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登门提亲(1 / 1)
不久至夏,汴梁城外结束对峙,皆因萧翰北走,而继事的王淑妃母子根本没有野心。听说大臣中曾有人也提出倾尽汴梁之力,调集诸营,只要撑得月余,契丹不会不管,但王淑妃只说自己是亡国残余,而汉军势盛,如若抵制,只怕全城涂炭,是故并不相抗,奉表出迎。
谁知百官迎谒受尽礼遇的刘知远进京第一条命令就是赐她母子自尽。王淑妃临死大呼曰:我家母子,究负何罪,何不留我儿在世,使每岁寒食,持一盅麦饭,祭扫徽陵呢!说毕,乃与从益伏剑自尽。
大梁城中,多为悲惋。
刘知远入主大梁,四方表贺,络绎不绝。河南一带,统已归顺,又因辽内部太后与新主还在对峙,一时半会儿顾不上中原,刘知远于是暂且放下心来,册封布政,封赏功臣,犒劳士兵,天下大赦。
当初在晋阳宫办得草,这次算是重申天下:册妻李氏为正宫皇后,皇弟刘崇为太原尹,皇长子承训为太子,郭威入枢密院,杨邠为三司使,苏逢吉同平章事,史弘肇为禁军统领。又因自己姓刘,强引西汉高祖与东汉光武帝作为远祖,国号大汉,乃称汴梁为东京,至于各道节度使,基本各安职任,不复变更。
既然各道已安,起羽随母兄奔赴老爹节度之地。符老爷所治为武宁,辖徐州,领徐、泗、濠、宿四州十六县,刚抵徐州不久,公主大婚消息随后传来,起羽表面若无其事,可是接下来连续几天,整夜整夜,她发现自己都睡不着觉。
她的头脑异常清醒,白天也不犯困,直熬得两只眼睛红红如兔子一般。昭寿来了,把铜镜往她面前一放,你看看你自己!
镜子里的人面色惨淡,眼睛下面两只大黑圈,凄惨得可笑。
“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失眠,我心里并没有任何事。”
“阿起,”昭寿将镜子放下,叹息:“何必自己骗自己。”
“我已经放下了!”
昭寿说:“你明明没放下。”
“我说过要成全。”
“从来成全,都太难做到。”
那是每一个说出成全二字的人,为自己的感情只能无可奈何居于次席而生生吞咽的悲哀。
“我说得出,就做得到。”起羽说:“只是,总是需要时间的,是吗?”
她跟郭荣的一切,他当初在洛阳虽然什么也没说,却看得清楚。他拉起她:“来,四哥请你去喝酒!”
喝酒喝醉了,昭寿背她回家。
倒在床上,起羽只觉得天旋地转。
似乎吐了,又好像没吐。蕊微来来回回几次,先是帮她擦脸,接着换衣服,还喂她姜汤,她死活不张嘴……等到终于清静的时候,房门又开了。
来人只张开一线,接着听见老爹和娘在说话。
娘说:“应该是睡下了,几日来折腾得,好容易睡下,老爷咱们别进去了。”
爹道:“让我看看。”
她赶紧闭上眼。
过了会儿,又听娘道:“这孩子,为别人的事,出头得没话讲;碰到自己吃了亏,死忍死忍。”
“感情之事,难扯得清。”
“怎么不是吃亏?我可不眼瞎,那郭荣明明是向着咱们女儿的,偏偏咱们女儿笨,钻到她们圈套里去。”
爹沉默了会儿,说:“你放心,我的女儿,不怕嫁不出去。”
娘顿一顿,笑:“不错,老爷说法完全正确。”
起羽把被角往上挪了挪,挡住淌下的泪。
无论怎样,她还有爹娘永远站在她一边。
接下来依然睡不着。
但自从醉酒夜后,起羽想法通多了,她不急,急也没用,再说晚上睡不着也有好处,可以听到很多白天从不曾细心去听的声音,譬如风的声音,雨打树叶的声音,花儿静静开放的声音……
她爱上了游湖。最喜独自划桨,那种带篷的小舟,把船划到湖中心,然后在篷子里对月躺下,花满渚,酒满瓯,仿佛又回到了那未曾有实体的年代,前世今生,今昔何夕。
静谧神秘的夜色中,水的热气像薄雾一样飘散着,空气寒凉清新宛如创世之初,其实没有实体那阵也挺好的,她可以跟湖中游来游去的鱼一起,自由逡巡,直到尽头。
而且,她不会为谁伤心。也不会有人为她伤心。
多好。
娘说她傻,傻得自动钻进她们圈子里去。
是的,她是自动钻的,她受不住李夫人——呵呵,如今应该算皇后了——受不住她一拜。
所以她离开。
悄无声息的离开。
见过不少离别,有的浓墨重彩,生怕世人不知。而她所奉行的离别,是不挑离愁、也不勾动人眷恋的。
离开就是离开,而且是彻底的离开。
从今以后,她不会再在意关于他的任何事,他的功也好、名也罢,甚至他登上那个位置,他既然有了她,那么,就不该再多一个她。
这样对大家都好。
她符起羽,别的没有,总要有点气度。
天色渐渐绽亮了,随着最早的曙色出现在天际,她喝干壶中最后一滴酒,就在半撑身懒洋洋坐起之际,她听到了一种声音。
那声音由远及近,由弱而强,如丝如缕,温柔缱绻,回荡在深蓝色的月亮与尚未褪尽的星辰织就的苍穹,杳如天籁。
是箫声。
仿佛天地之间的一切都在应和,在这种悠远的曲声中,天地间的一切都渐渐明亮起来,新的一天降临了。
起羽抱膝坐了良久。
突然发现,想睡觉了。
这一睡,便睡了足足一天一夜。醒来的时候落羽守在她身边。
“醒了?”她惊喜地道:“我赶紧去告诉娘!”
这么兴奋?
起羽觉得有点奇怪,落羽出去,蕊微进来,平素一向端庄的她亦是直望着她笑,起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有端起架子,问:“是不是有什么事。”
蕊微但笑不语。
“快说!”
她可不喜欢兜圈子。
蕊微道:“恭喜大小姐,是喜事。”
“喜事?喜从何来?”
蕊微轻摇首:“这事呀,还得夫人跟您说。”
符家正厅。
符老爷与张夫人坐在正首,两位姨娘侍侯一侧,下首是符大小姐。
家庭会议已经开了小半个时辰,还是未能取得统一意见。
金姨娘有些不耐,执着纨扇扇风,道:“大小姐,你可别犟了,就说说咱们跟他们家,是门第不配呢,还是家私不配?再说你也不是没见过李家大公子,那是有名又有风度的人物,难道还委屈了你?”
起羽懒得理她,只是不哼声。
“婚姻大事,凭媒说合,父母作主,三茶六礼聘定。”金姨娘道:“再说大小姐也不小了,十七整,一般姑娘家早当娘了!”
“是呀是呀,”符老爷接话:“丫头——”
“反正不行!”
“唉哟,真是说得我的气上来,”金姨娘冷笑:“谁家女孩儿像你这样大方,说得出的?”
“我说得出就说得出,难道连不愿意也不许说声不成?”起羽站起:“反正我不想嫁!”
“连李家这样人家都不嫁,敢问大小姐要嫁怎样的?哦我听说过——”她眼睛一溜溜转动,突然想到:“陈抟老神仙曾给大小姐面过相——”
“行了你有完没完!”起羽起立,“我不想听!”
她奔出去,金姨娘面色尴尬,张夫人与符老爷对视一眼,张夫人叹息:“我再去劝劝罢。”
“娘,你是知道的!我……这个时候……这个时候让我出嫁!”
起羽一屁股坐到太师椅上,摊开手脚,拿起手边苹果恶狠狠咬一口:“哪个混蛋提的狗屁主意!”
张夫人过去,把女儿的腿并好,“女孩儿家,又是长大的了,可不许再这么没形没状。”
“所以嘛,我还不够格呢,嫁给谁谁肯定都不满意啊!”
“这是借口。还有,那些个粗话也不准说了。”张夫人坐到旁边,语重心长。
“娘,我不想嫁人,谁都不想嫁!”
“娘也舍不得。”
起羽立刻涎脸:“那就不嫁了行不行?”
“不行。”
“娘!”
“其实金姨娘说得有道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娘留你,你以后就得怨娘。”
“不怨不怨,保证不怨。”
“真还是个孩子。”
“要是永远不长大就好了。”起羽叹气:“要不,起码等过了这阵,娘,您知道,我现在真的一点心思都没有。”
张夫人握住她手:“我知道。”
“那您还——”
“因为是李家提的亲。”
“咦?”
“如果是别家,娘当然不会那么快同意。可是正因为是李家大公子,在洛阳,娘看得很清楚,他待你,很好很好。”
“他那是大哥对小妹妹呢!”
张夫人摇头,笑而不语。
“娘,真的!而且我对他也谈不上那种——”
“阿起,你要相信娘,娘不会看错人。”
“我不是不相信,只是我喜欢的人不是他啊!”
起羽急得跳脚。
张夫人却稳如泰山:“女儿家总当自己千宠万宠,其实,这世上若有一人,肯真心疼你,便已是至大福气了。”
起羽愣住。
“娘把你交给他,娘放心。”
起羽再度来到湖边。
月色与星光将草地点化得像水一般柔和,凉风习习,景色空旷,她走到拴舟的地方,却没有解绳,而是半挽起裙摆,脱下鞋拎在手中,走进水里。
水没上脚踝的时候,她停了下来。
湖中月色分外明亮,倒看下去,一人映在水面,衣裳如水莲一样白,黑发如缎,女仙?女鬼?
哈,她自笑了出来,手搭上船梆,跳上去坐着,轻轻一踢,湖水泛起涟漪,那个女仙还是女鬼就不见了。
玩了一阵,她趴了下来,木板冰凉凉的,她阖上双目。
苍山负雪,浮生未歇……
水上发出“噗”的一声,打破了四周的寂静。
她微微一惊,抬起头来。
“小姐,可是有一颗星星跌进水里了?”
那声音带着笑意,清越动人。
“果然是你。”看着圆形小石子没入水里不见,她才直起身。
他同样一身白衣,这穿在她身上不知是鬼是仙的颜色,穿在他身上,飘飘恍如谪仙,偏变成欲乘风归去之感。
“你知道是我?”
“当然啦,虽然我老爹说是你们家派的媒人来求的亲,可我知道你也到了,昨天晚上就知道!”
他漆黑的眸里亦满载笑意:“你听出来了。”
“是呀,能在我耳里唯一不觉得像噪音的,目前只有大哥你有如此殊荣。”
“那我们也算知音了。”
“这话我倒是不介意,只是你要是拿出去往外说,人家可能会怀疑你的品味。”
他来到她旁边坐下,起羽连忙把脚用裙角胡乱擦擦,套上鞋子。
崇训知礼不观,将头侧开,等她弄停当了才转回来,说:“以后到了我家,你随性即可。”
“哇哇哇哇,大哥你不提还好,说,你为什么会跑来我家提亲!”一肚子气终于找到地方撒了,起羽叉腰要跟他算帐。
“自然是……”
“哦?”起羽摆出洗耳恭听状。
崇训耳朵背后渐渐烧起一股红色,“自然是……我喜欢你。”
他说得极轻极轻,可起羽没耳聋,还是听到了。
这是她没料到的话。
啊啊啊啊!早知道她不问了!
她还以为他会搬出一大堆冠冕堂皇的理由,什么父命难违家世相当之类的,谁知道他这么直接!
“你……我……”
母老虎一下变成大眼睛兔,眨巴眨巴的。
尴尬了一会儿。
不行。
起羽想,这不行。
她清了清喉咙,“咳咳,李大哥,你会不会——那个——感觉有误?明明咱们之前好好的——”她实在想不起来,什么时候他就变成喜欢她了?她这个当事人半点感觉不到?
崇训略略苦笑:“之前确实我把你当成妹妹般看。但也许是你为我治病之后慢慢改变的吧……不过,真正让我确定自己感情的,是咱们在洛阳的重见。”
“那是很平常的一次见面呀。”她回想着,他来她城南的住宅,虽然确实没想到他怎么会出现,她很惊喜,可是,既没打雷也没闪电,他也是如常般淡淡的样子,怎么就不一样了?
“不,在我上门的前一夜,已经见过你。”
“哪里?”
“偎红院。”
“啊?噫!”她指着他,捂住嘴:“你看见我——”
看见她强抢良家妇女——不,妓家红牌的行径了?
“是的。”
她上下打量他,“你喜欢——我那个样子?”
想想,那时候她不但横蛮无礼、还男装打扮咧!
他看着她渐渐透出古怪的目光,好笑的揉揉她头顶:“觉得很奇怪?”
她喃喃:“本来就是嘛。”
“可是不知为什么,就是动心了。”他说:“一个男人中意一个女人,其实并不需要太多理由,有时候就是那么一眼,那么一幕——她就进了他心里。”
起羽咀嚼着,猛然反应过来,连忙说:“李大哥,这不靠谱,太不靠谱了!像你这样的,应该配一个比我好上千百倍的真真正正的大家闺秀!”
可以与他举案齐眉,可以与他琴箫唱和……她配不上他的。
崇训笑道:“可是谁又知道,那不是在因为累积了很久的感情后才有的爆发呢?”
她永远不会知道,当他听说她掉崖后的感受,他甚至派出了那支他只有大事才会动用的力量,但没有音讯。
几乎所有人都不抱希望了,除了党进,还有暗地里的他。
所以当他在偎红院看到她的那一刻,那只杯子,从他手中滑落。
因为心疾的关系,他从小就被要求修身养性凡事少动哀乐,可是那一刻,那忍不住的战栗,那甚至不是一个乐字可以形容、混杂了比乐要复杂得多的感情,那从来没有体味过的激动,那只杯子,不滑落,才怪。
“可是我不喜欢你。”
起羽没招了。
他含笑看着她。
这个姑娘,这个傻丫头,他一点一滴看着她长大,人家若惹了她,她必然分毫不少大张旗鼓的还回去,所以得了个骄横跋扈的名称;若人家对她好,她更要加倍的报答,他之前于她,其实只算普通的来往,可是她在闻知他得病后,不辞劳苦不眠不休……
他本来不想惊着她,像这种表白之类的话,依他平日性格,只会压在心底,他更倾向于不表白。可是,在洛阳看到她周旋于郭刘二人之间,他有一种冲动,她所要的,应该在青天白日之下明明朗朗告诉她,而不是似午夜偷情般难见光日
她就像那河蚌,看上去越硬,骨子里越柔软。
“他们已经成婚了,”他开口:“所以,我们也试试吧。”
“诶?”
“人生有很多事,只有做过才知道会不会后悔。我们不该一直停留在原地,总要向前,是不是?”
“可是……可是……”
“除非,你另有喜欢的人——”
“没有没有!”她把头摇得如拨浪鼓。
“否则,就是嫌弃我是个病秧子——”
“不不不!”她的头摇得更厉害了:“我还是个瘸腿呢!”
“那么,我们就一起努力吧,”月光在他眼中幽幽亮,他的声音温柔如波浪:“我一定,会让你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