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柴荣改姓(1 / 1)
入了汴梁,符杨两家辞别分开,各自入住上头安排的府宅。符老爷有符老爷忙的,符小姐自然也有符小姐的要忙,行李拆开理好后,头一桩欲办的,是去看看多年不见的秀峰。
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她怀着又激动又兴奋的心情一路打听郭府住处,到了门口,只见二三十名仆从打扮的汉子坐在那里闲谈,噫,郭威发达这样快?
抬头一看,门框格局却也只是中户模样,看来这些不是守门的,起羽端详片刻,唔,倒像是跟着谁来访似。
她走过去,他们一个个眼睛都长头顶上,理都不理她,等她要跨进门槛,便有人说话了。
“喂!喂!你是干什么的?”
“你们又是干什么的?”
“呔,”那汉子大笑:“稀奇哩,你这小姑娘胆子忒大。”
“我看你们不是郭府的人。”
“不错,我们是镇义府的,郭府夫人病重,我们侯爷与夫人前来探望。”
镇义府是哪家?不过郭府夫人她是知道的,柴荣姑姑柴氏。
起羽便道:“我来探病。”
那汉子也不笨:“瞧你两手空空,也不像探病的。”
“嗳,那位姐姐我认识!”门内走过一名丫鬟,起羽叫。
那丫鬟站住,“咦,你是——”
“我是符起羽!你不是怀秀姐姐身旁那个帮她梳头的么,怎么在这里来了?”
“啊,符大小姐!”丫鬟赶紧过来,笑道:“奴婢随夫人小姐来的。”
边说边引了她进门。
起羽边走边问:“夫人?”
哪位夫人,高母早丧,没有夫人才是。
“就是刘夫人呀,哦大小姐您还不知道罢,我们小姐嫁给镇义侯家大公子了,去年结的亲。”丫鬟说。
“镇义侯?”
“就是刘大人啊。”
镇义侯是天福五年刘知远封的爵位。没想到怀秀真嫁给了刘承训,这两人家世、性格、容貌都匹配,可算天作之合,只是……
一走走到一重院落,竹帘深垂,里里外外都是走动的仆妇。丫鬟道:“大小姐请先到客座喝茶,小姐跟夫人正在里边探病,奴婢去告诉小姐一声。”
起羽点头。左右看看倒像刘家的人多,哎,原来是刘家这两年发达了。
拈了块点心放在口中嚼,帘影人动,梳着高髻的怀秀出现:“阿起!”
“怀秀姐姐。”
高怀秀满脸惊喜,拉着她坐下:“几时进京得来?我都未曾听说。”
“才到。我才是哩,你成亲竟然连洞房都没闹到。”
怀秀飞现几缕娇红:“你知道了?”
“嗯,恭喜恭喜。”
两人说了会子话,无非是问问这几年过得怎么样,聊完怀秀想起:“可是这是郭将军府,你来这里有什么事?”
“我有个朋友在郭将军底下做事,好久没见了,来看看他。”
“找着了?”
“还没,不知道郭将军记不记得我,我才好说。”
怀秀颔首,“郭将军是忙人,这样吧,你要找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夫君与柴公子熟,我让他帮忙问问。”
起羽正待开口,但见一位四十来岁极端庄的妇人从西间踱了出来,怀秀停止谈话迎上去,起羽心知这就是刘氏夫人李氏,少不得上前问候。
李氏听她名字,显出笑容来:“一直没得地方见,世侄女果然相貌不凡,当年我家嫄儿真正多亏你。”
“哦?”怀秀道:“当年莫非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起羽道:“没什么,小事而已。对了,郭家夫人患病,可严重?”
李氏闻言收起笑,摇了摇头。
起羽与怀秀对视一眼,起羽问:“大夫怎么说?”
李氏再度摇头,叹息:“可怜青哥儿意哥儿还小……怀秀,你公公呢?”
“刚才与郭将军两个出去了,好像讨论什么事儿。”
“这些男人呐,真是——”李氏道:“走,我们去找他,让他别再老派郭将军事儿了,目前夫人要紧哪!”
“是。”怀秀应,转头对起羽道:“正好一起吧,你不是要找郭将军?”
起羽想一想:“不了,我先进去看看将军夫人。”
李氏颔首:“合礼数,当得。”
于是起羽进了内室,帐幔低垂,药气弥漫,仆婢们无声的走动。起羽趋到床前撩起微微一看,病人面青而白,气息弱不可闻,悄悄探一探脉,左尺沉迟,是已病入膏肓。
她呆立了阵,这时有一个老婆子前来递茶,起羽去接,无意中却与另一个人打了个照面。
先前进屋时她已见屋角暗影里坐着个人影,此时蓦然相接,起羽接茶杯的手不觉烫了一下。她哟了一声,老婆子着慌,起羽摆摆手说没事,然后走到那人面前。
他下颔长出了胡髭,没刮,双目充满血丝,看着她,又像根本没看她。
“你姑姑她——”她嚅嚅嘴皮,觉得这个开头不好,换一个,“府中的事听说多是你在打理,总得打起精神来……”
这时一名年轻女子进来,她头梳堕云髻,镂花的金步摇随着走动而不断地颤动明灭,身上一袭银云鹤纹鲛纱帔,系着丁香花结,整个人那么洁白,那么纯净,犹如一朵纤巧的玉兰在月光下发出淡淡微芒——是刘嫄,她竟也来了。
不知为何,起羽不觉退了退,让出位子。
刘嫄看到她,楞了楞,但没认出她。见了她动作,点点头,仿佛理所当然的,在柴荣身前蹲下,半仰着头,柔声细语:“荣哥哥,你已经三天三夜没吃东西了,我特别煮了人参汤,吃了好歹有点劲儿,好不好?”
柴荣没响,也没动作。
起码不再摇头。刘嫄喜滋滋地笑了,从丫头手里端过小盅,揭开盖,用勺子舀起,小心吹吹,送到柴荣嘴前。
起羽看了鸡皮疙瘩直抖,不再呆下去,转头往外走,却发现门前早已直挺挺站着一个人。
中等个子,鹰钩鼻,多年前在洛阳大牢见过的李重进。
他的目光一动不动倾注在那个美丽的女子身上,而美丽女子的目光一动不动停在柴荣身上……
唉,什么乱七八糟的关系!
起羽正要借过,一个大着肚子的少妇忽然出现在眼前朝里面挤:“娘——”
她后面跟着个青年:“娘子,小心!”
咦,这是——郭铃?
起羽把脑袋理理,是了,柴氏共给郭威生了一女二子,大女郭铃嫁给了张永德——哇哇,没想到当年大牢里最年轻的那个少年反而最先成婚快做父亲了!两个儿子则生得晚,大的那个到现在也不过七八岁,是故早年都是柴荣李重进跟在郭威身边的多。
郭铃在柴氏身边低低啜泣,也许孕妇情绪很难稳定,这些天来她天天如此,张永德拿她毫无办法。然而这次似乎起了效,柴氏轻轻睁开眼来,郭铃一下子停止泣调,高亢的嗓音拔了起来:“娘,你醒了!”
柴荣刘嫄李重进张永德马上围上去。
“姑姑——”
“世伯母——”
“舅母——”
“丈母娘——”
柴氏浑黄的眼珠缓缓扫众人一圈,“铃儿。”
“在,娘,我在这呢。”
“你爹哪?”
“啊,他就在外边,马上就来,我已经叫慕容去找了!”
“是,我娘和嫂子也叫人去找了,” 刘嫄也说:“世伯母放心。”
“青哥儿意哥儿哪?”
“嗯,也快来了!”
柴氏喘了两口气,停了会儿说:“君贵。”
“姑姑。”柴荣握住她手,声音哽咽。
“你与我从小亲厚,你娘去得早,你爹不成器,叫你年纪小小的出来……你不怪我吧?”
“不怪,不怪。”
“我身子向来弱,常年犯病,你姑父呢,家里事一概不管,还好有你呵……”
“姑姑、姑姑快别这么说!”
“好,好,不说,”柴氏咧了咧干枯的唇:“只是啊,姑姑走了之后,就没人疼你了——”
“姑姑说什么瞎话,姑姑不会走的!不会!”
“虽然当家的一向把你当自己孩子,但是以后可能由别的好妇来替我照顾他啦……君贵,姑姑想让你改姓,你可愿意?”
“改姓?”
柴氏艰难的点点头:“我让当家的正式收你为养子,从此以后,你就姓郭。”
柴荣再也忍不住,伏在她身前放声大哭。
柴氏爱怜的摸摸他的头,再问:“铃儿,你爹和你弟弟们怎么还没来?”
郭铃已经哭成了泪人儿,知道娘这是回光返照,泪眼滂沱朝房里仆役吼:“还不都出去找!”
起羽和仆从一众被这声狮子吼震出,心里为柴氏黯然,想着干脆也一起去帮忙找找罢。
穿过一道葫芦形的小门,来到一条盛开着菊花和桂花的游廊上,前面似乎有嘈杂之语,起羽借着花木的掩映靠过去,却见几个士卒打扮的人围成一圈,中间一个木桩,一人立于其上,他们正起哄。
木桩只容得下一块儿脚尖大小,起羽仔细看去,却原来地上插了一地尖刀,都是刀刃朝上!
那人凌空金鸡独立,士卒们轰笑:“一柱香功夫!过了,再不找你麻烦!”
那人面色蔫黄,身体赛过竹竿儿了,一声不吭,满头大汗,但他的眼神极是坚忍,就在看清的那一刹那,起羽差点失声,是秀峰!
脚才迈开,正是这时!秀峰支持不住了,一下坐在了刀尖子上,霎时鲜血直流。士卒们有点冒傻,他们原是属郭威兵营的,以前并不曾进府来,今次是郭将军急着从营里赶回,忘了他们还跟在身后,直到到府了才记起,于是叫他们先在院子里等着,等得无聊时正好冒出来这么个小子,于是合着伙儿捉弄他玩——这是每次有新兵到时半验半吓唬的一关,不少吓得直求饶甚至尿裤子的呢,却不料这小子这么硬气,!
“樊大哥,怎么办,快走吧!”一个士卒慌张朝一个看来是小头头的男人道。
那姓樊的大哥左右为难,这时起羽已经携熊熊怒火出场了,劈头就叱:“哪里来的胆大包天的家伙!竟敢在内院伤人!报上名来,看你们有好果子吃!”
“这位姑娘是——”
“什么姑娘!少跟本大小姐攀交情!敢不敢承认,人是你们伤的!”
“这、我——”
樊大哥已经完全忘了自己要问什么了,只道妈呀,怎么郭家小姐脾气是这么大的呀!
“怎么,不敢承认?看你五大三粗的男人,胆量原来比娘儿们还小!”
众兄弟都在,樊大哥面子挂不住了,“谁说的,是我——”
“是我自己不小心这样的,跟他们没关系。”地上虚弱的声音说。
他的声音打着颤,上气不接下气,搞得樊大哥他们头次为他们耍乐的把戏而惭愧起来。秀峰是痛,钻心刺骨的痛,可让他打颤的更大原因,是因为他认出了他的大小姐呀!
“你说什么?”起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让他们走吧,跟他们没关系。”
秀峰的声音更弱了。
起羽连忙去扶他,每拔出一把刀,秀峰就狠狠抽一口气。起羽顾不得责怪,还好因为最怕流血,所以金创药是随身携带的,当即掏了出来,就要脱他裤子。
秀峰紧紧捏住裤带:“大小姐——”
起羽马上横扫周围观众一眼,骂道:“看什么看,有人好心肠发慈悲,还不快走!”
“是是是。”樊大哥一边应,一边朝秀峰捧拳:“兄弟好样的,哥我记住了!”
一众士卒都抱拳作揖,秀峰朝他们笑笑。
“快走!”起羽才懒得跟他们罗嗦。
士卒们走了,起羽问:“这下可以脱了?”
“怎敢劳烦大小姐——”
“你有完没完!我是大夫,男女在我眼里都一样,甭婆婆妈妈的。”
“那、那咱们到树丛后面去,好歹遮着点儿……”
血还是弄脏了起羽的手。起羽迫切地想把它洗掉,那种感觉就像是浑身都沾了某种湿漉漉的黏液似的,非常不舒服。但是她不能离开,于是她只好先从内裙里撕一条边下来,胡乱擦一擦。
整个过程中谁都没有说话,秀峰其实有满肚子话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直到大小姐说,若是痛,就哼出来。
不痛。
大小姐哼了一声,你在郭府过得还好吧。
挺好的。
我看不好。
没,真挺好。
就凭你这身衣服,还想骗我?
不敢骗大小姐,是将军看我识字,把我调到书房,虽然不怎么……受重视,但活儿真的挺轻松的。
那说明郭将军不太上书房,也说明你根本没见他几次。
反正秀峰喜欢看书。
你啊你……
大小姐呢?
什么?
大小姐过得好吗?
去,不用你担心!嘘——
有人走过来了。
起羽帮秀峰把破洞的裤子套上,探头,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边走边谈的两个人中,一个正是郭威,另一个行在他前面,自然是刘知远。
两人停在菊花旁,只听刘知远道:“这本是桑维翰的事,却将它推给了我,这是让我出丑哩!”
“朝廷卤簿确非我等所长,侯爷何不直接问于礼部?”
“你以为我没问过?但从唐末至今,礼仪制度早已混乱,他们个个支支吾吾,肚子里都没货!”
“不如侯爷直接请示皇帝陛下。”
“不行,”刘知远摇头,“现今不比不比前朝,当前朝中——谁在那儿?”
起羽与秀峰相视一眼,起羽示意秀峰别动,自己站出,道:“世伯。”
“你是——”
“我是符家起羽,你不认得了?”
“哦,是你,”刘知远笑道:“几年不见,长大了啊!”
“是。”
“可是随你父亲一齐上京?”
“对的。”
“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好好好——不过你怎么会出现在此地?”
“我来看看故交,哦,是我先来这儿的,你们后过来,所以不算我偷听你们说话哟。”她先发制人。
刘知远与郭威一愣,刘知远笑:“自然,自然。”
“要是世伯谈论的是机要事,到房里谈岂不更稳妥?”
好久没人敢这么对他说话,刘知远一愣后继而哈哈大笑:“世侄女儿说得是,不过也不是什么要紧的,只是新皇刚刚登基,想弄一套典礼,偏偏朝廷礼仪制度尚不健全,承新皇陛下看得起命我为大礼使,但打仗怎么布阵怎么遣兵调将军我晓得,若说到朝廷仪仗队的阵容、装备、规模,我就是云里雾里喽!”
起羽张口说找礼部就得了呗,猛然回想起这个建议刚才郭威已经提过了,回答是专业人士不专业。既然连专业人士都不专业,那她这个非专业人士就更加爱莫能助了。
“要不找书上查?”
“说到书,我们这些大老粗就头痛了!”
“我也头痛。”起羽吐吐舌。
刘郭两人被她逗得乐呵起来,刘知远说:“罢了罢了,等我回去再想想办法。”
“不知侯爷可有时间听小人说几句。”一个微弱的声音插了进来。
“秀峰,你怎么出来了?”
秀峰只将正面朝着众人,背靠着树,起羽恼他逞强,但他既然出来,总有他自己的意思。
“你是——”刘知远问,郭威也是看了两眼才记起:“噢,这是我书房的一个小厮,就是当年符大小姐——”
“不错,正是我要来看的故交!郭将军,你看我的人到了你这里,越长越抽条儿了!”
“这个——”郭威有些尴尬。
秀峰扯扯起羽的袖子:“大小姐是爱说笑,将军千万别放在心上。”
“不会,不会。”
秀峰又忍痛朝刘知远作了一揖:“峻不才,倒是读过有关朝廷卤簿之书。”
“你知道?”刘郭两人惊讶。
“嗯,也只是略读经史,乃知梁贞明年间,河南尹张全义曾为朝廷提供了仪仗队的装备,其中人甲三百副,马具装二百副。人甲以布为里,黄色丝绸为面,青绿画为甲文,红锦绿青为泬,佩以绛韦、金玦,长短至膝,又在前胸画上人面二目,后背绣上红锦腾蛇。至于马具,寻常马甲即可,然脖颈间和马镫上需加上珍贵的玉石和尘拂。”
“书上有?”刘知远问。
“是的,侯爷。”
“既是梁朝事,离现在也不远,那套装备现在应该还在洛阳宫中吧。”
秀峰摇头:“唐灭梁,庄宗入主后,把这些东西都焚毁了。”
刘知远见他回答得头头是道,十分欣喜,朝郭威道:“老郭啊老郭,你看你府中藏了个宝贝你竟然不知道啊!”
符大小姐得意洋洋地插道:“就是,我引荐能有不好的么?”
“行行,就麻烦这位小兄弟把他刚才说的抄录一份给我,我照着办!对了,小兄弟叫什么名字来着?”
“敝姓王,名峻。”
“好好好,”刘知远大笑说:“以后老郭你可要好好重用!”
郭威答是,起羽突地记起:“对了郭将军,你得赶快去柴夫人那儿,她恐怕——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