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龙舟争渡(1 / 1)
刘嫄受此大难,卧病不起,使得远处随军的李夫人匆匆赶来,探望爱女。
刘知远称帝,一切礼仪却还未来得及操办,是故她尚未封后,暂以夫人称之。
大伙自然都不说破,然而病中总有呓语,李夫人何等聪明人,从中得出大概,找来容嬷嬷一问,终于知道了怎么回事,郭荣得知,自然拜见请罪,李夫人道:“过段时间便是端午,等她好点了,你陪她去散散心罢。”
五月初三这个日子,天高云淡,风和日丽。
往香山去的路上黄尘滚滚,十分热闹。驴车、马车、骡车,甚至牛车,混间杂沓。
公主一行坐的是双驾马车,赵匡胤执驾,刘崇派来的一个副将坐在左辕,郭荣与慕容延钊于后面骑马相从,但见经过的人们个个都在兴高采烈的谈论今年将要在伊水河畔举行的划龙舟,祈祷风调雨顺,年尾丰收。
刘嫄在车中微微掀帘,往外看了会儿,使侍女问:“我们也去看龙舟么?”
慕容延钊朝郭荣使个眼色,郭荣没理,慕容只好自己向前,对侍女道:“如果公主想去看,自然是去得的。”
侍女转头回了刘嫄,刘嫄点了点头便没问什么了。
这时旁边经过一队兵,吆喝着让道,大伙纷纷四散,郭荣让慕容延钊护住车马,挺身向前,一望最中人物,不由讶道:“史将军!”
来者勒马:“喝,郭少爷!”
这时那刘崇的副将也下了辕来,朝史将军拱手:“将军昨日才到,今日不好好休息,是有要事?”
慕容延钊亦过来见礼,闻言问:“史将军昨天就到了?莫非汴梁那边出了什么事?”
“没事,没事!”史将军把手一摆,对那副将道:“杨老弟,你要随你家都督去汴梁喽,所以派我史弘肇来接任,你家都督尚未把消息告诉你?”
姓杨的副将摇头。
慕容延钊道:“莫非现下是叫杨兄弟回去么?”
“不不不,”史弘肇脸上可疑的浮现一丝微红:“我来是私事——不是划龙舟嘛,来看看,看看。”
郭荣慕容延钊杨副将三人均觉得这不是传闻中的史将军的作风,要知道从太原进汴梁的这一路里,若说谁上升最快、战功赫赫,这史弘肇绝对可算一位。他之前籍籍无名,后来被派了前锋,几场仗后,升为百夫长,再千夫长,再裨将,因为御众严整,将校有过,立杀无赦,兵士所至,秋毫无犯,因此士皆用命,民亦归心。刘知远听了,赞说汉军从容南下兵不血刃,皆是史弘肇开路有功、抚定人民的功劳哩,故不久前正式擢升他为将军,颁名虎卫。
“既如此,”慕容延钊道:“将军可否要与我们一起走?”
史弘肇瞥瞥马车,他并不知道公主在里面,只说:“是有女眷在吧?不便相扰,先行一步。各位,告辞!”
众人打拱还礼,看着他带人飞飙而去。
一行在伊水畔的一个叫陆庄的宅子住下,这两日江面出奇的宁静,无雨,刘嫄清晨凭栏临水,龙门桥上行人笑语,由远而近,由近而远——明日便是初五,来的人益发多了。
一阵莺声燕语娇笑而来,她往下眺望,只见一伙盛装艳服的妙龄女子簇拥前行,或指点江面,或扑莺捕蝶,嘻嘻嘤嘤,让人生起羡慕:她自幼多病,常年呆在绣阁,又只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无姊妹说话,即便认得的几个官家小姐,也都嫁人的嫁人——她也该嫁人了。
“咦,那边站了个人。”
“哪儿?”
“那边柳树下。”
“穿得不错。”
“长得也不错。”
“啊,他走过来了!”
“找谁找谁?”
“兰英,莫不是你的恩客吧?”
原来竟是一群青楼女子!刘嫄想到前阵遭遇,不由脸色一白,再也没兴趣看下去,匆匆退进房内。
只听得娇娃们还在起哄:“袂青,找你!”
“听,有人在吟诗。”
起羽嗤笑:“就是有那故作风雅的傻角。”
李崇训把目光从对岸收回:“那男的似乎虽然不擅长这个,但心意可嘉。”
起羽正要答话,看见赵匡胤和一个人边走边望对岸、想笑又不敢笑的过来。
“喂,阿赵!”她打招呼。
“大小姐!”赵匡胤看见她,“你也来看龙舟?”
“哪里,我是去药方洞的,回程在这里歇脚。”
“那正好明天看了龙舟走哇!”
“是,李大哥也这么说。这位是——”她指指他同伴。
“这位是杨兄弟,名业,在都督手下做事。杨兄弟,这位是符大小姐,还有李公子。”
“符大小姐,李公子。”杨业一一拱手,对明明是女子却一身男装打扮的符大小姐多睇两眼。
殊料符大小姐也正看他。
“怎么了,阿起。”崇训发现端倪。
起羽摆手:“没事,没事。”
原来这就是杨业,一门七忠烈。
后世戏文里这么唱,杨家大郎,替宋王□□送命;杨二郎,短剑下一命身亡;杨三郎,被马踹尸如泥酱;四郎八郎,失落番邦;杨七郎,芭蕉树上乱箭穿心;杨六郞,镇守三关的杨六郞。那杨五郎呀杨五郎,弃红尘当了和尚。
她看向他的目光充满同情。杨业想,这是怎么回事?
“哈哈哈,你们看见没,史将军念诗!”慕容延钊和郭荣扛着鱼竿拎着鱼篓过来,慕容延钊瞅见赵匡胤和杨业,接着看见起羽和崇训:“真巧,你们也在!”
起羽瞥到郭荣,又把他们几个男的都看看,狐疑地道:“你们这么有闲都跑到这里来?”
“阿,我们是陪公主来的。”赵匡胤道,慕容延钊在一旁阻止不及。
“哦——”起羽拖长语调。
慕容延钊抓抓头,“一起钓鱼怎么样?”
杨业弄来四根钓竿,于是一行六人都开始面朝伊水钓鱼,赵匡胤先到旁边挖蚯蚓,用芭蕉叶包着,蚯蚓在芭蕉叶里扭动,杨业随手挑出一条细的,掐成几节,挂好鱼饵。赵匡胤问起羽:“大小姐,要不要我帮你挂?”
起羽道:“我会的,谢谢。”
她也利落的把饵挂了,赵匡胤道:“看不出来啊。”
慕容延钊笑问:“大小姐,猜猜我们几个当中谁会钓最多?”
起羽最先想的是郭荣,他的本事她见过。笑道:“听你口气,你很不弱的样子。”
“待会儿看就知道了。”
起羽觉得他对自己的态度比之前友好热情了很多,心里嘀咕是怎么回事?
浮子在轻轻活动,她知道是鱼在试探,必要等那猛然下扯的一刻,才说明鱼已经把饵吃进嘴里——她聚精会神的盯着,全凭手感,突然有人大喊:“起竿!”
她一下把早就攥紧的鱼竿猛地一提,一甩,一道银线拽着一道红光从众人头顶飞过去,沉重的摔在了河堤上。
“嗬!”慕容延钊道:“人家钓鱼,君贵你叫什么,吓了我老大一跳!”
赵匡胤叫:“快看,好大一条红鲤鱼!”
起羽蹿过去,果然,一尾红得耀眼的鲤鱼在草地上扑棱棱的扭动着,崇训跟过来:“它背上似乎有根根绳子。”
赵匡胤道:“奇事!”
起羽想到一件事,不敢置信,来到红鲤面前,清楚看到它背鳍上串着的一根红丝线,抬头,郭荣也过来了,她朝他道:“难道是阿月拴的那只?”
郭荣蹲下来,仔细将鱼观察了两遍,尔后问:“你带了红线吗?”
“真的是那只?”
郭荣道:“应该是的。”
“天哪,太神奇了!”起羽连忙低头四找,现成的红线没有,但她穿的衣服是红色的,想了想,从袖子繁复的刺绣中挑断一根红丝出来,在众人目瞪口呆中,再拿出给人治病的金针,穿进鲤鱼背鳍,打结。
慕容延钊道:“你们在搞什么,为什么我一点都不懂?”
起羽将鲤鱼抱起,重新放回水中,与郭荣相视一笑。
那是只有他们两个才知道的秘密。
直到第二日龙舟赛要开始了慕容延钊还在问。此刻他们坐在高高的观台上,下面已经人如云集,龙舟一条条列于水中,龙头在岸边架起的神案上,以罗伞盖之,正等本地长老及有声望的人来。
龙舟有红、白、黄、乌各色共十六条,每条配二十多个青年小伙子,他们正身着劲装、雄纠纠气昂昂前来,岸边站满了他们的亲人朋友,欢呼着。
“那些长老们摆谱,公主怎么也还不来?”慕容延钊道。
说曹操曹操到。
只听裙裾窸窣,宛如湖水轻轻泛起涟漪,让人不由屏住呼吸。不一会儿侍女掀帘:“公主到。”
于是不论坐着站着的都直了身,低头,行礼。
“各位平身。”
钏铛轻响,香气袭人,等起羽再度抬头,只看见最前头镏金椅上一头高梳的宫髻。
各人按次序坐下。
“似乎有客人?”芙宁公主没有回头,问。
“是的,我邀了两位朋友。”郭荣答。
“喔。”
无语。
“这个,”片刻后公主伸出手来,繁丽的衣褶稍稍下滑,露出白玉无瑕的皓腕,手上托着一个香包:“端午了。”
端午香包。
众人明白了,粽子香包雄黄酒本是端午三项,虽然公主没叫称呼,但大家都知道她这是给谁的。
崇训看向起羽,起羽正看着郭荣,郭荣看回来,起身,到公主面前:“公主厚爱,荣不敢受。”
刘嫄的眼睛仿如起了大雾,“你说……什么?”
“荣不能受。”
“荣哥哥,你,你——我每年都给你做香包,为什么——”
“如今你是君,我是臣,不同以往。”
公主静了会儿,忽而抬头,直直看向郭荣:“荣哥哥,你知道,公主之位对于嫄儿来说——”
“好了好了,公主给你香包,不过表示平素友好之意,君贵你赶紧收下。”慕容延钊深怕公主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来,他们可是奉李夫人之命来让公主开心的,君贵也是,平日府里应付人的那一套都哪里去了?再怎么也不能当面就闹僵了啊。他一把拿过香包塞到郭荣手里,拼命朝他打眼色,然后指着下面道:“长老们来了!”
长老们都是公认的年高德劭之人,非此不能为龙点睛。慕容延钊为了把场面带过去,故意抱怨:“来的真是太慢了!”
幸好李崇训把话题接过去:“他们要先净身,所以等一等是必然的。”
“哦,是这样,”慕容延钊说:“马上就要点了吧?”
崇训摇头,“要先上香,再请神,再点睛,再领头,一个一个请到船上去。这时船就不是船了,它变成了龙。”
“花样真多。”慕容延钊顺便夸句:“李公子真博学。”
崇训道:“非博学,从小看熟了的。”
“哈,哈哈。”
相对于楼上的各色心思,楼下纯粹的热火朝天。
一声炮响,鼓声擂动,小伙子纷纷上船坐好,长老们请了龙头,每相邻两船坐首席的“头牛”互相挽臂,将船首调好,在乍起的鞭炮声中,头牛呐喊松臂,抢水开始了!
木浆飞拨,水花四溅。此刻头牛斗头牛,二牛斗二牛,鼓手斗鼓手,舵手斗舵手,龙舟们你争我夺,岸上的人有的跟着跑,有的开始解囊下注,人头涌动,鞭炮声,喝彩声,响彻云霄,与龙舟上水手们的呐喊声相互呼应,岸上河中成了一片欢腾的海洋。
“我累了。”刘嫄突然道。
“啊?”在这正是看得起劲的时刻?
她不等各人有何反应,站起身来,于是大家也只好起身,行礼,刘嫄在侍女的搀扶下消失在珠帘后。
“还不快去?”慕容延钊推推郭荣。
郭荣道:“慕容,你别管我的闲事。”
“我……你……”慕容说不出话来:“我一片好心你当成驴肝肺!大小姐,”他转向起羽:“你跟他两个好我是知道的,可他也不能这样哇,你想想,你要是公主,你得多寒心?”
起羽脸上一下烫到耳朵根:“你胡说什么,谁跟他两个——”那个好字楞是没说出来,硬活生生把天不怕地不怕的符大小姐也逼走了。
珠帘又是一阵哗啦啦的响。
崇训含笑道:“慕容公子相貌俊美,只是与讨女孩子欢心的说话本领似乎成反比。”
“我、我说错了什么?”慕容延钊摸摸头:“女孩子嘛,有一个就好,像现在这样,我可真应付不来。君贵,你确不该对公主那样态度的。”
崇训道:“我却认为,郭公子做得对。”
“咦?”慕容延钊才跟他感觉距离近了不少,怎么一下就跳到君贵那边去了?
郭荣也望过来,看他怎么说。
李崇训道:“如果郭公子已经决定选哪一边,那么对另一边就不该优柔寡断,长痛不如短痛。”
“是这样吗?”慕容延钊道。
郭荣点头:“李公子所见与我同。短痛即使再痛苦,也只是一时的。”
慕容延钊忆起刚才刘嫄泫然欲泣的眼:“那得下多大的狠哪,我砍个人都没觉得那么难受过。”
两人齐声:“当断则断。”
待发现竟所说同一,两人相视而笑。
郭荣道:“大公子文质之中有武人刚劲之气,越是深交,越觉相见恨晚。”
崇训道:“过誉,只恨李某不能上战场,不然你我讨教,其畅何如!”
“若李公子与君贵为敌,君贵恐怕要视为平生之大敌。”
崇训温然而笑。
慕容延钊对他道:“李公子,了不得,这可是我听到君贵对别人的最大赞誉了!”
崇训道:“既如此,崇训请郭公子喝一杯。”
“却之不恭。”
“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