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御驾亲征(1 / 1)
皇帝亲征,要准备的派头自然不少,光是符府,因着老爷担当重任,张夫人就忙活得几夜没睡好觉。
“行啦行啦,这锁子甲已经被你整了几遍啦,还不够?快歇着吧。”等阿琅把泡脚水端出去了,符老爷挥挥手示意不再需要侍侯,朝灯下张夫人道。
“我哪能不好好检查呢!”张夫人揉揉眼睛:“回回你上战场,我这心啊,就提着担着,你瞧,这是昨日我上封禅寺给你求的护身符,系在袍子内侧,有菩萨保佑,我才好受些!”
符老爷道:“每回上战场夫人都去求,辛苦了夫人哇!”
“老爷说什么话,我们妇道人家,只能做做这些。”张夫人说,“说起来,昨日我还碰见太后千岁了!”
“哦,她也去了封禅寺?”
“可不是,皇帝陛下御驾亲征,她广施僧饭,为皇上祈福啊。”
符老爷叹声:“终于还是要开打了。”
张夫人不敢接话,一会儿说:“此次昭序昭信不在老爷身边,老爷要多照顾自己……唉,实在不能把昭寿带上么?”
老大昭序与老二昭信这几年都外调在任,老三昭愿入了三司,奉的盐铁支使的官儿,管钱,跟上战场差得十万八千里;老四呢,说起老四符老爷要说了:“把他带着?成天里在外不知游荡些什么,文不成武不就!来汴梁后更是胡闹,他千方百计想干什么他以为我不知道?他就是不肯离开洛阳!他为什么不肯离开洛阳?啊,为了那么一个青楼楚馆里的女子,他就——”
张夫人道:“你小声点儿,大家伙儿都睡觉!儿子有不是,是我这个做母亲的没管好,你要说就说我便是了——”
符老爷放低嗓音:“夫人,不能怪你,你看,好端端的,眼圈儿就红了,都是我不好,来来,你打我,你打我一下!”
张夫人扑哧一声:“老大不小的了,羞也不羞!”
老爷见夫人反泣为笑了,才陪着笑说:“唉,其实昭寿愿意干什么,我也不过多干涉,但是,婚姻大事,他口口声声要娶个青楼女子——”
“什么?!”这下张夫人震惊了,猛地站起来,茶水仰翻,渍痕四溢。
老爷也讶道:“他没告诉你?”
“没有,他从未跟我说!”张夫人绞着手帕,无暇顾及碎裂的杯盏,不敢置信道:“他说他要娶那青楼女子?娶?做正室?”
轮到符老爷反过来安抚她:“夫人先别激动——”
“我知道他跟康乐里某个女子交好,不过是个男儿,些把毛病总免不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但谈婚论嫁,哼,除非他要气死他娘!”
符老爷突然一拍掌:“如此说来,我把他带出去,倒也是个法子!”
“老爷的意思——”
“打仗辛苦,却磨炼人的性情。跟我一趟,说不得见过大世面后,他觉得那些风花雪月虚无飘渺,那个甚么女子,也抛到脑后去了!”
张夫人连连点头:“老爷说得有理。不过老四从未上过战场,我这个做娘的又不免担心了。”
“夫人,老鹰保护小鹰的方法不是整天放在身下窝着,那是鸡!”
“是是,老爷教训得是。哎呀,那我得赶紧去帮他准备一副合身的战甲才行,挑什么好呢,明光甲、细鳞甲、乌锤甲、皮犀甲……哦,还有护身符!我怎么没有多求两个!不行不行,明儿一早、不不,今晚半夜就去封禅寺守着——”
“好啦夫人!”符老爷道:“战甲我明日叫属下安排,尽他挑,定有合身的!至于护身符,我这个给他——”
“这怎么行!老爷你先休息,今晚别等我了。”张夫人执着地道:“我先找昭寿去,然后回来在外屋悃悃。”
符老爷左拦右拦,还是没把夫人拦住。
张夫人找儿子,到了儿子房里却发现儿子不在,他跟前的阿瑁禀说少爷找大小姐去了,张夫人便在房里等,一会儿老远听见儿子喊:“阿瑁!阿瑁!快快快,快去找人!”
阿瑁迎上去,细声道:“夫人来啦!”
“啊?”
张夫人端坐着,昭寿进来,“娘,我正要跟您说,阿起到现在还没回来!”
符大小姐哪里去了呢?这得从一个时辰前说起。
一个时辰前的符大小姐在巷道中匆匆走着,她知道自己回晚了,正往家赶,忽然,黑暗中扑出几个人来,将她堵上嘴,绑上手,塞进一条口袋,扛起就跑。
她被颠得翻江倒海,倒海翻江,强力忍受着,像过了很久之后,被扔进一间阴暗的房间,接着有人将她从口袋里拖了出来,突来的光亮让起羽摇了下头,抬头一看,三步外一副轮椅,轮椅上的人背着光,轮廓幽暗。
烛影跳动,冥冥显得几分恐怖。
杜、弘、璋。
起羽扭头环顾四周,房间不大,人却站了两排,众星拱月似围着杜大公子。她扭扭坐起,一人上来将她嘴中布条抽出,不等杜弘璋开口,她先发问:“你是谁?”
杜弘璋哼笑,“跟我装傻?”
起羽想,此时不装,更待何时。
“符大小姐,那天竟没认出你。多年前你得意过一次,多年后,又让你得意了。”
起羽说:“你说什么?”
“还装?三弟已经都跟我说了。”
可恶的小豺狼。不过万幸他没有提起前几日城门之事,看来是没有认出她,只要杨光远保住,其他都好说。起羽换了副面孔:“啊,本来我为善不欲人知,大公子若要报恩,这请人的方式也太独特了点。”
“报恩?你弄废本公子一条腿!贱人!”
一刹间他变得凶神恶煞,推了轮椅过来,好的那脚先将她一脚踢翻在地,紧接着踏在她背上,起羽双手反绑,背部被死死踩住,一时动弹不得。
“来,学狗叫。”他说。
起羽挣扎。
“学不学?嗯?”他踩得更用力。
这个时候起羽决定服软,勉强学了两声,杜弘璋哈哈大笑,俯身拎起她,“不像!”
起羽叫:“如果不是我,别说一条腿,你整条命都没!”
“说得好听!”他说:“你故意害本公子,本公子不会饶你!”
“你到底想怎样?”
“告诉我,”他低头,轻柔地:“当年你把秀峰弄到哪去了?”
起羽背脊发凉。“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
“好,我让你不知道!”他冷不防一跺,起羽被震趴,喉咙发甜,嘴间腥气冒出。“我让你不知道,呃?你废本公子一条腿,本公子自然也废了你的!拿刀来!”
“是!”
起羽死命往前爬。
“摁住她!”
“是!”
左右牢牢掐住,起羽扭头,看到杜弘璋那逼近疯狂的脸:“姓杜的——啊!”
右大腿猛地被戳进一刀。
起羽形容不出那是什么感觉,尖锐的疼痛排山倒海涌来,她紧紧咬住下嘴唇,喉间的血抑住了,然而眼泪仍然不受控制狂飙而出。
“叫哇,你叫哇!”杜弘璋得意的大笑,把刀抽出,起羽嘶口气,感觉心脏蜷得死紧,然后下一刀又落下。
杜弘璋阴鸷的笑声仿佛在四周不断回响:“臭丫头!我要把你的肉一片片剥下来,你知道什么叫凌迟吗?那可是皇帝老子才能派人享受的,本公子便宜你,教你也尝尝……”
又是一刀。
起羽疼得疯狂挣扎,当再也压不住痛的时候,嗡一声,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这一黑就黑了很久,像进入了一片无限的混沌,开始发烧,不断谵语,不是喊“娘”就是喊“老爹”,脑中神志不清,不记得身在何处?
一天半夜里醒过来,只见油灯晕晕,旁边模模糊糊坐着一个人,身影瘦削,似乎很熟,却一时再也想不起来是谁?
“我在做梦?”
虽呢喃自语,却惊动了灯下的人,他一下子站起,把灯擎过,随着光芒渐移,起羽看清了他的脸:“党进?”
“是,是我。”他微微笑了下,面颊消凹,有点怕人。
“怎么这么瘦了?不是我认错了人?”
党进说:“大小姐才真瘦了。”
起羽抚抚额,强自抬起身子,没想到虚得很,摇摇欲倒,党进连忙来扶,起羽想他怎么不避讳了,因问:“其他人呢?”
“大小姐说的是?”
“阿琼阿瑶啊。”
党进说:“这不是在府中。”
起羽才发现顶上是帐篷,问:“这是哪里?”
“军中,老爷帐下。”他在她身下垫了枕头,“大小姐不要多说话,先润点水,再睡一觉,明天有了精神,我再慢慢告诉你。”
“不要紧,”起羽说:“怎么到军中来了?我记得……呀!”
由于移动身子,右边腿受拖动,兀地疼如刀割,她掀开被子一看,大腿部包扎得严严实实,那一夜的情景涌入脑海,她瑟缩了一下:“杜、杜弘璋呢?”
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小姐提起那个人竟然会怕,党进眉间起了褶子,动作却无比温柔,轻轻将她按住:“大小姐还是先躺下,要是睡不着,不然先喝点粥,我去热——”
“先说说我为什么在这里,”起羽说:“我什么也不知道,心里闷得慌。”
党进竭力轻描淡写:“那日杜弘璋把大小姐刺伤,正逢第二天军队出征,不知怎么竟将你扔到了杜二公子伍中,找了个人看着,三天后那人要跑,被我抓住,终于找着大小姐。”
起羽心想把我扔杜二那儿干什么呢?仔细一想却明白了,是要陷害杜二。若死在他军中,杜弘璨只怕难以脱身:其一,她符大小姐为什么会出现,被绑架的话,被谁绑架?其二,不明不白死了,符家不会善了,肯定找杜二,虽然符老爷官儿不比杜老爷大,但符老爷只是轻易不发飙,发起飙来谁知道是不是第二个杨光远?
那么他那天说什么凌迟,只是取乐而已,废了她一条腿是真,但更大的目的,却是他二弟。
杜弘璋啊杜弘璋,你弟弟亲口为你吸毒血,你就这样反咬他一口!
“这么说,是你救了我。”
“大小姐莫要这样说,党进失责。”
“哈,是我自己乱救人,自讨的。”起羽嘲道,喘一喘气又问:“那我老爹在不?”
“在,刚知道的时候老爷生气得不得了,这两天见大小姐还不醒,又担心了,刚刚回去睡着,我去叫他?”
“不要了,等天亮吧。我躺了几天?”
“七天。”
“怎么不把我送回去。”
“大小姐病势沉碍,大夫说,连移动床铺都是不相宜的。”
“说不通,这行军难道就不动了?难道有家中好?”
自从前随冯道出使过一次之后,起羽对行旅不再有好印象,涉关打仗,怕是更艰难百倍。
“没有,这段时日大军在等陛下命令,因此就地驻扎,大小姐甚好运气。”
“路上也就一两天的功夫,叫大夫多开几副调理药,仔细点也就是了。”
“不可,万一病势反复,进又不懂医药,那怎么办。”
起羽说:“我现在醒了,自己就是大夫。”
党进笑笑:“大小姐先安心下来,总之现在还没打仗,真要动了,再与老爷禀报不迟。”
起羽点点头,重新躺下:“才说了会儿话,就累了。”
党进起身帮她压压被角:“可不是,快歇着罢。”
他将油灯拿开,背转身,悬了多日的心终于放下来,擦了下眼眶。
第二日大早党进熬了一碗粳米粥进帐,很稠很香,配了四碟子小菜,起羽馋虫勾起,从被窝中爬出,先接过盐汤漱了口,再用毛巾匆匆擦脸,所有事情在床上做完,连饭桌子也搬到床上,吃得光光,意犹未足,党进劝道:“一下子不可吃太多。”起羽抹抹嘴:“我也知道,不过好歹弄些解馋的好哒?”
党进便又转头捣鼓出一盅溏心鸡蛋,起羽大赞他手艺,问是不是偷师了阿玡伯,正说笑,符老爷出现了。
“大丫头,我的大丫头唷!”他几步迈到床边,把起羽头死命摁到怀里。
起羽鼻头发酸:“老爹……”
“你可知道那日因你彻夜未归你娘多担心?第二日我出发她眼圈都是红的,老四本来跟我一起出征,为了找你,也留下了。好在后来阿进找着了你,找着你时,你腿上被戳的伤口正溃烂,血污淋漓,脏乱不堪,好容易捡回条命……唉,捎信时我都不敢跟你娘说!”
他摸摸她憔悴的脸颊,“大丫头,你受苦了!”
起羽当然告状:“都是杜弘璋害的!我救他一命,他却说我故意害他,爹,女儿差点见不到你了!”
符老爷叹息一声。
“爹?”
“阿进说是大公子所为,不过并无其他人所见,我当然相信阿进,但是杜公——”
“我这个受害者亲自去跟他说!”
“阿起,不顶用。”
起羽从他怀中脱身,是啊,上次公主被刺一事,她揭穿杜弘璋搞鬼,杜威不过把儿子暂时撵出去了事,上欺皇帝,下瞒众臣,连刘知远都奈何他不得。
“照这样说,我就白挨杜弘璋刀子?”
“咱们跟他们家梁子是结定了,不过目前,咱们……只有认亏。”
“爹!”起羽说:“你是我爹是鼎鼎大名的符大将军啊!怎么能这样!”
符老爷摸摸她头发:“是,爹也觉得窝囊。但是丫头哇,爹身在官场,很多时候,不能只讲感情,还要讲利害。”
起羽自然同意,只是一个人有了冤屈,难道连苦也不能诉一诉?
符老爷见她不语,也就没有说下去。
两人默默坐了会,起羽咬着指甲:“爹,虽然讲利害,可不能不讲是非!”
如果只知趋利避害,杜家无法无天,世上还有无公道可言?
老爹看着她,良久道:“是的,但事关整个符家,也就不能不从利害上去打算了。”
“所以让我委屈下来?”起羽愤愤,她差一点就死了!
“我知道丫头你受不得委屈,但我也知道,丫头脾气虽毛躁,却是最肯体恤人、最肯顾大局的。”
“我才不呢!”
“赡给司使到!”门口戍卫报。
帘子一打,杜弘璨进来,“听说符大小姐醒了?”
父女停止谈话,符老爷起身:“二公子。”
起羽爱理不理。
杜弘璨递上一只木盒:“给大小姐调养身子。”
符老爷打开一看,杏绫中裹着一只老参,须尾皆全,一望而知是上好之物。此次杜二任赡给司使,随军负责军需,隶属度支部,与昭愿在的盐铁转运部同属三司,手中肥厚得很。符老爷道:“这、这实在不好意思。”
起羽冷哼:“二公子,你还敢来,我帮了你这个朋友,真是倒霉得很!”
杜弘璨趋前道:“果真是我大哥做的?”
起羽眼一翻:“党进的话就是我的话,你不信怎地。”
杜弘璨说:“我万万料不到——”
“还好我命大,要不被你兄弟整死,以后你们都离我远点儿。”
“既然大小姐还承认我们是朋友——”
“谢了,”起羽道:“你这朋友,我交不起!”
她牙尖嘴利,直说得杜弘璨面色微赧,符老爷岔道:“丫头,话太过啦!当初刚发现你的时候二公子着着实实帮了不少忙,连日来要医要药也没有二话,虽说大公子有不是,但二公子可没得罪你。”
“他没得罪我,他牵累我!要不是他让我帮他治他大哥,我能有飞来横祸?要不是他们杜家兄弟间摆不平,我能被扔到军队里来?”
“喂,你好大胆子,竟敢骂我二哥?”斜地里□□一个声音,杜三公子驾到。
不过他不是一个人到的,后头又跟了两人,却是高家怀德怀良兄弟。
“大小姐醒啦?”高怀德先是问候了两句,继而转向符老爷:“世伯,我爹叫我请你过去。”
“有事了?”符老爷警觉。
四周都是熟人,高怀德也不隐瞒:“刚刚前线送来军书,恒、邢、沧三州失陷,特别是最先失守的恒州,坚守了四日,结果城依旧被破,守城主将投缳而死,副将亦都自戕,城内男女老少纵火自焚以及投河而死的,不计其数。”
讲到这里,他音色微喑,众人摇头,刚欲斗嘴的起羽与杜弘琏也偃旗息鼓。
符老爷道:“那我们还等什么,赶紧去大帐集合!”
这边接到军情,皇帝那路更不必说,而且情报更为详尽:先是辽怎样入雁门关,再恒、邢、沧三州,再一路各道,亦俱报寇入境内,等帝驾到澶渊之时,契丹军已经攻下了邺都,“祖孙俩”隔得挺近。皇帝想毕竟“亲戚”一场,二话不说就大打出手也不好看,派右武卫上将军张彦泽赴辽议和,耶律德光岂容他说怎样就怎样,一句话扔了回来:“事势已成,不可复改了!”
好吧,废话多说无益,晋朝皇帝血气方刚,打就打吧,虽说整日军书旁午,应接不暇,但也没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