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八月夜半(1 / 1)
糖炒栗子事件的主因,是涂氏为了赶割麦子劳累过度,一病不起,小涂子把帐算在孙婆婆头上,决定让她给娘亲陪葬。至于□□来源,某次他给别人放牛时看到有只兔子吃了一种草抽搐着死了,觉得好奇,就把那种开着碎花的草摘了一把,这次炒栗子时炒在了一起。
孙婆婆事后一身冷汗,岑夫人叹息,倒没追究,只对孙婆婆说了句:“狗急了也要跳墙,孙妈妈,你自己要好好想想。”
小涂子求岑夫人救救他娘,起羽想,这正是自己表现的机会,便说:“我来吧。”
岑夫人送她一套金针,药草的话,可以告知阙妈妈,她会带她到岑家库房里取。不过起羽觉得岑家所谓的库房里药材也不多,而且看架势岑夫人非常忙,也确实如孙婆婆所说,租子收了进来,不全归岑府,她要计算清点,要上缴——其实岑府也就是一般的中等人家,只是在这村里来说,已经鹤立鸡群,算得大户了。
将涂氏金针救活之后,她的名声渐渐传起来,接着诊了一个两个之后,慢慢的来看病的就多了,她其实盼的是钱,可村里偏偏都是没钱的主,不过山里人朴实,要不送几个鸡蛋,要不两块蒸糕,总之绝不白看,一天两天,吃的倒是不愁了,然后瓷窑也抽不开身去了。
这天阿芳过来,她腰间生了个疖子,说是多年的老毛病,以前找老王看过,吃了两副药不见好,也没钱再吃了,但这东西越来越折磨人,现在几乎天天痛,腰都弯不下去,问起羽有什么办法没有?
起羽说:“你坐着吧。”
她拿了金针出来,阿芳从来没见过这玩意,看着那么长,碰一碰,又软软的,她不禁问:“这能戳到肉里头去?”
起羽嘱咐她将腰带解开,“试试便知。”
她说这话时带着大夫特有的严肃神情,阿芳觉得刚才的置疑是不对的,连忙照做,觉得眼前这个人跟以前在窑场里那个埋头干活的阿起大大不一样了。
“哎,你真的不回窑场了?”她不习惯安静,找话问。
起羽说:“不是过完中秋就散窑了么?”
“哎,”阿芳放低了声音:“你新来不知道,我告诉你,就是要撑到那个时候!”
“为什么?”
“咱们一年辛苦到头,平时就挣那么两文三文,哪够糊口过年的?岑夫人也知道,她是好人,所以每到散窑的时候会嘱咐多发一点,也是希望来年咱们再去的意思。”
阿,这么好事?起羽不急着插针了,先问清楚:“有多少?”
“看每个人不一样吧。不过像你之前也做了一段时间,总是会意思意思的,是不?”
起羽揣度开了,越揣度越觉得自己是傻瓜才不去上窑,道:“我明天就回去!”
阿芳说:“可你还得给人看病呀!像我这个,难道一针就戳得好?”
起羽说:“一针确实戳不好,要分几次治疗。不过大家可以等过完中秋再来看病嘛,反正以前都拖了那么久。”
阿芳绝倒,“我看夫人是不会许的,你明明是大夫,却去做那种粗活儿。”
“我自愿还不成?”
阿芳摇头。
这下可好,窑场是她们家开,若真不让她去,起羽还真没法可想。
“阿起!”郭荣在外面叩了两下。
每当有女病人来的时候,他都会自动退到屋外,要进来也会先示意。
阿芳一听男人的声音,连忙手忙脚乱把腰带系好,突然她一拍掌:“嗨,有办法了!”
“什么?”
“听说你这哥哥有点傻,不过咱窑里细活专有人做,你之前干的不过是些粗活,让他代替你去不就成了?”
“诶?”
“挑挑水啊,搬搬匣钵啊,整好他还是个男人,正好!”
“这个……”
“你看这样一来,每天他可挣个两文钱,又能省一顿饭,赶快趁过冬前准备准备,再好没有啦。”
“好像是哦——”
“当然!你放心,我会看着他的,再说如今窑场里很多人都来你这看过病,不看僧面看佛面,谁会为难他?”
最重要的一点他是个青年男人啊!窑场里的女人成日对着个瞎了只眼的老陆,有个青年男人出现,虽说是个傻子,那也是久旱逢甘霖啊!
起羽左斟酌右思量,终于下定决心,对门外道:“进来吧。”
郭荣拿着把斧头,只冒个脸进来,脸上有汗:“阿起,柴劈完了。”
从阿芳的角度正好看到他稍稍拧起的眉骨,一双浓眉漆黑,眉下的眼睛充满着莫可明说的力量,以及让人不敢碰触的淡漠。
她再望望起羽,突然觉得,这两兄妹,总有一天是会离开这里的吧?
他们不属于这里,他们身上不自觉散发的东西跟他们完全迥异。
他们是高飞的鹰,只是暂时被牵绊在这里。
也许,他们出身于高门大户……
她不敢再往下想了,那样的世界,她并不了解。
但现在,她可以尽她所能的帮助他们,于是她说:“怎么样,我去跟老陆说说?”
在阿芳的说动下,老陆同意了郭荣去窑场干活。起羽前两天的时候天天跑去看,除了妇女们超乎寻常的热情外,其他一切都还不错,她也就渐渐放了心。
不知不觉到了中秋。
扎灯的时候起羽出了不少新奇主意,岑夫人很喜欢,十五这天特邀了她跟郭荣两个吃饭,想来有肉,起羽略略犹豫了一下后赴约。不单有猪肉,还有有鸡肉、鸭肉,起羽跟郭荣吃得不亦乐乎,岑夫人却很少动箸,时不时望着月亮,陷入沉思。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起羽少不得做做样子:“夫人,有什么烦心事吗?”
夫人回眸,笑笑:“没什么。”
起羽仰头,三年来,每次满月,她总想起那一夜,那个浑身插满箭的身影,今年如果不是因为特殊情况,她还是会跟以往两年一样,呆在屋里不出来吧。
满月……原来给人带来的是忧伤。
“我看姑娘也是满腹心事。”
“哈,没,我胡思乱想呢。”起羽打哈哈,“夫人可是在思念你家老爷?”
夫人苦笑:“月圆人不圆,此刻,谁不希望家人都在身边。”
起羽放下红木筷:“是啊,大家都在看月亮吧。”
“男人们一去三年,杳无踪迹,有时候我想,都不知道他们到底还在不在这个人世上。”
开运三年,年年用兵,这中间,多少妻离子散,多少音讯两罔。
起羽趁机问:“夫人是否知道现在局势如何?”
夫人抹一抹眼角,“村中信息不通,我却不知。”
“哦。”
“不过谁当皇帝都一样,永远打不完的仗,永远缴不完的租赋。”夫人叹息一声,随即收起情绪:“好了,无端端的,说这些扫兴的话,你们吃完饭一起去看鳌山罢?”
“对呀,还有阿月唱歌,”芳永这下能插上嘴了,兴致勃勃的说:“她唱歌是咱村里最好的,对吧?”
她朝身后站着的阿月说,阿月笑笑。
“唱歌?”起羽问,她从小过到大,没听过中秋还有唱歌这一说。
岑夫人道:“咱们山里水边人家,个个都有好嗓子,也算是本地风俗吧。”
“是啊,谁家都可以唱,唱得最好的能拿到鳌山上最好看那盏灯!不过,”她骄傲的笑了:“再好看也没咱家里扎的好看,阿月,去把我最喜欢的那盏拿来给他们瞧瞧。”
阿月应是。阙妈妈过来在岑夫人耳畔轻语两句,岑夫人起身:“你们先吃着,我去处理点事。”
“好的。”起羽连忙拉郭荣站起。
等送走夫人,阿月也回来了,是一个八角穗子的走马灯,芳永接过来擎到郭荣面前:“怎么样,漂亮吧?”
郭荣盯着那上面转动的人物,似乎被迷住。
芳永喜滋滋地,却又故意往身后一放:“不许多看。”
郭荣又往她身后转了一转。
“喂,说了不给你看的。”
郭荣眼巴巴看向起羽。
起羽出声:“我哥喜欢,便归我哥。”
所有人一下子望向她。
“是你的么!”芳永自然不平:“这是我们家的,你想给谁就给谁,吓!”
“自然我想给谁就给谁。”
“凭什么?”
“灯是我做的。”
芳永先一愣,后来想用身份压人了:“那也不行!”
“夫人许诺我说可以从所有灯里面挑一盏,如果——”
“我说不行就不行!”
“我才转个身,这是出什么事了?”岑夫人的声音响起。
“没事。”起羽说。
芳永把嘴巴一嘟。
岑夫人一看,便大概明白,打圆场:“行啦,过节拌什么嘴,要不得,快去看鳌山罢。”
“看鳌山!”芳永小姐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嘴巴不挂油瓶了,欣喜道:“大家都去么?”
起羽讽她:“拌嘴的不去。”
“哼。”她昂头,不理起羽。
岑夫人问郭荣:“你去吗?”
郭荣看一眼岑家小姐,摇头。
“心眼比我还小!”岑家小姐低低嘀咕,被起羽听见,一阵好笑,又觉得这女孩子可爱了。
“笑什么笑!”女孩儿瞪她,扯住她娘故意大声道:“我们去看鳌山喽!”
“真不去?”夫人问立着的名义上的两兄妹。
起羽也不想凑热闹:“我们不去了。”
“那好吧。”夫人并不勉强。
起羽和郭荣一路慢慢走回他们的家。
月色明亮,起羽也不闲着,正好趁月光把白日里放在窗边桌上的药草一一分类捡完,该裁的裁好,转头,看见郭荣在旁边安静的打草鞋。
她就这样静静看了他一会儿,直到郭荣感受到她的目光太过长久了,抬头。
“要出去吗?”也许他并不喜欢呆在黑暗中。
他放下手中麻绳。
“那就去看月亮吧。”她说。
也不要椅子,两人来到北墙瓜藤前,背靠着墙,手枕着头,风轻轻拂过,吹起额前的发丝。
“我算是知道了,特别是今天晚饭以后。什么叫人生美满?人生美满的主要内容就是可以放开肚皮吃肉!以前总嗤笑那些胖的人脑满肠肥,现在呢,我宁愿满肚子油脂被人嘲笑,也好过整天糠菜觉得饿得慌!”她发表她的理论,“要不是咱得存船钱,手里有十个铜板,我决不买九个半的肉!”
仰望夜空,月满如盘,郭荣秉持着他忠实听众的优良传统,一言不发。
“像现在,空有个大月亮,既无酒,又无糕点点心——”起羽咂咂嘴,“啊,有了!”
昨天扎灯最终完工时岑家招待了一些小点心,别的不好拿,有一盘蹦酥豆,起羽趁人不注意偷偷用帕子裹了回来,正好这时应应景。
她往房里跑,郭荣也往房里跑,起羽说你别跟着我,郭荣说我有东西拿。
起羽顿住,真的假的,他也会私藏东西了?
在她疑惑的目光下,郭荣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匣钵。
“哎哟,你怎么把这东西带出来了?快送回去!”她叫。要拿也拿点有价值的嘛!
郭荣摇头:“这、这是陆大爷说没用了的,我问他可、可不可以给我,他说可以。”
“哦,”起羽这才放心,随即失笑:“可你拿这个没什么用啊!”
又笨重又不值钱,不过也许这小子一片孝心,知道为家里添活计了。
“把、把手伸出来。”
“干什么?”
“给你。”
起羽哭笑不得:“你送个破匣钵给我?”
“打开。”
起羽不解,匣钵入手,沉甸甸的,里面有东西,她把上面草垫子揭开,一件瓷器。
她的目光变得惊讶。
将匣钵轻轻放在地上,瓷器取出,是一只罐子。
一只溜肩大鹰罐。
它形体流畅绝不呆板,口外装饰水波纹,下面是云纹,几只雄鹰展翅翱翔,气冲霄汉,无可匹敌。仔细观察那鹰,刀随意走,意随刀行,多有潦草连笔之处,可是配着胎体本身的粗犷,竟然相得益彰,雄浑挺拔,只寥寥数笔便将其雄姿勾勒得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如大写意。而雄鹰之下复饰的水波纹首尾相呼,宛如雄鹰俯视,波浪滔滔,奋力飞腾,流云滚滚,雷霆万钧。
好一只大鹰罐!
毋庸多说,起羽直觉感到这一定是郭荣亲手手笔,因为他本身就是那样一个人!
“你、难道你……”她的话音颤抖了。
难道他恢复了?!
“她们说这个胎没做好,不要,我拿着,然后等她们都走了,我、我自己试了试——”
他没恢复。
“给、给你。”他说。
起羽平复了下心情:“你平日只是看她们做,然后自己就会了?”
郭荣点头。
此人是个天才!起羽想,要知道从造胚到成器,中间有多少步骤,一不小心就要毁坏,特别是这无与伦比的鹰绘,简直不可复制。
“太漂亮啦,郭荣,我真喜欢!”
他笑了。
她看到他的手,这才发现,他的手上一道道灼伤。
“烧窑的时候弄的吧?”她放下鹰罐,拉过,皱眉。
他点头,“不痛。”
“还说!走,我去拿点凉药给你敷敷。”
她牵起他,郭荣突然反握住她的手,说:“你手上也有泡。”
“唉,别提了,现在我这双手是粗得不能看,以后要给娘看到,非得说我嫁不出去了。”
“嫁?”
“你不懂。来,好啦,先把我的手松开——”
她突然顿住。
窗外透过来的月光中,他轻轻低头,在她手掌心轻轻亲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