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村中年岁(1 / 1)
“我说掌柜的,你这龙骨有点偏黄啊,还有好点的没?”
高大的柜台前,比柜台高不了多少的少女拨弄着面前用毛纸托着的脆片,不是很满意。
“唉哟姑娘,这已经够好啦,能搜出点儿这种东西来不容易!”掌柜的拿起一块伸到她鼻下:“你闻闻,闻闻,这味儿!”
起羽皱眉:“要没味儿的才好!”
“啊?”
“我看你是卖药的,怎么还没我懂呢?”
“你、你说什么!”
“行了行了,我告诉你,以后你进货时也好莫教人骗了去,龙骨以色青白无臭无味者佳,具五色纹乃最上等,可以卖个好价钱!”
“是么?”掌柜摸摸后脑勺。
“是呀,你这个呢,就是次等货了,不过也勉强凑合,但你刚才说的价钱就不地道了——”
“好哇好哇,敢情小姑娘你说半天是为了压老夫的价!”
“什么货什么价。我看你这也是不知存了多少年的货翻出来的,今天要不是我来买,放在那里烂了也卖不出去,呐,一百文,这些我拿走了。”
“一百文!”掌柜眼睛瞪得铜铃大,“不行不行,我折得底儿都不剩了!刚才说的,五百文不能少!”
“两百文。”
“四百五。”
“三百。”
“四百。”
“那好折中!”起羽以壮士断腕般的神气说:“三百五十文,我一文也不会多了,掌柜的你这次要是不卖我估计你过两年也卖不走。”
掌柜的看看她,又挠挠后脑勺。
“嗯?”起羽扬眉。
“好!”
起羽揣着一包龙骨笑嘻嘻出门。
西陵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是靠江的一个郡县。她跑了大半天问遍所有药铺才终于找到刚才那家药铺有龙骨出售,说实在的,掌柜的要是坚持不降的话她也没办法,但现在只要三百五十文,她喜笑颜开,赶紧加把劲去找船家吧,再砍砍,说不定还能剩点儿铜子回家哩!
西陵有峡,称西陵峡,在夔州府城之东,地势险要,她到码头先打听清楚,这儿离洛阳远不?答曰不算太远,搭船的话顺风四五天就够,只是要二两银子的船钱。
二两银子!
她才绽开的笑脸僵住了。
简直吃人!一两银子等于十贯,一贯等于千文,二两银子就是两万个铜板!她去哪里找这些钱?
“烧饼!香喷喷刚出炉的烧饼!”
她垂头丧气的走过去,又被香气勾回来。
“烧饼怎么卖?”
“不贵不贵,一个铜板两个。”小贩殷勤的道。
起羽打量着那烧饼,个头挺大,应该还划算。她摸摸肚子,也许还可以留一个回去给郭荣哩~~~这样一想,道:“来两个。”
“好咧!”小贩用油纸包了两个递过,她接了,马上迫不及待连咬三四口,小贩挺同情的看她:“姑娘,有两顿没吃了吧?”
起羽不好意思抹抹嘴,笑道:“哪里,是你家烧饼太好吃!”
小贩眉开眼笑,起羽趁机问:“你在这码头多久了哇?”
“嗨,十来年喽,从我爹起就卖烧饼,我在这里长大的!”
正好。起羽问:“那你一定对这里熟得很喽?”
“当然。”
“那我跟你打听个事,知不知道哪家有船租?”
“怎么,姑娘你要过河?”
“是,我从下游一个小村过来,想今天赶着回去,不过手头实在有限,刚刚问那些停在岸边的单船,价码忒高,大哥你看能不能帮忙找家好说话的?”
一声大哥把小贩叫得浑身舒畅,他道:“你找我算找对喽!他们拉生意的,看你是外地人,哪有不漫天开价的?不过——”他看看他的烧饼摊子,起羽知道他走不开,忙道:“不急不急,等你收了摊再说,我晚点儿没关系。”
“可我一般要摆到天黑,到时再找肯定没人愿意出船了。”
“那——”
“这样吧,”小贩道:“我马上再烧一炉,然后姑娘你帮我看着,都是一子儿两个,我去帮你找!”
起羽感动道:“这怎么好意思……”他就不怕她是骗子,把他的烧饼摊子或是把卖了烧饼的钱卷走?
最淳朴的、最善良的,原是这些最普通、最平凡的人啊!
像梁婆婆、梁大娘……他们救她帮她,并不要求她回报,那是人与人之间最纯粹的友爱互助。
世间多奇人,遗之在草泽。她要改一下,世间多好人,遗之在草泽。
小贩卷起袖子开始揉面粉,起羽在一旁陪着说话。江风猎猎,她觉得身上的长衫一点都不抵寒,不住往炉火边靠,眼看马上入冬,家里还一件棉袄也没有,怎么过?
当家太难了。
忽然响起一阵马蹄杂沓声,但见来处有人呼喝,凡是挡路的都被踢得人仰马翻,惊呼四起,小贩一看,惶道:“是辽人,快,快撤!”
他手忙脚乱收拾活计,起羽在一旁帮忙,边问:“辽人已经到这里来了?”
“如今不是辽人当皇帝吗,不断的派辽人到各地去,”小贩咬牙切齿道:“这些辽人,残暴无理,在街上见到顺眼的就夺,不管是物是人,别说讨生活,能把命顾住就不错了。”
“你没什么事吧?”起羽关心的问。
“我还好,次次跑得快,可是这样一天的收入也没了,家里只好饿肚子。”
起羽道:“本地知县不管?”
“哪敢管呢?不过,”小贩压低声音:“现在不知哪里冒出来一支队伍,专门和辽人作对,官府叫他们匪,咱们可不管那么多,心里巴不得他们多杀一些辽人!”
“匪首落网!”近了,听得那骑兵边驰边叫:“在府门外腰斩!汝等小民可前去观之,看看跟官府作对是什么下场!”
“啊,落网了?”小贩讶道。
身边一个挑水果的老头凑过来:“是呀,怎么这么快?”
小贩道:“走,咱们去看看!”
起羽道:“可是找船——”
“没事,就看一眼。反正今天也做不成生意了,有的是时间。”
于是起羽跟着他先把摊子收拾起挑回家里,而后跑到西陵府衙门前,早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起来了,等起羽和小贩拨开人群奋力往里挤时,只听人群轰然一声,圈子突然外扩,想必是最里面的那一层猛地倒退的缘故。
落入起羽眼帘的是这样一幕:一个被斩为两截的人,在地乱滚。上半身还活着,那被官府认定的匪首披头散发看不清面目,抖抖嗦嗦抬起手,沾了自己流出的血,在地上连书七个“惨”字……其辗转未死之状,令人目不忍睹。
呕!有人吐了。
有人蒙住眼。
有人昏扑。
辽兵操着不太流利的汉话骄横的道:“汝等反抗,就是这般下场!”
接下来小贩帮起羽找了船,起羽朝小贩道别,朝船家道谢,只是大家都心情沉闷——受了腰斩刺激太深,一时半会儿谁也摆不起笑容。
“总有一天,要把辽人打出我们中原去!”小贩握拳说着,尔后朝起羽道:“姑娘保重。”
“你也是。”
回程了。
河水滔滔,起羽站在船头,风依旧冷,可是她却没感受到了。
究竟为了什么,人们要打来打去?
将龙骨分成数剂,配生姜大枣甘草煲于水中,开后喂婆婆服下,同时施以金针,一个月后,婆婆下了床。
虽不复以前灵活,可也毕竟是喜事,梁大娘把起羽郭荣叫了去一同吃了顿饭,然后从柜子里捧出两件棉袄:“试试,看上身不?”
“这——”起羽连忙起身,她知道梁大娘为治病买药用尽了所有积蓄,何以有棉花来做袄子?道:“大娘,这没必要,我们身上衣服还穿得。”
“怎么穿得?整个村子就你俩没换上厚衫了!”梁大娘又是责怪又是心疼:“你别以为是我买的,是村里人都看不下去,平日里你给大家伙儿看头疼脑热的,大家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我呢,本意是拆了自家棉袄,谁知涂大娘不知哪处儿听见,说上次她家小涂子不懂事还好你把小姐救回来了,正好家里新弹的棉花还有,无论如何要送了来;还有阿芳,送上门两匹布,说给做料子;我呢,手工还行……”
起羽声音颤抖:“涂大娘家自己都很困难,怎么能、怎么能——”
“穷归穷,可穷不代表不知好歹。你要不收,这才是看不起我们。”
“何来看不起的话!”
“那就赶快穿上。来来,柴兄弟,你先试试。”
郭荣看看起羽,起羽眼眶湿润,点头。
青色布面最最朴素的棉袄,起羽觉得比任何狐裘貂裘都来得珍贵。
不止身体,心都要暖了。
“过年来我们家包饺子,阿?”梁大娘说。
“好。”
这个冬天很冷,北风呼啸刮着窗纸呜呜儿响的时候,起羽几乎每到半夜都要起床,给郭荣掖掖被子,顺便添添火盆里的柴火。
除夕一大早,她把他们两个的青色棉袄使劲拍了拍灰,用布掸掸,看起来就像新的一样,然后依照风俗,到认识的各家辞年。
岑家小姐炫耀着她的红灯笼,郭荣似乎也很喜欢,起羽回到家,就亲手给他糊了一盏,比岑家小姐的还要好看,把岑小姐气得要死。夜半和婆婆大娘吃饺子的时候,突然响起了焰火。
“是岑家放的!”
只有岑家才放得起。
所有人跑出屋子看,不过微小的欢乐,可不管大人小孩,都高兴得忘乎所以。
焰火中还杂着炮仗,炮仗很响,起羽怕郭荣吓着,帮他捂耳朵。
郭荣听着那声音,这声音里是否包含着什么重大事情,有什么闪过脑海,他想得额头发麻,可回忆的周围仍然是森严的高墙,难以逾越。他看着周围满面笑容的人们,看着高空一闪一闪的彩花,还有眼前帮自己虚虚捂住耳朵的人。
然后他和大家一起笑了。
和她过得好好的,想那些想不起来的事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