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开工上窑(1 / 1)
起羽第二天又来到里长家门外,枯站了一上午后,想想,转到梁家酱铺,婆婆在地中种菜,见了,说:“活儿不好找吧?”起羽嗯一声,婆婆把锄头放在一边,走出菜圃:“来,来。”
“婆婆,要是不太麻烦的话——”
婆婆用瓢拿水冲手:“可不就是来麻烦我的?不过啊,老太婆老了,别的都嫌,就是不嫌麻烦!”
起羽笑逐颜开:“婆婆是世上最好的婆婆!”
婆婆心中开心,手往围裙上擦擦,牵起她,“你说得没错,要找活儿,还得去里长家,村里但凡做些零碎活儿的,都是帮他家做事。我带你找老孙去。”
老孙就是昨日那个老妈子,她出得门来,见到起羽:“又是你?”
梁婆婆把她拉到一边,两人嘀嘀咕咕,偶尔逸出半句孙婆婆的话,例如跛脚我们不要云云,梁婆婆就飞速投来一眼,然后让她小声。
起羽只有尴尬的笑。
商量半天,梁婆婆回来了,起羽满怀希望的问:“怎么样?”
婆婆怜惜地看看她,点点头,又摇头。
起羽不解。
孙婆婆在后边扬扬手绢,哂笑道:“可以给你安排个事儿,可是呀,她又舍不得你去!”
“什么事,我做!”
梁婆婆支吾着,孙婆婆说:“就告诉她呗,看她自己愿去不去!”
起羽扯扯梁婆婆衣袖:“婆婆,你就说吧。”
“窑场——去不得,灰多,活儿重,成日家晒啊烤,那是实在没法子了才去的地方,走,咱们再另想办法。”
“窑场?”起羽看向孙婆婆:“是我们昨天到的那个地方吗?”
孙婆婆道:“正是。”
“既然别人干得,我也干得。”
“丫头!”梁婆婆道:“你一看就是没干过重活儿的人!那里面,唉,那里面……”
起羽说:“都是女人在里面,婆婆不用担心。”
孙婆婆道:“虽说都是妇人,可人家膀子粗有力气,要不是阿玉,你还不够格进去哩!”
阿玉是梁婆婆的名。起羽问:“里面烧的什么窑?”
孙婆婆得意的说:“咱不烧陶,烧瓷!”
起羽眼睛一亮,“那我去定了!”
但烧瓷不是赏瓷。
起羽随着孙婆婆跨进村外瓷窑大门,只见一片开阔的窑场,地上摆满正要装窑的泥胚,大缸、海碗、坛子罐子,几乎上百件。没烧过的泥胚有股野味,妇人们个个卷起袖子,有的在洗泥,有的在上釉,有的在担水,左侧一线灰棚,下面砌着大大小小红火窑炉。
“老陆!”孙婆婆扯着嗓子。
右侧砖屋里出来个头发稀疏的老头,老远酒气冲天,独眼:“老孙,昨、昨儿不是来过吗,今儿又来?”
孙婆婆手绢忙不迭捂住鼻子:“你这醉鬼!我就是今天特地来,看看,又抓住你乱喝!”
“嘿嘿,”叫老陆的打个酒嗝,“嘴、嘴馋,没办法。”
“要是出了事,看夫人怎么收拾你!”孙婆婆狠狠道,见四周女人们不时瞧来,叉腰道:“看什么看,干活!”
女人们因为起羽这张新面孔而倍感好奇,听了老孙斥喝,只好暂时先收回目光,各自忙碌起来。
“这、这小姑娘是谁呀?”老陆问。
孙婆婆撇撇嘴:“外来的一个丫头,看在阿玉面子上,没办法,你把她安排着。”
老陆打量起羽一周,起羽觉得自己就跟菜市场砧板上一块肉似的,他挑肥捡瘦了一番,说:“不行,不行。”
孙婆婆说:“我也知道她不行——”
起羽抢说:“我可以学!”
“学?”老陆啧啧,“练泥、制坯、上釉、装烧,哪个是简单的?就是最普通的挑水洗缸、烧个窑火,我看你都做不来。”
起羽道:“谁也不是天生就会,满窑的人,难道进来都懂?”
“唷,我看你别的不懂,嘴巴皮子倒利害!”孙婆婆道。
起羽怕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没了,不敢惹她,没还嘴。
老陆说:“得得,来了就来了罢,正好院角那儿匣钵都没整,阿芳!”
“来嘞!”一个粗眉大眼的妇人把瓷石放下,过来。
“去,领她过去。对了,小姑娘叫啥名?”
“阿起。”
就这样,起羽开始了她的窑场生活。
每天一早,先用头日挣来的几文钱煮好一锅饭菜,放在那里,嘱咐郭荣吃,自己匆匆赶到窑场,有时辛勤终日,因为不小心碰坏了泥胚或刚出炉的罐子,一整天的工钱没了,还得饿肚子。
郭荣始时为着养伤的缘大多时间呆在屋里,渐渐地常到院子里走动了,起羽不知道他整天呆在家里做些什么,每次回来就见他坐在山墙下老倭瓜藤下盯住门瞧,这情景惹起起羽一种说不出的感情,白天干了一天的活受了一天的累似乎一下子烟消云散,怜惜、温柔,或是其他,轻轻叫他一声,他不回应,这时起羽就会上前像老朋友似的拍拍他肩:“好啦,进去吧,把油灯点上咱们做饭!”
油灯是奢侈物件,但起羽每天回来得晚,非用不可,不得已,弄了个破碟子儿当灯座,想尽办法从老陆那里讨点膏油,然后自己割了点布条儿捻着当灯芯,润了润,点着了,弄饭时借着微光匆匆做好,然后搬到院子里借着月光吃,每次就用那么一会儿,可起羽还是觉得膏油费得特快。
窑里面的活说难不难,说简单却也不简单,即使一个平凡无奇的碗,出来也不容易,先搭胚,搭胚先混泥,泥要细选除杂揉匀调和;还有使釉,使上去一个样,烧出来一个样,简直不可捉摸。起羽有次看阿芳明明点朵花,出窑后,变成了一大片繁密的雪点,或者画条鱼,出来鱼没了,影影绰绰成了钓鱼的人影……大家哄堂大笑,这也是枯燥而繁重的生活中仅有的一点乐趣而已。
一天起羽正在整理匣钵,手头这批匣钵用了很久,她想有些该挑出来换新的了,不然恐怕体酥而倒窑。但转念一想这些事老陆应该知道,自己会不会有多管闲事之虞?又一想老陆整天喝得醉醺醺的,还是跟他说说的好……踌躇来去,乍见梁婆婆出现在场边,肘弯里挽着个篮儿,满脸焦急,正朝她招手。
她放下手中沉重的钵子,拍拍尘泥,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婆婆,你来了?”
“快快快,快跟我走!”婆婆扯她。
“怎么了?”起羽惊诧。
“我摘了点儿白菜到你家,你兄弟不见啦!”
“阿?”
“可不是,我前前后后都找遍了,半个人影没见着!快走吧!”
起羽懵懵点头,还有点儿不敢相信。
“喂喂喂,老婆子,你在干什么?”老陆拦了过来,“这还上工呢!”
“上你个头的工!她家傻兄弟不见了!”
起羽说:“是,大爷,我得先回去。”
“回去?你说回就回?”
婆婆道:“陆老头你又喝高了吧!她家兄弟脑壳有病,万一出了什么事——”
起羽这时才真正焦灼起来:“我马上去找他!”
“你走,今天的工钱就没了哇!”
起羽脚步由慢变快,不甩他。
“喂,等等,我话还没说完呐……”
起羽和婆婆把他扔在身后。
两人分开两头,一个往西,一个往东。起羽挨家挨户问询,经过伞铺、簟子铺,平日并无人声的铁匠铺和豆腐坊也搜罗一遍,然后是谷堆里、水井旁、槐树后,再沿着纵横交错的田埂转了一圈又一圈,大家都说没见过郭荣。
眼看日头渐渐黯弱下去,梁大娘关了铺子,也参与到找人的行列。三人碰了头,分开,再碰头,再分开,第三次碰头的时候,梁大娘说,村子里肯定没有,不如到村外去。
起羽说:“他跑不了这么远。”
梁大娘说:“可是姑娘,咱们又有什么法子呢!”
起羽无言,不敢深想,唯有点头。
因为太累,婆婆在两人劝阻下先回酱铺歇脚了,起羽与梁大娘继续,一路寻一路喊,希望能有回应,正这时,起羽眼尖,看到她平常捉鱼的溪边有三个人在纠缠,其中一个突然照着另一个就挥了一拳,被打的那个没有防备,一个趔趄后仰,倒在地上,起羽看清,被打的那个正是郭荣!
她二话不说,管他是谁,操起旁边一根臂长的树枝抡起来就扑,“喂喂喂!”原来打人的那个是老刘,斜地里没料到她冒出来,一时没法挡,最后只有双手抱着头,连连后退,阿月本来拦着她丈夫打人,现在变成拦着不让她丈夫被人打了。
“你给我一边去!”起羽疯了似的,阿月被她狠劲镇住,再不敢阻拦,直到起羽打累了,停下来,呼呼直喘:“别以为我家没人!”
老刘蜷卧在地,唉哟唉哟,阿月这时才敢近前去扶他。
梁大娘在一旁同郭荣亦被这一番风急雨骤搞得有点回不来神。
“他变成傻子,还带伤,你好好儿一个,你有脸欺负他!”起羽骂。
老刘唉哟唉哟。
“说,到底怎么回事?”
老刘唉哟唉哟:“你、你这泼妇——”
起羽扬起木棍,老刘尖叫一声,躲进媳妇怀里。
阿月抬起一只手臂:“姑娘,你别打了,是我们不好——”
“你这小贱妇,你还帮他说话!”老刘一下子跳起来,朝阿月就是一脚。
阿月捂住胸口,匍伏在地。
起羽说:“老头,你疯啦!”
梁大娘也是不解,赶来扶起阿月:“老刘,有话好好儿说,外面人也打自己人也打,干嘛来着?”
老刘捂住满头包,手指阿月:“你问她做的好事!”
“阿月?”梁大娘惊讶地。
“我、我——”阿月偷看郭荣一眼,等起羽扫过去时,又赶快避开了。
起羽被这一眼瞥得发毛,但这种事女人有天生的敏感,不是什么希奇事,回头看看还坐在地上的郭荣……不会吧!
明明他变傻了呀!
但,仔细一想,整个村里没有一个少壮男人,虽然郭荣瘦得厉害,行如稚儿,但从外表说,眉目不改英俊。
而阿月本身是一个正值绮年的女郎,兼且花貌,可是他俩什么时候勾搭上的?
难道那小子装傻?
起羽不由露出阴险的笑容,朝郭荣转头,郭荣还是那副木木的表情,起羽盯他半晌,泄气,那边老刘对梁大娘说:“这小贱妇,天天涂脂抹粉往那傻子家里跑,开始我还不知道,直到前天我早收了网回家,没找到人,我寻了半天,你猜她做什么好事?正给他量衣身!那股浪劲儿——你说我该不该收拾她!”
梁大娘瞅着阿月,阿月咬着下唇。
起羽嗤道:“量衣身!郭——我哥才不会让人随便靠近,你别说些有的没的,乱编排。”
老刘张口,她又抢道:“再说阿月到底是你媳妇儿,你这样说还要不要脸面了?”
“她不要脸面,我要什么脸面!”老刘呸一声,“就是因为你家傻子还知道避,她呢,贴着上!”说着来气,又是一脚,阿月终于捂住脸呜呜哭泣,梁大娘这会儿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只好说:“这些事你回家里面去说。”
起羽说:“就是,你管好你家的,干嘛打我哥?”
“我是实在气不过!昨天我故意提前,一看,她把家里存的做棉被的布正献稀罕呢!今天,又唆着来这溪边,哼,”他瞟了郭荣一眼,“看长得人高马大,幸亏是个傻子!”
起羽一听,狠狠盯了他一眼,老刘犯悚,不自觉后退了退:“怎么啦,就是个傻子嘛,你自己也这么说。”
“哼,不错,他是傻子,我不高兴时我自己怎么说甚至怎么骂都行,可要是别人说他半个傻字,我都不干,你,明白?”
她煞气逼人,老刘不由点点头。
“你打了他,我打了你,算是扯平了,你们走吧。”
不知怎么老刘阿月梁大娘竟觉得她发号施令似乎理所当然似的,甚至比岑夫人还有架势,三个人走了一段,老刘才反应过来:“嘿他奶奶的鬼迷了心窍了!我老刘居然吃个小丫头的亏!”
等他们走不见,起羽才将手中的木棍扔了,一屁股坐在地上。直到这时,她方感觉两腿像断了似的,饥饿随之涌上,腹中呱呱如鼓捶。
郭荣从头到尾维持着被打时的跌坐姿,此时正一眨不眨的看着她,月牙升上,而他黑色的眸子仿佛落满了星。
“唉,没想到都这个样子了还能惹这种事,”起羽对他说,“真不让人省心!”
他不说话。
起羽推他一下,“说你呢。”
他探究似的偏偏头。这个动作带了点从未有过的孩子气,起羽想起他以前总是不动如山的样子,疲累散去不少,苦笑道:“真不明白那个阿月怎么巴巴的跟你说话的。好啦,咱们回去吧!”
她拍拍衣裳站起来,“唉,今天咱们又要饿肚子了。”边说边把手伸给他,“走吧。”
她原意只是拉他起来,他也确实把手伸给了她,这在两人已是不小的进步了。可是更出乎起羽意料的是,他突然应了声:“嗯!”
说也奇怪,打这天起,他就开始渐渐的说话了,先前是一个字、两个字,后来就慢慢蹦出短短的一句话,起羽越发肯定他不是变傻,只是像一下子回到了幼儿时期,什么都要重新开始学。
但他还是不肯让人亲近,有次起羽见他久没有洗澡实在臭得不像话了,烧出一桶水叫他脱衣服,他不肯,起羽越使劲去拽,他越躲得远,后来实在没办法,起羽回房转了一圈,出来后趁他不注意从背后直接一棍,郭荣倒地,然后她就像之前他昏迷时候那阵一样,拿湿布毛巾给他擦了——当然关键部位没敢动他的。
但弄完之后起羽生了气,郭荣醒时明显感受到了这点,她不瞧他不理他也不唤他,吃饭的时候也不给他递筷子了,他等了半天发现她自己开吃,快吃完了也没抬头,他只好自己拿筷子了。
这天不用出去,天气渐渐变凉,窑里的工一天比一天少,可能过完中秋就会暂时停止——这也是造成起羽突然之间闹脾气的原因:没活干,意味着饿肚子。而且天气越来越冷,茅屋四处透风,她从没觉得即将到来的冬天这么可恶过——她蹲在院子里拾掇那些刚种下去没多久的萝卜苗儿、茄子苗儿、草药叶儿,然后猛的拔杂草。郭荣站在她身后一丈远外看着她,起羽当作没看见,一直拔啊拔,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她蹲得累了,站直捶了捶腰,接下来去劈柴,这阵子因为劈柴她的手磨起了茧子,一开始一碰就疼,时间久了茧子厚了也就好了。她拖出装柴火的筐子,把一根根木块劈成细木条,这活儿大约又花了一个时辰左右,然后起羽悲从中来,把斧子一扔,坐倒在地,脸捂在膝间。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重新抬头把眼泪抹干,眼角缝儿忽然看见郭荣的影子在一点点靠近。她的心突突跳,不知他要干什么,一刹之际竟然不敢仰首了。就见那影子蹲下来,尔后轻轻的、却又是有分量的一双手圈住了她。天啊,他他他……他的脑袋倚在了她背上!
她一动不动活胜僵尸,但他再也没有其他举动了,直到日头渐渐从西边落了山,起羽维持着一个姿势累了,才偏偏头看向他,一看,他闭着眼,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