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福祸难料(1 / 1)
天快黄昏时落了一阵冷雨,不久就停了。天气转凉,一只小小的筏子沿流而下,在青黑色的高大岩石间寻找可以停泊的地方,可是,岩石既然那么大,筏又小得简直不能称其为筏,要上岸而且要找有灯光的处所,实在不容易。
一名少女缩着脖子在船头眺望天空,只怕晚上还会有雨。她极目张望,两岸皆是壁立千仞的高山,山头上长着丛丛树木,森森的,偶尔一群大雁排字飞过,天地间似乎只剩她一人。她失望的垂下眼帘,往撑篙子的手上呵口气。
有人咳了一咳。
筏上还有另外一人,他躺在那儿,上半身覆在一根枝杈斜斜挑起的外衣下,那是少女为给他挡雨临时支起的“篷子”。不会要死了吧,她心想,把衣服掀开一点,猛然对上一双微张的眼。
少女吓一跳,略退半步,骨碌碌打量一回躺着的人额角上李子大血洞,已经干了,不过仍是吓人;鼻子肿起,脸色也白瘆得慌——这还只是部分,她还知道他衣服下一只手与一只脚也折了,先前被射穿的好几个地方也血迹斑斑……她没指望他能醒,在这又冷又饿的河上飘了三天之后就更不指望了。但他现在醒了,难道是回光返照?她一激灵,蹭过去一点:“喂。”
伤员两眼无神,张了好半会儿天空后,才虚无的转到眼前人脸上。
“喂喂,郭荣,你给我挺住,你是不会死的,既然醒了,就别在这里吓人,知道不?”
郭荣没什么反应。
她擎起他一只手来,搭脉,左尺沉迟,她用力再按,微不可察,这个时候只有用人参急救,可是……不,不要只留下我一个人。
她焦灼起身,努力往前张望,就要拐弯了,也许,也许——
江面突然变得开远广阔,“那边有片沙岨!”
她喜叫,抄起篙子,对男人道:“再撑一撑,撑一撑!”
波涛温柔的起伏,病人的眼睛又合上了。
少女咬牙,用尽全身力气撑篙,终于到了跟前,不顾水深水浅,一扑腾跳下,跌在水里,勉强站直了,深一脚浅一脚的用肩背顶住筏,往岸边拖去。
全身湿透,当迎面吹来一阵冷风的时候,骨子里遏不住一阵抖,牙齿格格作响,她攥了攥拳,深吸口气,尽量忽略右腿针扎似的悸痛,闭上眼,一步,两步。
也不知花了多少时间,等终于到岸时,右腿已经痛苦的蜷曲起来,扭成一个不可能的角度,少女一下子就趴倒在地,昏厥了过去。
等她再度睁开眼,星辰满天,身下湿湿濡濡,她想了半天,才回忆起自己的处境。
和男人一起落水,昏沉中找到一块漂浮的木板,本能巴着,没多久看见半死的男人若漂若沉,于是一起弄到木板上,然后两天,陆陆续续左勾右捞河上漂流而下的残木断枝,做成了小筏。
然后一路随波逐流毫无自主而下。
试图坐起来,发现右腿已经没有知觉。
男人倒在另一侧,浪水一波一波涌来,半湮没他,像是死去了似的。少女看着他侧影,泪一下子冲上眼眶,她忍住抽泣,去扳自己扭曲的右脚,大约半盏茶功夫才把它弄直,然后腹部着地爬着,爬到男人身边。
他的面色更惨白、呼吸更微弱了。
少女往身后望,希望能找到灯光,不远处丛山间黑魖魖似乎有一条小径,不知是通向村庄还是只是上山砍柴的路,但即使只是路,那也说明肯定会有人经过……那么,难道坐在这儿等,赌明天是否有人来?
不,她看一看怀中的男人,拖一刻他就多一刻危险,不能等。
她又看看自己的右腿,下定决心后,开始行动了。
她已不能行走,所以以半推半滚的方式费力将男人往岸边推,推到一个潮水再也浸不着的位置后,她对他说:“你是郭荣,大周还没有建立,所以你不会死,对吗?”
她用刚才爬行的姿势往小径爬去。
“你等着。”她默默念道。
她拖着身躯爬上碎石山径。
“你等着。”
有不知名的蚊虫肆无忌惮飞过来扑咬她的手她的脸。
“你等着。”
眼泪已干,唯剩坚持。
不知爬了多久,终于看到晕黄的灯光。
身上衣服已被磨得破烂,少女再也没有力气,抬起头喊了一声:“有人吗?”
声音竟然喑哑得可怜,篱笆内没有动静。
她咳了咳,用尽全力:“救命!”
房门开了,篱笆也推开了,一条大黑狗突然窜出来,一边低吼,一边用利齿扯拉少女的腿。
咬的正好是右腿,痛苦难熬,少女再次晕厥过去,失去知觉前一声苍老的喝叱入耳:“黑子,停下!”
当少女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身上盖着一层薄薄的青布棉被。
转头四顾,房内无人,打量铺设,除屋角一排瓦罐,再无其他,简陋得可怜。
意识有些混沌,想起身,四肢不听指唤,她记起有另外一个人比她更危险,张开嘴,喉咙像火烧,根本发不出声,就在这时候,门吱呀一声,开了。
进来一个老妇,头上裹着青布,系一条青色围裙,“你醒了。”
“郭、郭荣——”
“你说什么?”
“救、救——”
她焦灼的看着她,比划着,老妇做出恍然的神情,“你是说芦滩上的那个年青人是吧?他跟你是一起的?我就说!老刘家的把他救起来了,不过现在也没醒。”
救起来了?那就好。少女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然后重陷入黑暗中。
“怎么老昏着呀?姑娘,姑娘,你醒醒,你叫啥名字,不能一直睡下去!”
起羽,少女心里答,我叫符起羽。
救起羽的这家姓梁,主人是一个中年妇人,老妇是她婆婆,她们开着一间酱铺赖以维生,养一条叫黑子的黑狗。三天后起羽的高烧终于退去,其间皆是老妇照料,并没有看见大夫,起羽开始不好开口,但右脚实在变形严重,如果再不医治,估计将直接从以前的微跛转变成离了拐杖都不成,于是这天吃完配着萝卜干的杂粮粥后,她硬着头皮问:“婆婆,你们这里……有大夫吗?”
梁婆婆收拾着碗筷:“有是有一个,不过——”
她们生活并不宽裕,起羽一直疑惑男主人哪里去了,但看她们凡事紧口的样子,也就吞进肚里。其实她们已经算好心肠,无缘无故多养个人,对大户人家来说没什么,但对一般人家、特别是这种时世纷乱的时候,就显得尤为难能可贵。
她琢磨着:“要不,不找大夫也成,只是劳烦婆婆给我抓两味药,成不?”
她话语里的恳求之意不言自明,婆婆踌躇了一下:“咱村里就老王家还弄点儿草啊药的,你要什么,我帮你问问去。”
不是吧,连药铺也没有?起羽咯噔,但有希望总比没希望好:“应该是有的,就是平常的金银花.,还有生半夏,我也不用成品,贵,您直接摘了就行。”
“那能治病吗,你自己会捣鼓?”
起羽说:“试试呗,总不能一直歇在床上劳烦您老。”
梁婆婆想想也是,说:“中,得会我跟我媳妇说说。”
从起羽斜卧的地方从门口望去,东边靠墙根摆了三只黑褐色的大酱缸,每只上面都有个帽子一样的陶土盖子;西面一间瓦屋,是做酱菜的,每天天不亮就能见梁婆婆她媳妇梁大娘在里面做萝卜干、海菜、酱红根等等。偶尔前门吆喝一声“打酱油嘞!”,大娘就赶紧擦擦手出去,从堂屋中一边是“酱”一边是“醋”的细口宽身的油壶里挑出标着“酱”的那一只来,给客人打满,封上,顺便问要不要带点儿酱菜回去?
那天起羽闯进的是她们的后门,篱笆内种了一片小小的地,梁婆婆喂了两只鸡。今天从窗户里看的时候起羽发现少了一只,第一反应是不是走丢了,后来想梁婆婆爱她的鸡如宝,走丢了一定会去找寻,再后来想起刚才她说去老王家的时候往窗外看了看……她猛然明白什么了。
只恨自己下不了地尽拖累人家,听说在那个什么老刘家的郭荣还没醒,血是用土方子止住了,可人楞是不睁眼。谁都知道这不是吉兆。起羽问也没有大夫去看他么?梁婆婆叹口气,只怕大夫也没用。她说老刘家的在第二天的时候曾想把人拖出去埋了,亏得他家那口子阻拦,说好歹还有一口气,再看看,生埋是要下拔舌地狱的——好歹把自家汉子唬住,可人还是不醒,这都第四天啦,姑娘,那个是你什么人?
起羽说叫我阿起就好,至于那个人,请婆婆一定去跟老刘家的说说,不管是生是死,千万等我过去,他,他——是我哥哥。
你哥哥?
嗯。
唉姑娘,我看你也是命苦,你那哥哥只怕凶多吉少,你自己这腿也——
起羽说,不管怎样,婆婆,谢谢你救了我一命。
梁婆婆弄来了金银花跟半夏,起羽借了石杵将它们捣碎,敷满整个小腿,然后用布紧紧包住,再从梁大娘处弄来两块木板一左一右夹着,婆婆看了觉得新奇。
过了两个时辰后起羽再也呆不住,她一定要去看看郭荣的情况,可轮椅是没有的,用木拐的话又对不起好不容易弄来的药材,她急得向婆婆叨叨诉说,婆婆说:“我知道你是为兄弟心切,可你才好点,也不宜动。”
起羽直唉声叹气,婆婆瞅她一阵,走出去找她媳妇,一会儿梁大娘进来了:“我们找了辆驴车,拉你过去吧。”
起羽喜得连声道谢。
坐在板车上,起羽带着新奇的眼光打量四周。
那日来时是深夜,根本不清楚自己到了怎样一个地方,现在白日里头,可以将一切看得很清楚。大约是个小小村落,家家户户都敞着门,鸡跟狗不时飞出来或蹿出篱笆,小孩子们在田埂边玩耍,妇人们提着木桶去汲水,或者几个凑在一块儿在场中晒谷子,猫蜷着身子在谷堆旁睡觉。
远处溪石下有人捶捣衣服,一下一下的捣,隔着不远似乎也有人说话,却不清楚人在何处。
起羽突然生出一种怪异的感觉。
然后,她发现不对劲是什么了。
没有一个成年男子。
是的,檐下有老人在磨针,是男的,却是老人;路过的村中心地带有伞铺,大门敞开,只有几个小孩在里面玩闹,而铁匠铺和打豆腐的作坊都不闻工声;织簟子的铺子人倒是多的,就是都是女人。
驴车左右晃荡,起羽抓住横木,大声问:“梁大娘,这里的男人呢?”
梁大娘专心的赶着车,许久才回首答:“这里没有壮年男人,所有壮年男人都被抓去当兵去了。”
“你家的……也是?”
“是的。”她跳下车,指指前面一幢草房:“到了。”
起羽在她搀扶下一跳一跳,快进院的时候问:“收到过他的信么?”
梁大娘摇头。她飞快的侧了一下首,再转回来的时候又是一副平静的表情了:“收到也没用,我又不认字。”
堂屋里坐着一个极年轻的妇人,正在缝补着衣物。跟村里其他女人一样,她头上也裹着一块布,大大的斜纹格子,腰间系一条蓝围裙,不过绣着小朵白花,显得别致许多。见有人来,她放下手中笸箩,迎上:“呀,梁大娘来了!快坐快坐。”
梁大娘道:“老刘呢?”
“打鱼去了,还没回。这位是——”
“哦,就是你家救的小伙子的妹妹,你看,还不能下地,非得来,没办法。”
“啊,是妹妹呀,”老刘家的过来搀住另一边:“没想到,我说着一夜之间救上来两个,总是有点关系的。”
近看来,她眉目生得十分俊俏,右眼下有一粒小小泪痣,更为她增添几分难言的妩媚。
起羽说:“谢谢你们救了我哥哥。”
“甭提这个,他还没醒,我正担心,你来了再好不过。”
起羽一颗心提起:“他在哪儿?”
“来,跟我来。”
转进侧屋,床上躺着一个人,起羽加快脚步,梁大娘说:“别急。”
她几乎扑到床前,病人脸颊凹陷得厉害,掀开被子,伤口已经草草处理,可是尚未结痂,半部红肉翻着,狰狞可怖。
“郭——哥,哥哥,你醒醒,醒醒哇!”
“姑娘,别哭。”梁大娘拍拍她肩。
可不知什么缘故,看着他,看着自己现在这样子,起羽终于没忍住。
泪如飙雨,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