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辽入(1 / 1)
起羽进宫的时候,看到宫门前用高竿悬挂的一排人头。
契丹风俗,作为厌胜。她没敢多看,匆匆低头过去。
耶律称皇,已有月余,不知怎么竟记起她,探到她身份,宣她入宫。家里十分担忧,辽入主中原后,并没有约束自己的军队,反而藉着胜由,四处抢掠,中原各地百姓死于辽军刀口之下不计其数,尸体都被填于沟壑,从大梁、洛阳的辖区直到郑、滑、曹、濮各州,几百里地的地面上,财产牲畜几乎抢掠一空。
如果单是劫财还罢了,契丹骑兵还害命,见着壮年男人就用刀砍死,老弱病残就地给活埋了,河南山东一带百姓死伤无数。外番之暴,果然与众不同,石重贵再昏愦无能也没干过这个,因为昏君固然无能,但比起无耻的暴君来说,总还是比暴君好。老百姓没想到走了一个石重贵,来的却是一个比石重贵更加残忍暴虐的杀人狂,大失所望,恨透了契丹人。所以家里人为她担心,暴君是总头头啊,此去稍有差池,那不得竖着进,横着出?
耶律在皇仪殿的射场召见了她。他身着射服,两边站了很多人,胡装汉装皆有,皆是小心翼翼的神色,见一个小姑娘前来,未免人人注目。
离耶律最近站着两人,汉服的那个他认识,是杜重威——自石重贵迁走,他又恢复了本名;至于胡服的那个,身材高大,年约四十,她却没见过。
“陛下,”只听杜重威正在请求:“臣兵屯于陈桥,前铠仗已被搬贮至恒州,战马数万亦被驱归北庭,独独剩了一堆士兵,供给不时,大家要吃饭哪!”
辽主问:“你们之前是怎么解决的?”
“上报三司使,由相关司职供给。”
辽主摇头:“吾国无此法。”
“那,那——”杜重威近日已为此事焦头烂额,深怕酿致兵变:“属下是束手无策啊!”
辽主道:“学我们一样,打草谷不就行了?”
杜重威欲哭无泪。
辽主懒得看他苦巴巴的样子,挥挥手:“退下吧。”
杜重威无法,只有谢恩。往回走看见起羽,感到奇怪,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起羽上前见驾,辽主示意她立到杜重威原来立的位置,一边对胡服者道:“萧翰,太后还是不愿南来么?”
萧翰答:“太后言,她更喜欢塞外风光。”
“塞外风光自然好,但偶尔见见中原景致亦不错。”
其实不是哪里风景更好的问题。萧翰略略沉吟,道:“陛下,您应该知道,太后的意思,只要年年得到汉庭朝贡即可,实在没必要来当汉人皇帝。”
哦,述律太后竟是这样认为?起羽听了这话,觉得有点意思了。
但辽主显然雄心万丈:“数千里河山,此刻均在我脚下!”
萧翰寡语,辽主问起羽:“你说,能变成自己的,总比向别人要好是不是?”
“自然。”起羽答。
辽主满意的颔首。
“不过把别人家变成自己家可不容易。”
“哦?”
“陛下想听真话吗?”
“讲。”
“恕我无罪”
“自然。”
“你们契丹,必不曾想汉人当你们契丹的主人,而我们又何尝曾愿契丹当汉人的主人?”
耶律一下站起,虎目圆瞪,群下皆骇,起羽定定神:“你说了恕我无罪。”
耶律重拍椅背:“石氏负我太甚!情不可容!”
起羽知如今不比昔日,虎须捋一而不可再,指指远去的杜重威:“那他呢?”
耶律道:“杜重威?”
“他要是石重贵,陛下想必不会有今日烦恼了罢。”
辽主平下气来,冷哼:“姓杜的既背叛过他原来的主子,怎能还妄图取得新主人的信任?”
可是不是听说他会立他为皇帝么?起羽想,看这情形,竟与外界说的全不相符!
那么这位辽主,是什么打算呢?榨干杜重威所有价值,哄得他以为大有希望,其实却大大不然?
这简直是最彻底的利用了!
想到此处,她自动与面前之人的距离,大大拉开。
耶律道:“任何与我作对的人,石重贵就是他们的榜样,哪怕他是一国之君。哦对了,萧翰,兀欲怎么样了?”
萧翰答:“已经绑了两个时辰了。”
耶律道:“那也该差不多了。”他转向阿起:“走,带你去看看敢在我面前胡闹是什么样子。”
射场的另一边,有一个大大的泥沼,据说是皇帝围猎时,为了使动物不至跑太远,专门挖出,驱逐它们到此,然后不得动弹,以便御射。
石重贵当皇帝的时候并不喜欢,后来拟将它平了重新盖楼,后因打仗搁置,是以日久无人清理,以致淤泥腐烂发臭,使人闻之掩鼻。
起羽及众大臣随辽主登上离泥沼远远的高台,隔得虽远,但视野开阔,泥沼塘里的动静看得一清二楚,就在沿着烂塘边竖起的一根粗木柱上,反绑着一个人。
起羽使尽眼力,望清了是兀欲。
“哈,怎么不叫了?”耶律好整以暇的坐下,讥讽地道。
萧翰道:“先前还嚷嚷,不过到这会儿,喉咙只怕也喊不出来了。”
“竟然敢行刺于我,虽是我侄,也该让他长长教训!”耶律哼道。
行刺?!
起羽瞠目,随即猜出个大概,只怕是兀欲不能接受其父之死,来找耶律报仇,反被耶律抓获。
萧翰道:“他性子一向野。”
起羽道:“你们就这样一直绑着他?”把他疲死,渴死,还是饿死?
耶律指指:“你看看,沼泽里养了什么东西?”
有东西?
起羽讶异,看了许久,才发现离兀欲不远,有块烂泥停一停,又动一动。
隐隐约约看见泥土下的尖牙,巨嘴,长尾。
既凶残,又丑陋。
她努力阻止惧意,还是忍不住寒意:“鳄、鳄鱼?”
“不错。”
起羽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单单想起它的样子,想起它那张一口就能吞下人半个身子的颚,她就不寒而栗,何况直直面对它的兀欲?
“你见过鳄鱼的眼睛吗?”耶律不轻不重问。
起羽摇头。
“冷的,冰冷的,没有别的动物会有这么冷的眼睛。”耶律说,“而且,它非常有耐性。”
“你真的要把他——”
“你看,它盯着它的猎物一个时辰,两个时辰,这日头都要落山了,它还迟迟不发起出击,啧啧……我们辽可没有这种动物,所以我对它很感兴趣。”
所以拿兀欲当试验品?
“它要等稳操胜券时才出击,啊,它动了!”
所有人都紧张起来,连绑在柱上又累又疲的兀欲,也一下睁开了眼睛。
鳄鱼甩掉头上的烂泥,头左右旋转,也许是在观察四周是否有陷阱。所有的人,心跟着它转头的方向一跳一跳。
慢慢地,它浮出身来,紧盯着它的猎物。
它爬到岸边。
兀欲张大嘴,开始拼命挣扎。
它离他三步远。
兀欲崩溃了,求救:“救救我,救救我!”
鳄鱼发起了攻击!
别看它身体笨重,但速度却惊人,众人连惊呼都没来得及抖出,就看见它张开了大嘴,正是此刻!
一箭疾如流星,准确的扎入了鳄鱼的左眼。
鳄鱼翻了个转儿,惨嚎一声,飞快的钻回烂泥中。
众人犹然如做梦,没有回魂。
耶律将弓扔给萧翰,“去,把他给我提上来。”
后来这对叔侄谈了什么,起羽记不清了。回到家当晚做了个梦,梦中犹惊魂:陷在一团黑乎乎的腐臭里,然后,一双绿眼睛猛地出现……她吓得僵直坐起,还好,是做梦,做梦。
各地打草谷成风,百姓苦不堪言。而辽主又下昭告,说辽人优于汉人,辽人入关,特别是辽兵,应有犒赏,速宜筹办!
差事拨给张彦泽,张彦泽找到三司,然而府库空虚,无从颁给,张彦泽道:“那就只有括借富民了!”
当即下令先向都城士民括借钱帛,复遣使数十人,分诣各州,催促各使,民不应命,即加苛罚——这无异于雪上加霜,百姓痛苦异常,不得不倾产输纳。哪知辽主却并未作为犒赏,一股脑儿贮入内库,于是内外怨愤,连辽兵都解体了。
眼见将陷于大乱之中,局面很难控制,正好威胜军节度使冯道自邓州入朝,辽主速召,明摆着要问策,开口却是斥责:“冯相,你这个国相,事晋无状啊!”
他指的是当年冯道没有阻止石重贵与景延广策划的晋与契丹的绝交行动,以致如今之局。
他要看冯道如何辩解,冯道却是沉默。
他如何辩解?他早已被石重贵与景延广边缘化,赶出朝廷外放地方,如何阻止得了?这个情况冯道不想说,说了也没意思。
见冯道不答,辽主又问:“听说你在南阳,治理得当,襄阳、邓州一带也并没有陷入战乱,既是好日子,为何不过,要以来朝?”
冯道道:“无城无兵,安敢不来。”
辽主诮道:“原来是赴国难来了,真可谓国老也!”
冯道答:“不敢,我只是个无才无德又痴顽的老家伙罢了。”
辽主大笑,乐了,道:“如今皆曰苍生苦,依国老看,如何可救?”
“此时百姓,佛出亦救不得,惟皇帝救得。”
“是吗?”这马屁拍得舒服,不过辽主毕竟是辽主,不久正色道:“说重点。”
冯道道:“陛下曾言,陛下之所以能够坐在这里,是因为您对我们的了解远大于我们对您的了解——这话一点不错。可是,如果陛下想在这里坐稳,除了打仗方面的了解,对于整个王朝的治理,也需多了解才是。”
“哦?”
冯道正待详谈,殿外奏报:“太原刘知远有本来朝!”
辽主止住谈话,喜道:“送上来!”
门口太监接过,递给侍卫,侍卫再传上,到得辽主手里,辽主迫不及待打开,猛地发现自己不识几个汉字,正好冯道在一旁,便给他:“念。”
刘知远上表,主要有三事,一是贺辽主入汴,特遣郭威之子荣上京恭祝,盼主准允;二说河东境内夷夏杂居,随在须防,所以未便离镇入朝;三是辽将刘九一,驻守南川,有碍贡道,请将调开,俾便入贡。
冯道念完,辽主面露笑容,很是欢喜,他没汉朝皇帝那么多忌讳,一物何不两用,当即让冯道拟诏褒奖。冯道于此道熟练,略略思索,即下笔如飞,不久草定,再次念给辽主过目,辽主很满意,特提笔起来,在刘知远三字之前,加一“儿”字——这是他早熟了的。又珍而重之取出象牙笏杖,叫了那送表之人进来,告之此为赐物,可持诏及拐,还报知远。
他道:“别看只是小小一杖,沿途只要示之辽兵,即相率避路。我可等着你们将军的人前来觐朝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