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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 漳水河畔(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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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澶渊、太原大捷,这边杜威率领的军队路沿着黄河缓慢进御,往探敌情。行至漳水旁,忽报迎头辽兵数万,控骑前来,势威且众,杜威闻言变色,尚未定个主意,斥候再报,不是辽兵,打着“杨”字旗号,却是他们正要对付的青州兵哩!

杜威一听,稍稍放下心来,问军容怎样,答曰兵甲烁烁,遮天蔽日。

杜威面色再变,他深知杨光远的能耐,想着要不暂避一下锋头?左右劝住,才刚传令下去整军待备,那边铁骑飞速,已经到了眼前,晋军且战且退,至榆林店,后面尘土大起,却是另一路无数而至!

杜威瞠目结舌,符彦卿符老爷谏道:“敌方早有备而来,俨然包抄之势,我等只怕越逃越死,不如列阵待援。”高行周亦以为然。杜威问:“列何阵为佳?”两将商议片刻,提出布一刀阵,前后左右,露刃相向,或可迎敌。

杜威准议。

起羽与蕊微二人化作男装打扮也在军中,各骑一马,由党进保护,说起来他们三人还是第一次身陷这种直面敌人的战场,只觉四面八方都是执着兵器的人。战斗空前残酷,青州军从刀阵外四面冲突,高符二人督军力战,偶尔有冲进来的小股敌军,刀枪打没了,双方就展开肉搏,拳头,石头,使用所有一切能够使用的器械,互相掐喉咙、抠眼睛,流血漂橹。蕊微看了忍不住道:“牺牲这一条条性命,到底是为了什么?”

起羽说:“打仗就是这样。”

“可是每个人的生命对他的亲人都是独一无二的,”她低叹:“‘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起羽心想,出口成章,把她要过来当侍婢真是屈才了。

党进道:“辽寇入侵,保家卫国,生命确实宝贵,但战争时期却有比生命更宝贵的东西需要争取。”

他向来寡言,出口却有几分道理,蕊微思索他的话。

起羽嗤道:“但是每个人的生命只有一次。说来说去,不管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都是那些当皇帝的干的好事,反正抛头颅洒热血的绝不是他们自己,抛的全是别人的,何乐不为?”

蕊微有些发怔:“太残忍了,不知我娘和我弟弟怎么样了……”

“就是嘛,就说你,”起羽说,“如果没有打仗,哪来骨肉分离?”

党进不再多言,一人□□来道:“你们倒还有闲暇讨论,这岂是一句对或者错就可以解决的问题?”

三人侧目,原来是高怀良。

起羽拍掌:“疙瘩,要你守后备,你跑来偷听我们讲话!”

怀良道:“我只是路过。”

“你刚刚说我们不对?”

“本来就是,妇人之仁。”

“那么你说说你的大丈夫气概。”

“一将功成万骨枯。”

起羽眨眨眼:“完了?”

“对。”

“我从来不认为那句话是褒义。”

怀良道:“牺牲今天这些人,是为了拯救更多的人——你毕竟是姑娘家,说了你也不懂。”

“那我问问你,假使今天你自己就牺牲在这里,或者说你哥,你觉得你们拯救了谁?不错,你可以说你是牺牲了这一部分人去拯救另外大部分的人,那么当有一天因为其他理由而牺牲的是你呢?你现在可以轻松的说‘一将功成万骨枯’,那是因为你自认为自己是那个将!”

“不!”怀良反驳:“大丈夫当马革裹尸而还,即使今天战死沙场的是我,我也不会有半句怨言!”

“那么你拯救了谁?”

“那、那些被青州军占领的州郡百姓!”

“在青州军统治下跟在皇帝统治下有什么太大区别?难道你以为在皇帝统治下过的就是什么好日子?”

“你别忘了,战争是杨光远那叛贼挑起来的,我怎么觉得你在为他说话?”

“我只是不同意你们这些男人的看法,”起羽一向大大咧咧的容颜上现出一线凝涩:“救活一条命不容易,谁也没有权力为了某种理由就让那么多人轻易死去,不管是对的,还是错的。”

怀良看她半晌,才说:“也许你说得有点道理,但是战争终究是男人的事。”

一列人马冲过来,怀良细看,连忙朝她三人摆手:“散开,快散开,不是自己人!”

党进立即靠近起羽主仆让她们快跑,自己在后面抽刀斩断那些飞枪流箭。

“哎哟!”

不知哪个发的飞矢射中了起羽坐骑前腿,白马向前一扑,起羽翻滚在地。

“大小姐!”

党进惊呼,同时一葫芦滚鞍下马,跑过去。

蕊微的马往前冲了一阵,返头看见这边情况,又“笃笃笃”调头回来。

“大小姐,摔着哪里没有?”党进扶起起羽。

“没事,我落地的时候有准备。”起羽笑笑,扶一扶右脚膝盖,才站起来。

“来,坐我的马。”党进将自己的马牵过。

“那你呢?”蕊微问。

“我再找一匹,你们先上。”

起羽也不罗嗦,点点头,左脚登鞍,勉力坐稳了,执紧缰绳。

“往中军去吧,那边。”党进指一指。

“记得跟上来。”

“是。”

策马飞奔,一会儿之后起羽回头,看见党进骑着另一匹马慢慢跟上来了,她放下心,一心奔到杜威附近,那位国公最是怕死,每次周围守卫的人都是最多的,哪像自己老爹,总是身先士卒打头阵——噫,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一个是领导一个是手下的原因?

快到了,她再行环顾,停住。

党进不见了。

蕊微亦发现,左右张望,尖道:“大小姐,他被卷到交战的阵中去了!”

起羽立时掉转马头,蕊微道:“大小姐,您不能去!”

起羽也知道自己不能被卷进去,卷进去就身不由己凶多吉少,可是怎可轻弃?

“疙瘩!”她找到了救星。

“你们还在这边转悠?”怀良扬手:“快躲到安全地方去!”

起羽朝他喊:“帮我把党进救出来!”

高怀良看看她手指的方向。

“救救他!”她喊。

怀良扬眉,手中红缨枪拉开,朝手下吆喝一声,驾!尘土飞起,起羽眼睁睁看他一队冲入枪林箭雨中,找到党进,跃马而还。

整个过程如闪电雷鸣,干脆利落,畅快至极。

起羽方知疙瘩原来可以这么有魄力。

一方竭力突阵,一方督军力战,两边自午至未,来来回回你进我退了约百余合,杀伤甚众,战果却不明显。

时将薄暮,青州军突然冒出生力军加入围击,晋军再也支持不住,中军率先突围而出,余者精疲力竭零零散散尾随,至白团卫村,高符二将勉强打起精力依险列阵,排着鹿角,权作行寨。

青州兵紧跟而来,不多久复攒聚如蚁,将这临时行寨围住,晋兵个个心惊胆战。

“这还让不让人活啦!从早上到现在饭都没吃!”起羽三人躲在一座帐篷后,眼见箭密如雨遮天盖地毫无停下的架势:“他们都不吃饭不睡觉的?喂,谁有干粮没?”

蕊微摇头:“昨天分的都吃完了,今天的还没分。”

“唉!”

“有人来了!”党进把手按在刀上。

果然一行人马朝这个方向行来,起羽和蕊微把才放去吃草的马牵回,谁知双方一照面,竟然是杜弘琏的小队。

蕊微见到他,不由往起羽身后避了一避。

“你们也到这来了?”杜弘琏扫她一眼,倒没多话,哼哼两声后和手下到不远另一顶毡帐后。

起羽瞪大眼看他们一个个慢条斯理的蹲下来,既不见打仗的样式,也不似偷袭的装扮。起羽端详半天,他们竟然打开褡裢,慢慢儿摸出馍咀嚼起来了!

“你们——”起羽咽口唾沫:“是不是该去增援增援外边?”

瞧,一个晋兵正被一群青州兵围殴,还有两个被射成了窟窿。

杜弘琏道:“托你身后那贱人的福,大爷我才痊愈!”

“那不也是痊愈了么!”

杜弘琏哽了一下,“我们是生力军,岂能随随便便出手!”

起羽说:“你们再不出手,我们就要被打败了。”

杜弘琏瞅瞅,然后缩回头:“好像人越来越多了!”

哔!哔!

羊皮蒙住的毡帐发出卟卟戮响,矢羽从四面八方飞扑而来,带着尖锐的啸声,起羽刚探出头,便仿佛看见一阵黑雨,一只手从后面拦来,接着是一把刀,党进将她拖到身后,手中宽刀将刚才那些贴她面而过的乱箭一一劈开。

“他们有多少人?”起羽喊小豺狼。

“我哪知道,你不会去问他们啊?”

这下轮到起羽哽住,瞪他一眼,不敢再伸头,叫党进把外衣脱了下来,不朝小豺狼那边,掉个头,往另外一边扔出去。

“大小姐干什么?”蕊微问。

啪啪啪!

几支箭头一齐戳中张开的布衫,起羽与党进面面相觑,蕊微嚅嚅道:“被、被射成了蜂窝……”

起羽朝小豺狼喊:“喂,人一点都不多,你们赶快冲一条活路出去吧!”

党进跟蕊微有冷汗滴下。

杜弘琏不是瞎子也不是聋子,自然看得到不远的一层层铁甲,听得到沉闷的一重重马蹄,心想下箭跟蝗虫似的你叫我出去送死?冷笑一声,口中却道:“不如你出去做饵,吸引他们的注意,我们从后面包抄,两面夹攻,到时把你们一起带出去,如何?”

“我们出去做饵,你们从后面包抄?我呸,这种损招你也想得出来!”起羽骂,“你们都是一群窝囊废!”

有士兵回道:“我们的宗旨是,保命最重要!”

“诶?”听他正大光明这么说,她反倒乐了,捂住肚子大笑,继而捶地。

蕊微担心地道:“大小姐——大小姐你怎么了?”

起羽摇头,“记不记得我们上午还讨论过战争?”

“嗯。”

“如果士兵们都像小豺狼这支一样,大概打仗这种事也就不会有了吧?”

蕊微愕尔,接着笑开:“是呢,大小姐说得对!”

“更进一步说,像我老爹他们,也就不用成天担心打败仗了哇。”

这下党进也绷不住要笑了。

“我们也不用呆在这里又累又饿!”

“你小声一点!”杜弘琏喊,“笑什么笑,把贼人都引过来了!”

“是吗,我怎么觉得攻势反而没刚才那么厉害了……”起羽小心翼翼睇出一只眼睛,再睇出另一只,看到了黑色的铁骑。

她滞住。

一个身环甲胄戴着头盔骑跨黑马的人正望过来。

视线相迎处,默然无声。

熟悉而陌生,深邃而冷然。

他的瞳孔缩为一点——

她赶紧看向他左臂。

被披风厚厚覆盖住了……她再度往上望,这时她才望见他身后那样密密麻麻举起的弓箭。

小豺狼的倒抽气声清晰的印入她的耳朵。

她后退一步。

头盔遮挡后的他似乎微微一笑。

然后他抬起右手。

如潮水般来的铁骑如潮水般退去,悄无声息。

青州军没有半分道理的停止了攻击,晋军再三确认后,终于喘了口气,开始挖灶烧火。

是夜东北风大起,拔木扬沙,很是厉害。晋军就地掘井取水,方见到泉源,泥沙辄则倾入,把泉眼盖得一团混沌,士兵们无奈,只得用帛绞泥,得到一碗碗的黄泥水,起羽从党进手中端过,看了半天,还是没能催眠自己把它喝下。

挨至黎明,风势愈剧,晋军休息了跟没休息没两样,人马俱疲,精神萎顿。

这时青州军重新整合好军队来踹晋营,先是拔去鹿角,用短兵杀入,后队更顺风扬火,声助兵威。

杜威却总没有明确的命令下来,符老爷不得不催促:“大帅,何不下令速战!难道甘束手就死么?”

杜威尚迟疑,“俟风少缓,再定进止。”

符老爷道:“敌众我寡,现正风扬尘起,彼尚不辨我军动向,此风正是助我,若再不出军奋击,一俟风缓,吾等属无噍类了!”说至此,向众呼吁道:“速出击贼!”又回头对杜威说:“大帅也许善守御,我却愿率旗下决死了。”

高行周也赶过来:“不错,军中饥渴已甚,一经退走,必将崩溃。敌谓我不能逆风出战,我何妨出彼所料,上前痛击,这正是兵法中诡道哩!”

两人一同拔关出战。同行怀德怀良亦麾兵跃出,纵横驰骋,锐不可当。

青州军倒退百步,继而风越吹越大,饶是白天,亦阴云密布,天昏地暗,不辨南北。起羽三人这次呆在伙夫军里,并跟随他们趁乱退到漳水旁准备渡河,因昨晚喝的都是泥水,伙夫们欢天喜地涌去河畔捧水喝,任军吏怎么骂也挡不住,起羽亦受不住诱惑,她口焦唇裂,浑身更嫌脏得要死,蕊微摸摸自己的发鬓:“要是能洗个头就好了。”

起羽深以为然,然而事实当然绝对不可能。两个人扑到河边痛痛快快掬起水,吃了个痛快,回头见党进警戒地望着四周,起羽说:“怎么了?”

党进说:“我们离队了。”

整支补给后军都在风沙中与主军断了联系,起羽看一眼不远处的军吏:“他没说啊。”

“大家都在摸瞎,问题是我们不是正军,万一碰到青州兵,根本不堪一击!”

“那——”蕊微敏锐地道:“你察觉到有危险了?”

“是,”党进说:“我觉得——”

没等他说完,听军吏高喝:“都闹完了没有?还有没有规矩了?已经找到了船,大家赶快过河!过完河我们就安全了!”

一共找到十来只竹筏,每只筏子上各有一个艄公,披着蓑衣,戴着斗笠。

大家呼啦啦上了船,船很挤,轮到起羽三人的时候,起羽自然先跳,等她跳上去后,艄公道:“人满啦,后面的去另一艘!”

党进道:“不行!”

“不能再挤了,你想翻船不成?”

“就是啊,兄弟你去搭另一个吧,还不快抢去,不然就没位了!”士卒们也纷纷道。

起羽朝党进扬扬手:“行了,你就跟蕊微上另一艘吧,反正到了岸又是一起。”

“不行!”党进坚决地。

“哎我说这位兄弟,”肥胖的厨子不怀好意的笑道:“你死活要跟这个细皮嫩脸的小兄弟赖在一块是什么意思啊,莫非你们——”

他没说完,余意却让满筏人哈哈大笑。

党进非但没笑,反而坚定异常。

起羽说:“那好吧,要不我下来——”

“你们这船人搞什么鬼?”指挥调度的军吏扬着鞭子过来:“都什么时候了还笑!喂喂,你!”他指着党进:“快赶别船去,让这边快走!”

“大小——公子快下来罢。”党进看着起羽。

一声公子又把满船人惹得哄堂大笑:“公子?哟,我们这里还有位公子!”

这时船不知不觉已离岸一丈有余,起羽右脚踝隐隐生起钝痛,她不想涉水,对党进道:“你就去坐别的船,我没事!”

“公子!”

哗啦。

木筏轻快的划开了,党进伸出的指滑过木筏边缘,落在水里。

起羽笑着朝他摇手。

党进跺脚,赶紧去搭就近的木筏。

水纹一波波在河中荡漾。

筏子并不太平稳,水不时漫过脚掌,起羽真担心翻船,但她自己不会游水,想一想,慢慢的往艄公方向挪去。

风呼呼的吹着,在岸上是昏天黑地,在水上则是浪高涛急。

一众人提心吊胆的站着,越到江心,越是战战兢兢,生怕自己被甩下去。

已经有好几个甩下去了。

又是一层黑浪。

起羽一个踉跄,趔趄着下意识揪住了前面人的衣摆,入手坚硬,正是艄公的蓑衣,没等艄公回头,起羽说:“不好意思。”

但接着另一层浪打过来了,刚松开的手结果更紧的抓住了人家。

她只好嘿嘿的笑。

艄公转首:“你抓住我就好了。”

起羽心想世上还是好人多啊,没声价道谢,对上艄公的脸的时候,完全石化。

是他。

不像昨天那样被头盔遮盖住大半的脸,斗笠下她可以看见他消瘦的下巴,似乎有点不修边幅,胡子没刮,但眼神却在这一片风吹云聚中显得格外熠熠闪耀,光芒夺目。

仿如凤凰涅槃后的璀璨。

“你、你怎么……”

他的嘴微微抿起,似笑非笑:“阿起,我是为了你而来啊。”

又是一个大浪。

右脚抽筋去骨般的乍痛。

起羽坠下,闭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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