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七月初七(1 / 1)
起羽恢复清醒的时候,看到满天星辰。
好一会儿,她才明白自己躺在一张凉榻上,树影婆娑,皓月当空。
展了展胳膊,坐起,环顾为一小院,旁边一方梨花几,有溪水淙淙之声,四视,却见一条用竹子搭的长长的廊,廊的一头直接连着屋子的后门,摆着矮几、蒲团,另一头一直蜿蜒到一片竹林处,搭着光滑的大石头,水声便是从那儿传来。
起羽好奇,下榻,却见榻边放置一双镶着金边的木屐,双脚套进里面,伸出来十个白白净净的脚趾头,她晃了晃,决定不套袜了。
夜凉如水。
穿着木屐踏上竹廊,嘎吱,再踏,嘎嘎吱,再踏,嘎吱吱。她笑了,一路踩着清脆的竹声而行,到了大石头处,石平如镜,果然淹没到一条不知从哪里发源的小溪里。
她试着坐下,脱下木屐,将脚伸进溪水,左右盼盼,发现石头旁一朵白花正迎着月光盛开。
是昙花。
她屏住呼吸。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
迅速转头,竹廊上,独臂的青年眼波荡漾,似月下溪水泛起层层涟漪,朝她微笑。
起羽觉得自己的心猛地突突跳。
怎么回事?
是因为现在的他与以前的他相差太大判若两人吗?
“怎么,”他走过来,蹲下,“不认得了?”
起羽摇头。
“在战场上看到你的时候,我真不敢相信——你爹怎么会让你一个女孩子跟在军中?”
“唉别说了,”起羽缓过神来,却不知怎么不敢再看他,扭头继续玩水:“一言难尽。”
杨光远眼神玩味,坐到她身边:“不管怎样,我却很高兴再见到你。”
“我也是。”起羽说。
他的眼神亮了起来。
“后来怎么样了?”她问,“你在这里,那我爹他们——”
“双方互有胜负,符将军现在应该在休整,你不用担心。”
起羽颔首,停会儿指指他胳膊:“已经好全了么?”
“不要紧了,没事了。”他喜滋滋地道:“我就知道阿起关心我。”
一瞬间似乎又回到很久以前的那个他,起羽扑哧一笑。
“你瘦了。”
他看住她:“你也是。”
明明跟以前一样的眉目,可又似乎有什么不同。起羽觉得自己的心脏真出了问题,要不然怎么越跳越快?
呼吸似乎变得灼热而可闻。
杨光远率先调头,示意四周:“喜欢这里吗?”
“不错。”魔障破除,她暗地里重重扭了自己一把,吃痛的同时头脑变得清醒许多,接着她大概明白下来他会说什么,宁愿先一步开口:“可是现在我爹跟你是敌对,我不能留在这里。”
杨光远道:“战场上的事,与妇人无关。”
起羽说:“我爹会担心。”
杨光远沉思了一下,说:“杜威不是我的对手。”
他这话的意思——起羽稍微想了下便明白,“但是,即使不算我爹,还有高伯伯——”
“但是主帅是杜威。”杨光远泛起一抹诡异的笑容:“整个大晋,唯一值得我斗上一斗的,只有刘知远,至于其他人,都不在我眼内。”
起羽怔怔看着他侧脸。
月光下,他的侧脸如出鞘之刃,冰冷锋利。
可她从不知道,尖锐的锋刃是如此之美。
“所以你放心呆在我这里,过不久,你爹就会跟你见面的。”
他转过头来,咧嘴一笑,冰冷消失了,他对她是从不会板着脸的。只见他扬扬眉:“阿起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一个晚上都心不在焉。”
“没有没有!”起羽大声说,驱散心中那股怪怪的感觉,然而脸颊却一路烧了上来。
她连忙低头。
夜虫低鸣。
“还记不记得,陈抟老道说过,你会是皇后?”
良久,他出声。
“哈,”起羽把围过来啄她趾甲的小鱼儿一哄儿打散,“你不会真信吧?”
他笑笑,不答,看向远方。
沉寂。
起羽说:“你要我呆在这里也好,跟着大军忒不舒服,还随时打仗,一不小心小命就没了。”
“唔。”
“杜威那老家伙是该给他个教训,成日里耀武扬威真打起来就只知道跑——对了,你要赢了可千万别碰我老爹呀!”
“唔。”
“如果你真赢了,那么接下来皇帝会派出的是谁?”
“唔。”
“你别唔呀唔的,”起羽偏着头看他,“想什么呢?”
他不搭,起羽故作大方道:“还想那事儿呀!甭想啦,你想想,就我这性子,琴棋书画啥也不懂,做皇后?做皇后的侍女都挑不上!除非那个当皇帝的瞎了眼——”
他悠悠道:“怎么瞎眼,如果我做了皇帝,你就是皇后。”
起羽记得,多年前的一个夏天,她曾与她的兄弟们符府中厨房外古树下有过一场江山与美人的讨论。
她是不喜欢爱美人不爱江山的,就像她永远不明白周幽王为何可以为了赢美人一笑而烽火戏诸侯。
正如她现在也不明白杨光远对她说的话。
如果我做了皇帝,你就是皇后。
好像就因为道士算了她是皇后的命,所以他一定得做皇帝似的。
拱手江山,只为一人欢?
不不,她远远到达不了祸水级别,以后若传出去杨光远要做皇帝是为了她这跛脚,只怕笑掉人大牙。
可是他说,“你说,咱们就做一对断臂天子、跛脚皇后,谁也不嫌弃谁,怎么样?”
纵然她不喜欢爱美人不爱江山,可是听了这话,心中抑不住满满欢喜。
“小姐,”一名青衣侍婢轻轻推门:“小姐醒了吗?”
起羽伸个懒腰,“几时了?”
“回小姐话,巳时刚过。”
“阿,这么晚了!”起羽弹起来,那侍婢笑道:“少主吩咐,不许打扰小姐休息。”
“起了起了!”起羽面色微赧,用力拍拍,怎么回事,又不是春天!“进来吧。”
“是。”青衣侍婢朝外头咐一声,瞬时一溜儿端铜盆、捧毛巾、持口盅儿的婢女依次进门,起羽好久没享受过这种待遇,一时反应不过来。
青衣侍婢道:“少主吩咐我等伺候小姐,小姐便当在自家一般。”她服侍她漱口洗脸,又给她绾发,说:“新制了几套衣服,待会儿叫他们送过来。少主说小姐是千金之躯,奴婢们没见过大世面,实不知小姐喜欢什么料子,也已叫了锦缎铺的和织绣坊的来了,等小姐亲自选定,我们再重新缝制。”
起羽说:“外头都打仗呢,哪讲究这讲究那的,叫来的都回去吧,有什么穿什么便是。”
青衣侍婢暗暗点头,应是。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回小姐话,奴婢叫青鸾。”
“哦青鸾,我好想吃红烧蹄膀,你们这里有没?”
杨光远很忙,环绕在他周围的人又多,起羽在接下来的几天明白,如果不是他来找她,她要找他简直难如登天。但是三天后杨光远告诉他,他以后将每天跟她吃晚饭,青鸾在一旁听了偷偷笑。
饭菜做得非常迎合起羽口味,由于总是吃到撑,起羽便提出吃完后出去溜达溜达,铁骑教头邱涛——就是当时在城门外迎接的那个,委婉的表示最好不要,杨光远否定的一声嘘,于是邱涛别无他法,只好放行。
不就溜达嘛,又没干什么!起羽朝他翻白眼。
是的,他们现在在戚城里,夕阳柔媚树影婆娑,他们慢悠悠地在树下花荫凉里穿行,一路上总有两只喜鹊跟着他们,咳咳,偷偷吊在远处努力想遮掩行踪不让他们发现的铁骑除外。
溜达完回来的两人通常坐在院子里的竹廊上,起羽特别喜欢这竹廊,爱将连接竹廊的门敞开,这样室内室外就融为了一体。杨光远常常叫人搬来烛台倚在矮几上看军报,他不避讳她,她呢,也无形无状的横躺在一边,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插科打诨,乐得杨光远哈哈大笑,像七月初七看到牛郎织女星的时候,两个人讨论的大概情形是这样的:
起羽:“七月初七,牛郎织女相会,故事你知道吗?”
光远:“当然,民间传说老多了。”
起羽:“老多?看你那样子,就只听过一种吧?”
光远:“即使我听过两三种,讲的也都差不多。除了天帝不允许女儿嫁给牛郎让其返回天宫迫使两人分开之外,还有什么其它的?”
起羽:“其它的多着呢,最好玩的一种说法是……哈哈,哈哈哈哈——”
光远:“快说。”
起羽:“说是织女嫁给凡人牛郎后,很快觉得这种日子不好玩啦,与王母娘娘派来探视的使者合谋,甩掉牛郎不告而别回了娘家。牛郎闻讯赶来,织女拔下银钗划天为河,牛郎过不去,大怒,把牛索子摔过去予以严重打击,织女也不好惹,立马丢出织布梭子还击,这样一来一往,两人彻底翻脸了。天帝一见,老这样不行啊,出来调解,于是勒令他们每年七月七日会一次面、谈话。”
光远:“谈什么呢?”
起羽:“就像你们打仗一样,双方实力相当,你说谈什么吧——不过似乎始终没谈出什么结果来,要不怎么到现在还在谈呢。”
光远:“哈哈哈……”
起羽:“喂喂,你手干嘛?”
光远:“唷,会害羞了?”
起羽:“拍得我肩膀疼。”
光远:“别担心,跟兄弟们高兴了都这样。”
起羽:“我可不是你兄弟——”
光远:“是是,你是未来的太室。”
起羽:“杨光远,你!”
光远:“好了好了,就让我搂一会儿,你老仰着也累不是?”
……
然后不知不觉起羽就睡着了。
水上月下。
杨光远小心的抱住她,抬起头看迢迢银河。
心想,一生一世,这样多好。
月来满地水,云起一天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