一试什么的,我可不就被你说动了?”
崇训道:“那也不会。”
“你这么了解我?”
“比你以为的要了解一点。”
“呃——”新娘子撑住下巴,凝视桌上燃烧着的龙凤金烛,光影朦胧,她顿了顿:“终究还是嫁给你,我也没想到。”
“喀——”他打了个嗝。
“要不你到床上去睡会儿,”起羽起身,转过八仙桌去扶他:“你醉了。”
“我睡床,你怎么办。”
起羽四处看看,“那儿有张贵妃榻,我凑合凑合。”
“不行,”崇训说:“那不行。”
他去翻箱倒柜,起羽问:“你干什么?”
“我找点儿茶来煮,冲酽一点,就解酒了。”
“要睡就睡呗,不用解了。”起羽看着他一忽儿打翻银盘,一忽儿碰倒绣墩,去拉他:“那要不,咱俩说说话?”
“说话?”
“是呀,反正桌上有花生,有蚕豆,正好我肚子饿了。”
崇训看看她,她点点头,于是崇训回到圆桌前,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小时候的闲事,说起瓷器的鉴别,说起尝过的美食,说起江山美人,说着说着,起羽不说话了。
“怎么了?”
新娘子低头看看自己的绣金凤凰嫁衣,思绪飘向远方:“爱江山更爱美人……四哥曾说,若有一人,肯为我弃了天下……后来有一人,肯为我争夺天下,他说,我们做一对断臂天子、跛脚皇后,谁也不嫌弃谁……”她的眼眶渐渐蓄起泪水,飞快的抹一下:“很可笑,对不对?”
崇训摇头。
“如今,天下与否,都不重要了。只希望有人,安安心心,陪我到老。”
崇训略略沉吟:“如果一个男人能将江山捧到你脚底下,那对于女人来说,也算得殊世的荣耀了吧。”
“你也有这种想法?”起羽有丝不敢相信地。
“是个男人都明白,只有有了江山,才有保护自己女人的资本——且不说江山这么大吧,就说权力,或者更退一步,说能力,没有能力,你怎么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东西,想要保护的人?”
“可是,像你们家,像我们家——”起羽说不下去了,因为她恍悟,两家现在的平安,也不过是靠着双方父亲在战场上的殊死搏斗得来,靠着不知累了多少白骨铸就。
全凭父亲们的能力,才能使他们安然长大至如今。
这就是乱世。
两人谈了通宵的话,鸡鸣的时候,崇训把一块白绸铺在床上,没等起羽反应,用刀割了点血浸了。起羽前世今生加起来岂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霎时烧到耳根子,一边找出金创药给他敷一边对他道:“该割我的,我比你壮!”
“这点娘子就别跟我争了,”崇训愉快的看着她给他包扎:“毕竟从今以后,咱就是为夫的了。”
“呸呸呸,什么娘子为夫,酸死了!”
“好吧,那为夫——不,那我还是叫你阿起。”崇训忍不住笑意,一把将她按到梳妆台前,“新婚燕尔,当享受画眉之乐。”
“诶?”
“莫非这点小乐趣娘子都不准?”
“不准叫娘子!”起羽明白了,他这就是故意逗她玩,磨牙,“你男子汉大丈夫,一大早的起来给妻子描眉,怪不怪呀?”
“不怪,一点不怪,”崇训因她那句妻子而眉开眼笑,摇着手指头啧啧道:“画眉可是很理直气壮的闺房娱乐,汉时张敝为妻画眉,连皇帝老子都管不了。来,让我看看你的眉。”
起羽把头一偏,看向镜子:“不用了,出嫁时我家里人早给我修得好好的——哇!”
她惨叫。
经过一夜的折腾,那原本漂亮的两叶柳眉早已晕开,既残且污。起羽张口欲叫蕊微,又想现在还早,铜盆里兼有水,赶紧扯了白布将就着擦了起来,不多会儿,水里剩了个只有半截眉尖的古怪少女。
“天,怎么这样!”
“正好让我帮你不是?”崇训将妆盒打开。
起羽将那半截眉毛摸了又摸,“幸好没有把它全部剃光,真是吓死人。”
崇训道:“照例开眉修额,新嫁娘是当全部剃光的。”
“惨了,什么时候才能长得回来?”起羽喃喃,从徐州到洛阳的一路都是每日才起床睡眼朦胧之际蕊微就给她弄,她甚至不知道她的眉毛原来变成了这光景。
“虽然阿起的天然眉也很好看,不过呢,所谓眉剪春山翠,一副珑丽的好眉,才能与桃花靥相应生辉啊。”
“不懂。”
她的注意力被他拿出的那块眉石夺去,趋近前:“好好闻的香气!”
“唔,这是用苏方木煮了汁液,加入石灰,再浸蓝汁,混合香料制成的。”崇训将它磨开,渐渐香味更浓,他拿起笔,重新把她按下,端详着她的脸庞:“喜欢什么样的眉?”
“随便吧。”反正真眉毛都已经没了。
“真像你的回答。”崇训微笑,“我看不如画月棱眉,如初月般淡远朦胧,眉尾以手指化开,像月晕一样,观之可亲。”
“怎么听着像说大妈一样。”
“本来就是已婚妇人专用嘛。”
“不行,”起羽白他一眼,啥叫已婚妇人专用?“要不,就画我家里给我画的那个什么柳叶眉。”
“啊,其实柳叶眉要配凤眼才好看。”
起羽扯扯头发,“麻烦,那,画个蛾眉吧,我知道有这种眉的。”
“唔,形如蚕蛾须,眉目楚楚,又不失妩媚,”崇训点头,“隋朝炀帝最是喜欢。”
起羽喜道:“那就这个。”
“不过,我觉得配丰润的圆脸或鹅蛋脸会不会更好些?”
“我是什么脸?”
“瓜子脸。”
“落羽才是瓜子脸。”
“你也是。不过她的偏削瘦,你的更端正些。”他边说边持了眉笔倾身过来,起羽往后让一让,他道:“这样可不行唷,既成了婚,府里人都看着哪。”
也是。
起羽便直起了身体,蓦然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气息。
虽然眉石香气浓烈,可却盖不了这丝丝萦然。
淡雅而不平庸。
她本以为是药味,仔细辨别却不是。
他的脸渐渐凑近,起羽此刻才发现,他的睫毛原来非常长,他的瞳仁是瑰丽的琥珀色。
他专注地盯着她,眉笔轻轻触上她的额头,就在这样的悄无声息中,不知怎么,起羽闭上了眼。
“好了。”终于他说。
她睁开眼,有点儿忐忑、又夹杂了点儿莫名喜悦,往铜镜中一照。
与之前两尾长而弯的柳叶大不相同,他仅就着她的残眉稍微勾画了画,在起羽看来,没头没尾的,倒像摁了两盖指甲印儿在上面。
“这是——什么眉?”
“小山眉。怎么样,挑出了点儿眉峰,很精神罢?”
他的脸也出现在镜子里。
起羽皮笑肉不笑:“精神是精神,就是一个不好感觉凶凶的。”
“你不喜欢?”
她在外头名声已经够凶了,没必要待会儿进见公婆的时候给他们也留下这印象吧?
“好吧,”见她不语,崇训拧了湿巾为她擦去,“不喜欢还有别的呢,咱们再试试桂叶。”
桂叶眉比较阔,也是长长的,不过没有柳叶眉那么弯。起羽觉得这眉形不错,对着镜子照了又照,崇训在一旁吟道:“‘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起羽打他一下。
随即恶寒,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打情骂俏?
阿嚏!
“着凉了?”崇训连忙问。
“没事没事。”起羽摸摸手臂上的鸡皮疙瘩,这时听外头公鸡已啼过三遍,她问:“咱们什么时候去见你爹跟——哦,应该叫公公婆婆了。”
崇训道:“还早,不急。要不你先去躺会儿。”
“这会儿我可躺不下了。”起羽想想,“要不,你带我到附近走走,跟我介绍介绍你们的院子吧。”
崇训说:“那叫你的丫鬟来侍候你换衣服?”
“不用了,我自己能换。”起羽说:“我就是希望咱们两个人,别惊动别人。”
崇训笑:“好。”
两人换下喜服,着了便衣,走出房门。经堂屋过走廊,初晨的晓风扑面如刀,起羽在崇训身后,不由得就扳着他的肩,低头躲在他的身后。崇训微微一笑,会意,于是让她走在里边那一面,自己走在外面,替她挡风。
残月犹明,地上两个淡淡的影子相依相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