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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 糖炒栗子(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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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羽再一次来到里长家门外。

这次出来的不是孙婆婆,是另一个梳着圆髻的妇人,大约四十来岁。

“你找哪位?”态度甚是和蔼。

起羽说:“我想求见夫人。”

“有事吗?”

“呃——”没等她把话说完,门口施施然来一山羊胡老者,妇人迎上去:“王大夫,你来了!”

那王大夫颔一颔首。

妇人道:“夫人已等候多时,小姐不知怎么回事,眼睛上火,也不知吃了多少药,都不见下去,如今更是睁都睁不开,连饭也不吃了!”

王大夫慢吞吞说:“上火小症,无需着忙。”

那妇人明显很急,可嘴里连声应是,迎着大夫进门,看见起羽候在一边,说:“先在这候着,等夫人见完大夫再说话。”

起羽问:“小姐是害了火眼吗?”

妇人说是,然后就领着大夫进去了。

起羽想了想,她记得曾经在溪边看过秦艽叶子,也许可作敲门砖。主意打定,她看一眼岑家高大的围墙,然后往村外奔去。

费了半天找着,又奔回来,刚要敲门,门自动而开,孙婆婆站在后面,正要出门的样子。

“你来干什么?”她讶问。

“我——”起羽退一步,扬扬手中的秦艽,“我听说小姐贵恙,用这种叶子浸透水覆在她眼皮上,会清凉许多。”

孙婆婆直直盯她,起羽后悔跟她说了,应该等那个圆髻妇人才对。

果然,孙婆婆冷笑一声:“窑场里的活不好好干,成日想些拍马的主意!回去干活吧,小姐有王大夫专门开药,谁敢用你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可是婆婆,真的很管用的——”

孙婆婆转身把门关上,“走不走?”

起羽无奈,下了台阶,磨蹭着,谁知孙婆婆看出来,“你这丫头不死心是吧?走走,有空在这儿磨,跟我一起收租去!”

“收租?”

“是呀,你以为咱是穷吃白饭的?再说了,村里的地,一亩里八分都是咱岑家的;季季西陵来船,还不都是为了跟咱家作生意?”

西陵来船?起羽对这个有兴趣。她了解过了,如果要出这个村,四周高山险阻,自己又不识路,又雇不起村里的驴,想单靠两条腿——那是绝对的不可能;唯一出路,是听说每春夏秋三季季末,从上游一个叫西陵的镇会有船过来,交换些村里的农作物,还有岑家的瓷器及远近闻名的绣鞋等等。这里四处不通,也不知外面形势,只有到了西陵,也许还有点办法想——当然前提是,她要攒够两份上船钱。

为了多了解西陵情况,她一路跟着孙婆婆聊,不知不觉到了一户姓涂的人家,守篱笆的黄狗叫着,一个黑黑的妇人迎出门,身上却不知怎么沾了许多白絮似的东西,她拍着:“啊,孙大娘来了,快请屋里坐!”

孙婆婆说:“弹棉花呐?”

“是啊,来,快屋里坐去。”

“甭,看这架势屋里到处都飞着絮儿吧,叫我进去,不是呛死我?”

“那我给您搬椅子出来。”她回堂屋里,把唯一一把交背椅挪过来了,又准备去冲茶,孙婆婆一边在椅子上坐下,一边说:“得,你也别辛勤你家那点茶末子了,浑黄浑黄的,都不知什么味!”

涂氏尴尬的笑笑:“那行,我给您老倒杯水。”

“盏子洗干净点!”

“哎,哎。”

起羽立在一边,左右观察,这家是五间屋,白墙,泥灰剥落,有两间挂着锁,应该是没精力打理吧。

门口的黄狗又叫唤起来,紧接着一个约摸六七岁的男孩子挑着一副小小箩筐出现,他喊:“娘,今天捡了很多粪!”

“放灶间去。”涂氏的声音传来,小男孩应着,乍然看见孙婆婆,似乎感到畏惧,低头溜过去了。

“哼。”孙婆婆哼了一声。

“孙大娘,喝水。”涂氏出来,“这位姑娘,喝水。”

起羽道谢,涂氏惊讶的看她一眼。婆婆说:“得了甭瞅了,她不是咱家的。废话少说,今年该收你们家的麦子都备齐了没?”

涂氏停了下,才开口:“年中时候您也不是不知道,我生了场病……”

“那我可管不着,你佃了三亩地,就该交三亩的租,要不,我跟夫人说说,减减你负担?”

“别别别!”涂氏连忙道:“做肯定能做,我这阵子都是天不亮就起床,天黑了还在地里,不就为了把租缴上?”

“今年雨水阳光好,要加租喽。”孙婆婆不轻不重吐出一句。

“啊?”涂氏脸色变得煞白。“大娘,天可怜见——”

“不止你一家,户户都要加的,你要是不想干,早早儿跟我说了,老刘家的还再三托人跟我讲他打渔收成不好,正盼着分上两亩服侍熟了的地呐!”

涂氏脸色益发白了几分。

“现能交出几担来?”孙婆婆又问。

“……”

孙婆婆见她摇摇欲坠的模样,心想不是病还没好吧,但租不能不收,逼问:“不会一担都交不出来?”

“大娘放心,”涂氏咬牙,“我只是还没晒好,您过两天来,准有。”

“好,这可是你说的,”孙婆婆说,“到时候交不出,可别怪我欺负你孤儿寡母。”

“哎。”涂氏低头。

出了门,起羽张张嘴想说什么,回头一看,那小男孩子从灶间跑了出来,依偎在他娘怀里——她又看看孙婆婆,终于叹了口气。

跟着孙婆婆跑了几家,不管交得上交不上的,各家都小心翼翼陪着笑脸,起羽第一次知道原来收租是这么个威风的活儿,也第一次知道原来农户一年忙到头,最后却连年都可能过不去。这也是他们一生的写照:如牛如马的卖力气,时时刻刻受欺辱,到死后,连葬处也没有。

“再苦,也得撑下去,”孙婆婆像看透了她在想什么,“这世上,有几个人是好过的?”

“只要,”起羽斟酌了下:“只要婆婆手指缝里松点儿,他们不就好过很多么?”

“我松动点儿,谁又来给我们松动?你以为咱们这种大户,上面没人盯着?告诉你小丫头,都一样!一层剥一层,得罪了那些官府老爷,可不是没地种了这么简单,还得蹲牢房吃大狱,整个家都跟着遭殃!我看你是没进过那些阴森森的地方,说了你也不懂。”

起羽不语。

“好了,该回去吃饭了,下午继续。看你跟我走了一上午,走,领两个馍去。”

馍!起羽吞吞口水,那可是干粮啊,她跟郭荣吃了多少天稀的了?但是,为了以后更多的馍——

她把一直拎在手中的秦艽叶子递过去:“婆婆,我不要馍了,要是方便,你帮我把这个带给小姐敷吧,这是家乡一个土方,见效很快。”

孙婆婆探究的眼神睇了她好一回,终于说:“行,我就帮你一把。”

果然被她看穿,起羽摸摸头笑。

砍一根竹竿,当做钓杆;一个绣针弯成的钩,就是鱼钩;一根纳鞋底用的绳子上上蜡,就是鱼线。再找来一根鸡毛拴在线绳上,当做鱼漂。

第三天的时候,工散得早,看看余晖犹存,起羽拉着郭荣到溪边钓鱼。

她自己逮鱼逮得不好,钓就更没耐性,但某一次奇迹般的,她发现郭荣竟然是钓鱼高手,从找出蚯蚓,到穿上鱼钩,他只看了一遍,然后准确无误的做来,然后一脸平静从容的坐下,然后,就见鱼居然一条一条上了钩!

“今天多钓一点,看能不能做些鱼干,要不然咱们这个冬天真的没法过了。”起羽一边挖虫子,一边说。

郭荣点头,也不知他听懂了呢还是习惯性点头,反正盘腿一坐,红虫子一穿,鱼竿就甩出去了。

为了晒鱼大计,起羽今天也想试试,只是作为鱼饵的虫子们实在不配合,一个劲在她掌中扭啊扭,她要一用力呢,又把它们给拦腰掐断了,流溢出粘稠的液体,墨绿墨绿,中间还夹杂着两三星红的血,腻死个人,起羽折腾了会儿,灰心的问郭荣:“在你手里它们怎么就那么听话呢?”

郭荣转头,看看,一个字一个字说:“我钓的全给你。”

“哈!”起羽乐了,“小子,没白养你!”

郭荣手中微沉,扭头看向鱼漂,岂止鱼漂,鱼钩都沉下去了,他利落往上一提,一道漂亮的弧线,但见一尾通红的东西直向岸上飞来。

啪!落在草丛里。

起羽跟过去,“喂喂,是条红鲤鱼!还很漂亮!”

郭荣低头穿虫子。对于已经上了钓钩的鱼,他再无兴趣,她高兴就好。

“喂喂,”起羽抱着那条鱼过来,“你看,又大又漂亮,我都舍不得吃了。”

“那就不吃。”他说,重新把鱼竿甩向溪里。

“可也不行啊,咱们得填饱肚子……”

“那就吃了它。”

“喂,说吃也是你不吃也是你,到底吃还是不吃啊?”

(画外音:拜托,明明是大小姐你自己在犹豫好不好,老欺负人家变傻的人……可怜滴郭荣同学,汗)

郭荣道:“你吃我就吃,你不吃,我也不吃。”

他满眼无辜,起羽说:“不得了!会这么回答,我看你很快就不傻了。”

一个声音传来:“把它放回河里吧。”

郭荣还是一动不动,起羽转头:“阿月?”

隔了一阵子不见了。那次后,老刘把她送到了岑家当下女,意思是岑夫人管家很严,省得她出来招蜂引蝶。

瘦了不少,这是起羽第一感觉,眉间添了股幽怨的情态,在以前没有的,现在看来,越发有韵味。

她略带喜色的两眼放光的望着郭荣,尽管只是个背影——起羽觉得她又可怜,又可恨,略挡了挡,问:“你怎么来了?”

阿月这才看向她:“哦,是这样,夫人请你过去。”

起羽心中一喜,“岑夫人?”

“是。”

“什么事?”不过不用说肯定是那些秦艽叶子派上了用场,果然她道:“她说要感谢你提供的方子,小姐这两天好得差不多了。”

“好好好,我马上跟你走。”

低头,看见手中还抱着的红鲤鱼,嘴巴张合着没多少气了,起羽说:“这个——”

“姑娘把它放生吧。”阿月说。

“为什么,刚才你也这样说。”

阿月忍不住瞅向郭荣,温柔的说:“我们这儿有个说法是如果将每年钓到的第一条活鲤鱼放回河去,就是行善,可以得好报。”

“哦?”

她顿一顿,从腰间荷包里抽出一条红丝线,慢慢走过来:“在放生的这尾鱼背鳍上拴一根红绳做记号,倘若第二年还将同一条鱼打上来,就再拴一根红绳;第三年照样还拴一根。据说这种背上拴着三根红绳的鲤鱼,放到河里,就可以跳龙门,一切人间的福禄财寿,就全召来了。”

起羽听得十分感兴趣,而郭荣仿佛恍若未闻似的,阿月不由有些失望。

“你说跳龙门,难道这条河通向伊水?”起羽问,那——难道此地离洛阳并不远?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阿月说,举了举红线:“你要绑吗?”

“绑,当然绑!”起羽朝溪边走两步,将鱼放到浅水中先让它喘气,手牢牢捉着:“要真有三次呀,我也不希罕什么福禄财寿全召来,只要他的病能好就好了。”

鱼暂时不钓了,起羽先送郭荣回家,换了套补丁稍微不那么显眼的衣服,跟着阿月来到岑家。

从侧门进,转过一间院子,入到一个不大不小的厅堂内。阿月让起羽稍等,起羽点头,她进去通报去了。

堂正中悬着一幅寿星梅花鹿图,两边悬着对联,前边案几上定窑瓶内插盈尺珊瑚一枝,右边水仙一盆,悠悠散发着香气。

“夫人来了。”

起羽连忙肃立,摆出一副恭敬的架势,低头,垂手,不久,一双万字回纹的蓝舄出现在不远处,起羽正要行礼,另一双十分可爱的足尖钩一对如意紫金勾的纤纤红丝履也进入了视线范围,起羽轻轻一福:“阿起见过夫人,小姐。”

那双红丝履一蹦一跳到来眼皮底下,“你就是娘亲说的那个外地人?听说你有个傻哥哥?”

“芳永,不许胡闹。” 蓝舄的主人出声了,她的声音不高不低,有种因长年作主而显得自然而然的平稳,接着她说:“不用行礼,是我该谢谢你的。”

“不敢。”起羽这才抬头,岑夫人已在案几右手的椅子上坐下,名芳永的岑家小姐站在她身旁,起羽看见了前几日见过的那名圆髻妇人也在,在夫人后首,阿月在小姐后首。

岑夫人详细问了她跟郭荣到此地的经过,又问他们生活,起羽正等此刻,想说请夫人给个活干,盘算着怎样开口妥当,这时一股香味从外面飘了进来,岑家小姐喜道:“糖炒栗子!”

话音未落,孙婆婆捧着一小笸箩出现,“夫人,涂家小子提来的,还算有些孝心!”

“我尝尝!”岑小姐跳过去。

“好嘞我的大小姐,正热乎着,赶紧吃吧,小心别烫手。”

岑夫人笑道:“你说人家有孝心,我看,是孝敬你的吧!”

“哎唷夫人,孝敬我还不就是孝敬您?再说了,老婆子手中这点子儿事,也是您赏的呀!”

岑夫人戏语她会说话,转眼瞧到起羽,从笸箩里抓出一把:“你也尝尝。”

“谢夫人。”起羽双手接过。

不过是最简单普通的糖炒栗子,可此时却像得了大恩惠似。起羽想起以前在府中,炒栗层层讲究,要是赐人,必用新荷叶裹上,系上红缨绳,里面掺着麝香——她还嫌得用指甲剥,通常只是放着玩两天,根本想不起吃的。

这边浮想联翩,那边岑小姐已经连剥了五六枚放入嘴里,岑夫人正也要吃,突然岑小姐捂住肚子,痛叫一声,倒在地上。

所有人都愣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还是岑夫人最先反应过来,抱住她满地打滚的女儿:“芳永,芳永,你怎么了?”

孙婆婆抓住阿月的手臂一个劲颤抖,阿月满脸惊恐,圆髻妇人道:“还不去请王大夫!”

“芳永!”眼见女儿脸色泛出乌紫,岑夫人吓得面无血色。

起羽一个箭步上前,到岑小姐另一边,托起她下巴,扳开她下颚,把一根指头探进她的喉咙,岑小姐哽了一声,随即呕吐。

起羽眼睛一亮,朝夫人道:“赶紧去弄一碗淘米的水,把生绿豆子捣碎了,端一碗来。”

岑夫人点头,朝圆髻妇人道:“阙妈妈,你去。”

“是。”阙妈妈疾步出去了。

起羽把岑小姐半扶起,重重拍她的背,岑小姐又陆陆续续呕吐一些残渣出来。

其他人都动弹不得,只瞪着起羽和痉挛发抖的芳永。

不多会儿阙妈妈返回,将杂了绿豆的米汤送上,起羽给芳永连灌几口,芳永恢复了点儿意识,虽然难吃,好歹吞下了,等王大夫赶到的时候,她已经在汤的作用下催吐了约小半个时辰,甭说刚才吃的那点板栗,就是午饭也吐得差不多了。

“已经无事,”王大夫把把脉说,“就是虚了点儿,好好休息即可。”

岑夫人这时才总算把一颗心落地,让阿月将小姐扶回房,转头瞪向孙婆婆:“怎么回事,孙妈妈!”

一语雷霆万钧,孙婆婆扑通跪下:“夫人,不关我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哇!”

“不关你事?不是你的糖炒栗子,能让小姐差点中毒?”

“那、那也是涂家小子他——啊我知道了,他这是要害我啊!他把栗子送给我,没想到我送给夫人——我,我——夫人,您等着,我马上去把他揪过来!”

夫人冷冷道:“用不着你揪,我派人去,你只管在这候着便是。”

“夫人,”孙婆婆急道:“您不相信我?”

夫人没理她,转而朝向起羽,换了极感谢的口吻道:“你一而再再而三救我家芳永,实在是缘分,看刚才施法,莫非你学过医?”

真是天助我也。起羽点头。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岑夫人说:“咱村里只有王大夫一个大夫,请一趟不容易。不是我说,村里大多人都看不起病,你要是——”

起羽道:“夫人,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虽会看病,但一无辅助之草药,二无合适之金针,空有一身本领,也是白白浪费施展不出来啊。”

“这好办,”岑夫人胸有成竹的说:“岑府虽则力微,但这些都还办得到,包在我身上。”

起羽想,能不能直接给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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