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城破宫倾(1 / 1)
清晨。
太后在礼佛。
与冯皇后柔仪宫中永远乐曲悠扬莺声呖呖不同,这里静穆的唱经声轻轻颂响,盘盘的青烟梵香缭绕。日长月久,连常常伴侍的宫女都殊显出一份端详稳重的仪态来。
穿过重重的青色庭院,朱红的门一扇一扇在眼前打开,屋檐高耸庄严,梵语扑面而来。起羽每听不懂,却也长伫而立,久之生出不事喧哗、宁静安和之感,像人世百态都已融入其中似的。
过了会儿,她才继续往里走,来到一间青瓦的屋子,太后虔诚的拜倒在蒲团上,案前一尊小佛,佛后悬挂着一幅巨大的“死”字。
初始她被这死字吓了一跳,那是她头次到这里、太后提出挽留之意时,她为了岔开话题特意问这“死”字是否有何特别含义?太后将手中念珠拨了一拨,道:“封禅寺方丈告诉哀家说,学道之人念念不忘此字,则道业已成。”
那一瞬间,万籁俱寂。起羽呆立着,眼泪不自觉滚滚而下。
便从那时起,她答应了留在宫内,渐渐接触佛经佛学,知道了舍身饲虎,知道了六道轮回。她常常在梵阿声中想,他会轮回到哪一道呢?
……
忽然外面传来嘈杂之声。太后问道:“何事喧哗?”
左右连忙出去察看,不多时回来,额间鬓角竟满是大汗:“启禀太后,那降辽之将张彦泽,已领着番骑逼至城下啦!”
这是深居宫中的妇人无论如何也不能想到的一件事,连起羽亦万料不到如此之快,只听太后道:“哪个城下,这个城下?”
“正是,是咱们这,听说正在攻城!”
“不可能,”太后不相信,“张将军是我晋朝大将军,如何来攻城!”
“太后,他降了辽啦,听说,听说——”
“听说什么?”
“听说杜国公他也——”
“胡扯!”
“太后,太后娘娘!”这回是名宫女,却是福宁殿的,花容失色,上前来一噗通跪倒:“启禀太后娘娘,您快去看看皇上吧!陛下他要赴火啦!”
太后一跤往后仰倒,幸而起羽扶住,掐她人中,悠悠儿转醒,果见有两三处冒起烟来,当时什么也顾不得了,跌跌撞撞往福宁殿走,那宫女却道:“不在福宁殿,在垂拱殿。”
太后让她带路,起羽忙叫左右备步辇追上,一边大声问宫女:“你是不是乱说,城门有好几重呢,哪有现在皇帝就想不开的!”
太后一听,对呀,亟亟瞅住宫女,宫女答:“奴婢多生出个胆子也不敢乱说!太后这边可能还没得确信儿,一个时辰前胡人确实在门外,可这会儿早已斩关入了封邱门,直抵明德门了!”
太后摇摇欲坠,起羽道:“那总还有禁兵可用!冯玉冯相呢,不是他管?”
“冯相不知去向,宫中已大乱了!”
一路而行,方知她所言不虚。但见太监宫女们莫不如无头苍蝇四处乱窜,收物什的收物什,满目茫然的满目茫然,多是悲戚之态。
待赶至常日视朝的垂拱殿,果然浓烟滚滚,太后此时倒坚强了心思,一面唤儿一面往里冲,却见皇帝和李崧在前,冯皇后率领后妃十余人在后,灰头败脸的走出来。
“皇帝呀,你这是作甚么呀!”太后哇一声放声大哭,赶上前扯住他袖子。皇帝见太后如此,也不免哽了一哽,把眼眶擦擦:“母后,没事了。”
于是太监随侍们取水扑灭烟火,待听李崧一讲,才知是他在皇帝赴火时候闯入拦住了他,说事有缓图。等各人稍稍平静,他方从袖中取出书束一封,却呈到太后面前:“这是辽主写给太后的,臣见之此,或有转机,才冒昧入宫,请太后娘娘览阅。”
太后接过,拆开,应是辽主令人以汉文书写,道晋朝社稷为他之助立,岂出如此忘恩负义之徒?自启衅端,自取其辱!看在过去石敬瑭份上,想是新皇帝谅馘之初,荒迷失次,若望风束手,知羞存义,当知道怎么做。
前半段雷霆万钧,后半段却尚算平和,李崧道:“听其语气,陛下姿态放低一些,奉以降表,面缚待罪,当得生机。”
皇帝怅惘道:“一切都怪杜威!孤把重兵全数交与他,他却负孤太甚!孤若见了他——”
“还说什么杜威!”太后突然高声,一指冯后:“杜威还可以说是打不过人家没办法!这女人与她兄弟呢?祸国擅权,如今那冯玉也不知躲到了哪儿!我屡次跟你说,冯氏兄妹是靠不住的,你不听,宠之信之,目今闹到这地步,如何保全宗社,如何对得住先人!”
皇帝眼眶儿又湿了,冯后躲在一旁不敢言语。
太后也抹泪,停了会儿说:“当年先帝起太原时,我那几个儿子尚在,先帝欲择一人为留守,跟辽主相商,辽主偏偏看中了你。他对你到底是有些渊源的。罢罢,烦请李相替我母子草一降表,具述前事,我母子或尚可生活了。”
李崧应是,这时又有人前来报道:“辽兵已入宽仁门,辽使说专待太后及皇帝回话!”
太后又忍不住恸哭,一边问皇帝:“你究竟怎么办?”
皇帝答不出一句来,李崧代道:“臣先拟表,一切后谈。”
他挥笔而就,起羽瞅着开头,是“孙男臣重贵言”几个字。她想,这时倒是又称孙又称臣了,只是今非昔日,又有何用哩!
李崧缮好后递与皇帝太后瞧一周,两人无异议,皇帝盖玺,李崧道:“势不再迟,臣即往谒赍表。”
皇帝点头,李崧行礼而去。
大殿里顿时显得阴暗而空荡,年初时皇帝新命人挂上的华丽朱红绸缎漫漫铺散开来,太后透过朦胧的泪眼,看到皇帝忧伤的面容。
事到如今,再埋怨也没有用。太后叹息,坚定的把眼泪抹干,问道:“太原呢,可曾召命镇义侯?”
“儿已八百里加急快驿,不过如今人荒马乱,不知他接没接到。”
“他就是不接到,这形势他也该有所耳闻!”太后道:“他与先皇是过命的交情,可是你看看你,疏远他、漠视他、不信任他,长乐老被你赶出去,桑维翰也被你赶出去,”说着说着还是免不了抱怨:“听说前阵子李崧也惹到你,可是你看看现在,真正会留在你身边中用的,是谁?!”
“……”
“皇帝,良药苦口,忠言逆耳,要是这次咱们能撑过去,哀家只有一句,把那些旧臣们都召回来,啊?”
皇帝点头。
“大辽都监有令!”
突如其来的高喝打破了难得的融洽,皇帝太后连忙站起,进来一个着胡衣胡帽的汉人。
“都监说,我大辽皇帝陛下有旨,各位前往紫宸殿接旨!”
紫宸殿是视朝前殿,乃除了大庆殿外第二重要之地,皇帝想一个小小胡臣如今竟也有胆子把自己挥来喝去,还敢挑紫宸殿,真是应了一句虎落平阳被犬欺,龙困浅水遭虾戏。
一行人勉强抹泪,出门相迎。到了那紫宸殿门口,但见两列胡装打扮士兵威武十分的立着,高高的玉阶上一人身穿赭袍,服饰鲜明。皇帝停下,平日皆是他俯视别人,如今却换做被人俯视,旁人还好,独重贵心中又是一阵刺痛。
起羽跟在从中,打眼一瞧,竟是赵延寿。
“奉辽天皇王旨,宣赦!”
重贵低头。
赵延寿却迟迟不开口。皇帝不由又抬首看他,赵延寿朝两旁努努嘴,顿时两名大汉出来,便来剥衣。
皇帝大骇,斥曰:“汝等放肆!”
赵延寿道:“从此刻起这里只有大辽皇帝,你还穿着黄袍,也未免太招惹了罢。”命服素衣,下阶再拜。
一众妃嫔为这当众的羞辱嘤嘤涕涕哭出了声。
赵延寿道:“赦是赦免,喜讯还哭,找霉气不是?”
太后怕他翻脸,连忙呵斥妃嫔,叫她们服侍皇帝换衣。重贵不得已,只有惟命是从。
辽主表示开恩,晋帝一家可暂时在宫内安住。
重贵长吁口气,送走赵延寿,回到福宁殿,不知城内境况如何,便遣内侍往召张彦泽。谁知张彦泽不肯应诏,但叫内侍回复:“臣无面目见陛下!”皇帝还道他怀羞怕责,再遣慰召,起羽在一旁大摇其头,一边对太后道:“家中不知如何,我想回去看看。”
太后点头,一下赛如老妇,挥挥手,“去吧,城中估计正乱得慌,要不要叫两个宫人送你?”
起羽道:“还是留着照顾陛下跟太后娘娘罢,我从东华门走,不碍事。”
太后拿手绢敷着眼,准了。
后苑禁中诸殿,多列在西,很少有居东者。盖宫东部为百司供应之所,及六尚局、御厨殿等及禁卫辇官亲从等所在。一句话,就是比较杂,宫城所需譬如燃炭、食料、器具、车驾皆从东华门出入,平日里门外还有摆各种各样小摊的散在各处,最杂之地便是最好脱身之地,起羽选它,太后便知她脱身无虞。
起羽出了城门,发现通常市井最盛的地方已经满目狼藉,胡骑乱突,吏民俱溃。抢的,烧的,杀的,黑烟滚滚,好端端一座汴梁城,竟整个儿变了样儿,一片沦陷之象。
起羽不由联想起十年前出洛阳大牢时唐末帝于玄武楼自焚之景,感慨浮生,她不敢走大路,更别提招轿子,沿小巷窄径往家赶,一疏儿只见出口处挤满了人,许多靠墙排立,起羽不解,前头不是桑家大门么,何以不入内躲避,反而都跑了出来?临近才发现桑家被官兵堵住,家人们瑟缩在四周,院中间正站着桑维翰,他前头丝辔凛凛的,赫然是得诏不往的张彦泽!
只听桑维翰在骂:“陛下委你重任,先领大藩,继授兵权,可算待你不薄!你却忘恩负义至此!”
张彦泽听了,神色冷漠骄倨,只问一句:“你可知我为何找上你?”
桑维翰一愣,听语气似有算账嫌疑,但从头到尾细想一遍,两人只有公事来往,也并未得罪过他,因冷笑道:“正是不知。”
张彦泽亦冷笑,吐出一句:“‘岂有逆状滔天,尚可轻赦?’”
桑维翰初嚼此语,似曾相识,猛一眨眼,指向张彦泽:“你!”
张彦泽高高在马上,竖起三指:“你想明白了?可以死了。”
他一竖三指,是表示将人枭首的意思。左右拥上,桑维翰挣扎,那十个字,是当年杨光远伏诛之时,皇帝咨询他何以处置青州杨氏一族时他给的建议。结果杨家灭门,连最小的小儿也未能幸免。
斩草除根、不放任任何一星火苗是他认为在某种时候必须的手段,何况杨家之人桀骜难驯。但是,这与张彦泽又有什么关系?
“张彦泽,你敢——”
扑!
一溅鲜血飞红出来,家仆们纷纷捂上眼。
怒目圆睁的头骨碌碌滚出三丈远,接着只听张彦泽淡漠的道:“全都杀了。东西你们自己拿。”
官兵们欢呼,顷刻间举刀扑向手无寸铁的仆众,犹如狼入羊群。起羽未料看到这等惨烈情景,正不知是进是退,却听内宅传来一声尖叫,似女眷,然后有人呼:“小姐!”
一道人影,冲到了张彦泽跟前。
多年未见,胖身子,长脸儿,她还没嫁出去?
“小姐!”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妈子拼死跟了上来,看都不敢看张彦泽,只护住桑慈:“大爷饶命!”
张彦泽一眼就将这个桑小姐看到底,不作表示。
左右自然有人过来,因前院都是男的,乍见冒出两个女子,纵然一老一胖,却也似乎颇有兴趣的样子。老妈子瑟瑟,话也不连贯了,扑通跪倒:“大爷,我家小姐她不关事——”
“嬷嬷起来!”却是她家小姐断然斥喝。
老妈子疑惑。
桑慈生得不好看,又像她爹一副矮胖身材,是故多年来纵然桑维翰官做得大,女儿却一直没嫁出去。她自己又决不愿找个没用的来入赘,因此拖啊拖,中途她娘去世,守孝三年,由是拖到了今天。
她墩墩的站着,头却扬得极高,似并不把高踞马上的张彦泽放在眼里:“父养女多年,女不能为父报仇,又何忍独生!”
随即夺过旁边士兵的刀,自刎而死。
老妈子怔楞片刻,俄而放声大哭,然她也没哭多久,即被削去了脑袋。
起羽再也看不下去,别人后退,她上前:“张彦泽,住手!”
张彦泽嫌桑慈之血污了马蹄,正欲离开,听闻呼声,注目。
官兵们便要上来抓起羽,他挥一挥手,他们退了开去。
驾,马蹄笃笃,他来到她跟前。
“我曾经怨过你一阵子,怨那件事后,你怎么还能为晋廷做事,还加官进爵……”
黄褐色的眼睛眯了起来。
“不过我现在明白了,”起羽说:“你一直都在隐忍,是不是。”
她曾恨他口口声声称杨光远为少主、杨光远断臂时一副恨不能代之的模样,却在杨光远死了之后依旧若无其事的当他的官,仿佛他与杨光远从来没有半点关系似的。但从刚才对话,她大概了悟了,他非但没有忘记,更是引来一片血腥的复仇。
谁亡了他的少主,他便要亡了谁的身家。
只怕,要以整个大晋江山作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