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光远断臂(1 / 1)
季秋大射,乃孔子定为六艺之一,用以教习礼仪。五代以来,尚武气氛甚浓,他礼俱废,唯此礼反其道而行之,竟是年年不落。
大射设于射所,定于九月九日。唐制,皇帝首射,一品三十二发,其余按品阶往下递减,也是各家官宦子弟出头争锋的好机会。
皇帝此次携皇后参加,美人在侧,五矢皆中,赢得满堂喝彩,加驰射一发,又中,皇帝志得意满,将弓掷于左边伴驾之东平王,“看卿的!”
东平王接弓,发三矢,无一落下,皇帝赞道:“唯镇义侯身手,方可与卿决一高下!”
杨光远答:“陛下夸奖。”
景延广拉马出现在另一侧:“东平王,等会儿野猎,东苑那块专门为你准备,可不要辜负了陛下的心意啊!”
他与皇帝笑意吟吟,杨光远答:“多谢。”
“尚书郎,怎么有兴闲游此地?”符老爷射了两箭,无意中看到李崧在场外兜望,驱马过去。
“哎呀符老将军,久违,久违了。”李崧拱手。
“咱们俩甭说客套话!找皇上?”
“可不是,不过这是你们武官展身手的地方,我看皇上又在兴头上,只怕不好打扰。”
符老爷眺望那边似乎相谈正欢的三人:“是啊,看来东平王的担心是多余的。”
“老将军此话怎讲?”李崧耳尖得很。
“呵呵,没什么,我是在想,此次进京皇上会不会有什么用得着老夫的地方呢。”
“老将军是宝刀未老,我看说不得正有大用。”
“哦?”
李崧靠近了些,道:“陛下最近提擢了一批人,命我暗地考核参察,这不,我来正是为了详报。”
符老爷感叹:“一代人换一代人哪。”
“哎老将军,这话说得!姜还是老的辣嘛!”
“你这是逗人开心,可你瞧瞧冯相、镇义侯、杜国公(指杜重威,为避新帝名讳,免去重字,天福五年封为信国公),哪个不是往外派?”
“你哪,只看一面,就说说我这报里的,有位姓杨名邠,表现突出,那是一路青云,与你我同朝为列之期指日可待;还有张彦泽张将军,也是不久升为右武卫上将——说到这儿,我倒是好奇,东平王早已经位进王爵了,陛下若还想加封,问起来,还不知加封什么才好呢。”
符老爷捋须:“是啊。”
只是月盈则满,盈满则亏,东平王似乎预感到什么,而老爷他,亦不好宣出口。
越往深处走,林木愈密。
阳光渐渐照不进来,偶尔风动,草丛簌簌,猎物们忽隐忽现。
麋鹿跳跃着消失在枝叶交错中,杨光远拍了下马,忽然无声无息冒出十来个人。
黑衣黑鞋,每个人行动都很矫健,前后左右,围拢来。
“什么人!”他喝。
没有回应。
□□马受惊,人立而起,他安抚着,感到了他们神色上的不对劲,高声叱责:“安敢放肆!”
只一下子,十来把长刀全部招呼过来。
御苑射场之内,装扮绝非御卫,竟敢带刀!
来不及细想,他长吁,骏马扬蹄,一人滚葫芦而过,竟将四条马腿齐齐截断!
骏马哀鸣。
他被甩跌在地,马儿悲嘶一声,流下一滴眼泪,死了。
因伴驾,青龙戟未带在身边,幸有弓箭,然弓箭绝非近距离趁手武器。
刀光闪闪,敌人已在眼前。他弯身躲过最近一人的攻击,反身搭箭,跟着三人一齐砍下,他撞倒一个,脚踢飞一个,另一个直接用身体扑上去,然后紧紧用手紧紧掐住对方的脖子,把他的头拼命往树干上撞,直到他死。
后背挨了一刀。
他松手,捡起地上刚死之人的钢刀,翻身站起,迎面又是一网刀影。
混乱中,他躲、闪、砍、避,对方倒下几个,接着腿上新添一道,他杀出一个缺口,放出连珠几箭,趁对手躲闪时一跳一跳躲到一棵树后,把袍子撕开一角,紧紧包住伤口,疼痛减轻了一些,摸摸背上,粘稠的血,火辣辣的疼,但现在处理不到。
黑衣人渐渐靠过来,有一个就在他的对面。他屏住呼吸,摸向箭筒,发现只剩三支!
三支!
他滞了下,定定心神,将三支箭全部取出,轻搭在手,等正面三人靠得近了,用力,不偏不倚,三箭分出三头,正正射在他们心窝上。旁边有人反应快,立时便发现了他藏身之处,他早有预料,箭甫射出,人迅速往后滚,一直滚到好几丈外的另一棵树后,用力过猛,伤口又迸开了。
好了,现在只剩刀了。他平复了下气息,将弓箭撇下,正要重新将伤口扎紧,警觉有人从侧面接近,还蒙着脸。他冷笑一声,左右看看方位,立好,等那个人溜身过来的时候,以闪电般的速度逼近他,那人惊喘一声,杨光远已经一掌蒙住他嘴,右手照准了他的面颊。
“呜呜呜!”
眼睛相对,杨光远楞了一下,挥拳的手松开,揭开面布。
“阿起!”
十四个人围住了他们,十个在圈内,四个在圈外。
起羽重新将面布蒙了起来,杨光远也没时间再诘问她了,汗水湿透了他的袍子。周围十个都是高手,而外围四个,从气势上看,只怕更难对付。
起羽原本计划洒一把粉搞定,但现实对仗并不如想象,气氛完全两回事,她还没从那压抑得可怖的杀气中体过味儿来,喀喇,谁的一刀,把杨光远整条左臂砍下来了!
鲜血溅上半空。
起羽一下子不知道该干什么了。
人还在转。
杨光远横刀,那个砍断他臂的人头颈分离。
九个。
痛从钻心到麻木,他觉得头重脚轻,身体左右不平衡,日头在乱晃,好几次差点抛下了刀,抛掉一切。
但他没有这样做。
他身边还有阿起。
有她在,他要作战到底,死也不能在他们面前败下阵来。
他的阿起。虽然不知道她怎会出现在这里,虽然她蒙着面,可他从未曾像此刻这样看清楚过她。
这样傻的一个丫头。
他单臂一举,猛呼,冲上前。
伴着飒飒风声,刀形如活物,吐着舌尖。
锐利入骨的声音。
一招,第八个倒下去,眼珠凸起,死到临头还不相信。
第七个、第六个……
等起羽终于要有所动作时,另一个蒙面人出现了。
起羽知道这个人是谁。她去通知的他。但是,张彦泽你也来得太晚了吧!
他的参战使局面大为改观,特别是看到杨光远那条孤零零掉在一边的手臂后,他无可避免的爆发了,双目黄得发光,以肩上挨一刀的战果结束了内围。
现在,只剩下四个人。
但刚才说过,这四个人才是真正难以对付的。
一个秃头,很矮,脸上横肉紧绷,右耳上挂着一只大金环,与头顶相映生光。他第一个站出来,只听张彦泽道:“这是少林虎伏和尚,练的一双铁拳,左拳一出,重五百斤,右拳七百二十斤。”
起羽瞪大眼,“好、好拳。”
张彦泽低声说:“少主,您先到树下去歇息会儿。”
杨光远问:“他们四个会不会一起上?”
“属下尽力。”
杨光远知道此刻自己已经耗尽,帮不上忙,拍拍他手:“小心点。”
“是。”
张彦泽全心全意对付和尚,剩下三个中的一个高个子朝另两个点点头,走过来了。
他与虎伏和尚正好相反,人极瘦,腿极长,便似一根竹竿。
杨光远因为关注张彦泽,好一会儿才发现起羽竟然与那瘦子面对面,急了,朝张彦泽喊:“快去救她!”
可是根本不用救,那人已经尖呼一声,弯下腰去,然后捂住裆部,满地乱滚。
而那个看来啥武器也没有的符大小姐,好好儿的站着,看着满地乱滚的人,显得很是同情:“唉,我本不该踢你那个地方的,不过你也不用太难过啦,那地方要是被踢断了,以后也少了许多烦恼,是不是?”
敌我双方都有那么会儿呆滞。
第三个出场的是一名老者,由于张彦泽还没结束他与虎伏和尚之间的较量,所以他选择了起羽。
也不见他摆什么架势,随随便便一站,气势已非同小可。
刚才那招明显不可能重复,起羽想,状似不经意擦擦鼻子。
“叮”地一声,老者岿然不动,两个指头间却多出了一个玩意儿:一枚边缘削薄的铜钱。他还是一副静如渊峙的神态:“暗器袭人,不好。”
起羽道:“你们现在做的难道是正大光明之事?”双手连洒,一篷如雨花,打向他的头、肩、腹、腿、腰。
他接得住一个,接得住十个,却接不住百个。眼花缭乱之后,他趴在了地上,先前的气势也不知哪去了。
起羽拍拍巴掌:“哈哈,解决一半儿啦!”
看看那头,张彦泽与虎伏和尚两败俱伤,一人倒在一边。最后一个人站了出来。
这是一个瞧着绝不起眼的人,他把袍子脱去半截,露出枯瘦如柴的身体,起羽还看不出什么,张彦泽勉强咬着牙根爬起:“我、我来。”
起羽扶他一把:“他很厉害么?”
“你看他两边胳膊。”
起羽细瞅,发现他周身及膀部不住上下颤动,仿佛有只小老鼠在皮肤底下窜动似的。
“这个人练的内家功夫,不过能练到这一步的,我还没见过。”
“内家功夫又怎么样?”起羽当然不能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照我看两拳头就打倒了。”
那汉子冷笑:“刀枪棍棒,悉听尊便,只要能损我一根汗毛,我便认输。”
“吓!”
张彦泽说:“大小姐退后,我来。”
说话间便弯腰,掌中不知哪里冒出一管匕首,直对准汉子腰胁刺去。
偷袭!
那汉子好似没看见,起羽在旁边暗喜,这种地方,一戳一准窟窿,谁知张彦泽刺是刺了,可刺上去跟刺在棉花上差不多,软不胜力,待提起刀一看,不但窟窿没戳成,连半点痕迹也没有。
起羽瞠目。
张彦泽不死心,对准大腿又是一下,结果如前,好似刺在极柔软之地。他发狠,把刀甩了,拳脚相向,也没见那汉子怎样躲闪,却一下一下仿佛打在空处,等那汉子觉得耍够了以后,轻松一拳,正中张彦泽腹部,他嘭一声仰倒。
杨光远扶着树站了起来。
两个男人对视。
起羽跳出:“我来试试。”
杨光远说:“别胡闹。”
那汉子也似笑非笑。
起羽不管杨光远阻拦,转到汉子身边,“刀戳都不进,好硬的皮肉。”
汉子道:“不是硬,是软。外家是越硬越好,我们内家则越软越强。”
“啊,这样,受教。”
“所以你的铜钱也没用。”汉子见她手伸向腰间,嗤笑道。
起羽笑靥如花:“总要试试的嘛!”
砰!
汉子倒下了。
一股淡淡香味飘散在空中。
杨光远讶然:“你——”
起羽踢踢被迷晕的汉子:“谁说我要掏铜钱了,笨!”
三个人连拖带拐的往前跑,有时碰到人,立即伏下,张彦泽喘气道:“若是再被围,我们死定了。”
起羽说:“怕什么,他们死得更多。”
“但那又有什么用!”
杨光远打圆场:“也许不会再来了。”
“也许马上就到。”
张彦泽没好气:“你这人怎么这样说话。”
起羽说:“张大将军原来这么怕死。”
“我不是怕死!我是担心少主——”他望一眼他被粗粗扎起的胳膊,右拳在手心里抠出血痕。
起羽不说话了。
三个人默默走了一阵,眼看到达宫门。
“彦泽,你回去。”杨光远突然道。
“什么?”
“你回去。”
张彦泽不敢置信的看着他:“少主,这种时候,我当然跟你一起走!”
“我叫你回去!”
“少主!!”
“你仍做你的大将军,我们的关系,没人知道,明白吗?”
“少主的意思是……”
两个人语意不明的眼光交流了一会儿,最后杨光远点一点头,而张彦泽重重跪下。
“可是!少主重伤在身,我不放心,我怎么能——”
“我的事不用你担心,只记住,今日之仇,他日必报。”
他面沉如水,起羽冷不丁打个寒噤。
“回去。”
张彦泽流泪,磕三个响头:“未能尽护卫之责,请少主见谅。”
杨光远语调不禁放柔和:“去吧。”
“是呀,回去吧回去吧,还有我呐!”起羽见不得男人们这样悲情场面,大大咧咧插嘴。
张彦泽抬首直视起羽,目光复杂。
“怎么,不相信我?”起羽扬起下巴。
谁也料不到,张彦泽对准她再磕三个头。
“喂喂喂,你这是——”
男儿膝下有黄金,她既非他主人,又非他长辈,还是一女的,这样大礼,未免太重。
起羽后退一步。
既然下定决心,张彦泽先前的犹疑一扫而空,他眼里只剩决绝,而这样的决绝也让起羽意识到,一旦辜负他的信任,后果将多么严重。
他沉声道:“一切,请大小姐多多照应!”
起羽只有点头。
他起身,再道一声少主保重,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开。
随着他的背影,乌云四合,秋日最后一缕虚弱的阳光也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