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行医坐馆(1 / 1)
自十岁始,起羽就以男装跟着王朴在医馆内坐堂,据他的话是,多看两册书远没有诊明一个活生生病例管用。依张夫人的意思,原不准女孩子在外头抛头露面,但不知道王朴与她家老爷谈了什么,而女儿竟然也乐意,思来想去总比冷不溜丢就出去闯祸好,又是以男儿身份,琢磨了十来天后勉勉强强答应了。
一年前起羽开始单独看病,王朴虽是名医,但以她与他相处这么多年下来,那位根本没放太多心思在医道上,这居然也能让他成为名医!——起羽每每想到这儿就咬牙切齿,她背医书足足背了整三年,而据她的先生讲,他根本就没背过,为什么?答案很消魂,他过目不忘,你有吗?莫怪人比人真是气死人。自从出师后,他就让她开始对付那些源源不断的病人,而自己大部分时间在后院晒太阳看书,悠悠闲闲过完一个上午,再过一下午。
因昨晚又是斗叶子又是跟杨光远那么一闹,起羽今天一直打哈欠,好容易盼着日头下山,叫党进收拾收拾准备关门,来了一个灰头土脸的老者。起羽抬头,那人一身短打,不起眼处缝了几个补丁,脚上一双草鞋,一看即知是在地里干了一辈子活的平头百姓。他畏畏缩缩上前:“大、大夫——”
话还没讲完,被后进来的两个汉子撸到一边去了:“谁是大夫?”
起羽抱胸看着他俩。
他们四顾打量,每次扫到起羽的时候就自动略过,实在没看到像大夫的,一个上前揪住党进前襟:“你们家大夫呐?”
党进手一拂,轻松把那人逼退两步:“两位看来不似有病。”
被逼退的那人身材魁梧彪壮,不相信自己竟被这么个十来二十岁的小伙子给撸了,不信邪再噔噔两步,他的同伴止住他,朝党进上下打量两眼,这时马蹄笃笃,一呼啦涌进四名胡人,要不是门被堵住,老者早窜了,胡人哪!
胡人站定门口不动,正主儿上场,一袭胡服,脑袋却没刮,朝天眉,面色十分不好,起羽觉得他面熟,仔细回想,你道是谁,却是赵延寿。
她认得他,因他眉目未曾大变;他却是不认得她了,因为她非但从一个小女孩长成了大姑娘,还女扮男装。
环视堂内一周,有没有眼力劲儿这回就体现出来了,他盯向起羽:“你家大人呢?”
“我就是大夫。”
他怎么跑到洛阳来?起羽一边想一边问:“瞧你脸色,似是真阳不足,脏气内阻,寒饮逆上。可是不思饮食,四肢清冷,时呕吐却不臭,全是清水?”
赵延寿颔首,微露喜色:“大夫说得极确。”
“坐下来让我搭搭脉。”
赵延寿落座,伸手,起羽两指切了一切:“脉沉迟,乃脾胃虚寒不能运化水谷所致。大人应是初至中原。”
赵延寿看着她缩回去的手,视线若有所思的移向手主人的脸。
起羽摸摸,应该没突然多出朵花来呀!见他还看,咳了咳:“大人是否初次来中原?”
赵延寿笑:“不错,久违了。”
诶?
“看来大小姐医术比之以前大有进境。”
“你——”起羽惊讶的指着他,“你认出我?”
“大小姐的手实在不像男子的手,男人之手,岂有如此小巧柔腻。而身前这位,”他转向党进:“想必是党小兄弟。”
党进抱了抱拳。
好吧,既然摊开了,起羽也省得猜测:“光禄侯怎么不在草原呆着?”
赵延寿并不遮掩:“晋主驾崩——”
起羽瞪大眼:“什么?!”
“噫,你不知道?”
起羽反问:“你又是怎么知道的,我们都不知道你在塞外的反而知道了?只听说他病重——”
“啊,我们得的是快马加急的密报,你慢知道也有可能,新主尚未昭告天下吧。”
起羽猛然想起来,据后来发展,继位的并不是石敬瑭的亲子,而是侄儿石重贵,而此刻的石重贵正在封地……看来中间不但有猫腻,而且谁压下了消息……
唉,宫廷啊宫廷,她以前怎么没感觉到水这么深?
也许正因这样,自己的妹妹什么时候与自己的丈夫有了染她却还蒙在鼓里懵然不觉吧!
说不定那些太监宫女暗地里不知嘲笑自己多少遍了。
而自己的暴虐又使得身边没有一个心腹,谁会做她耳当她目?
活该!
“因新旧交替,故我大辽皇帝陛下命赵某接任回图使一职。本来经洛抵汴,岂晓得进了中原境内就开始犯病,勉强到洛阳,实在无奈,只得找大夫,偏生这么巧遇到故人!”赵延寿说着:“听大小姐刚才所说,即赵某脾胃需要调理?”
“不错,”起羽拿出纸张挥笔哗哗写下药笺:“香附、砂仁、陈皮、茯苓、半夏、当归各半两,白芍、乌药、竹茹、枳实三钱,黄芪、白术、党参二钱,干姜、桂枝、木香、元胡、甘草一钱,要是实在抽痛得厉害就再加肉桂一钱、附子半钱、细辛半钱。好了,拿去,抓药。”
赵延寿先是听得眼花缭乱,接过那满纸龙飞凤舞的大字后又看得眼花缭乱,“要这么多味?”
“看着虽多,但份量都很少哇!再说,看在咱们是故友的份上,你看里面可有贵的药?够照顾了,呃?”
赵延寿说:“倒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
“啊,既然这样——”
“好了好了,多谢符大小姐美意!”赵延寿深知她有多难伺候,连忙满脸笑的阻止。
“就是嘛,反正也不要你配,阿进,给他配好,共抓三副,吃三天,一天一副,记住了,呃?”
“当然。”
党进便转到高高的柜台后,从一格一格的药架上抽出对应的药屉来,用秤星子称了,放在纸上一一配好,赵延寿奉上大锭银子,起羽笑眯眯接受。
终于等人走了,起羽才发现被晾在旁边许久的老者:“你还在啊?”
老者很有不安之意:“大夫——”
“坐吧。”起羽说。
老者在那里犹豫了半天,起羽不知他磨蹭个什么劲,“干嘛呐?”
老者只好挪过来用半边屁股坐了。
起羽望闻问切,很利索地给他道:“你跟刚才那个一样,也是腑内受寒,需要调理。”
正待提笔开药,老头嚅嚅道:“大、大夫,俺、俺不看了——”提臀就要走。
“这是为啥呀?”起羽示意党进拉住。
老头一见这阵势,更加结巴了:“俺不、不看还不成吗?”
起羽把笔一放:“不成。”
老头眨巴眨巴着,看看眼前的年轻人,黑脸长身、眉目英悍,咂咂嘴:“那、那您少开点,俺、俺买不起。”
听了这话,起羽上下打量他,被她看得不安,老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层层展开,包里又包着张油纸,油纸里又裹着层棉纸,终于到最后一层了,狠狠心打开,起羽一看,十个铜板。
“大、大夫——”
他往她手头边被她用来把玩的大锭银子瞄了瞄,音调都快哭了出来。
起羽挥手:“这样吧,我给你个偏方,回去打五钱白干,倒在茶盅里,再打一个鸡蛋,把酒点燃,酒烧干了鸡蛋也熟了,早晨空着肚子吃,像你这种情况吃五六天能好个差不多。”
老头搓搓手:“一天一个鸡蛋?”
“是啊,你家总养着□□,你一个钱也不用花了。”
“大、大夫——”
“唔?”
“大、大夫,还有别的法子没?鸡蛋不能吃,还得卖了给家里孙儿换米吃呢。”
起羽和党进关了门,起羽说:“以后我要立个规矩,任谁来了,进门前先得给我把钱摆上!”
党进落锁:“大锭银子送人的时候不后悔,这会儿倒后悔起来了。”
“你说你听过没有,连个鸡蛋都不舍得吃!不让我听见倒也罢了,听见了,那我那手就没忍住,转手就——所以说,以后进门先把钱摆了,没钱的,也别给我讲原由讲多苦,听了我心烦。”
党进忍笑:“大小姐打算预收多少?”
“呃,这个,我想想,起码来个一两半两的吧。”
“但王先生那——”
“我不管,他就是倒贴医药钱给人治我也不管他,所以他也别来管我。”
党进说:“赵延寿入京,不知会不会另有机宜呢。”
“呼——”起羽长吁一口气,仰头望月:“好久没看看汴梁啦!”
“大小姐以前去过?”党进疑惑。
“哦不不,”起羽连忙摆摆手:“我的意思是好多人都好久没见了,想去看看。”
远远两个红灯笼行来,是阿琼阿瑶。
阿琼早到了适婚年龄,前年张夫人特意问她可有意中人,若有便放出府去,谁知阿琼却言愿意一辈子呆在符府照顾夫人小姐。后来起羽才了解到阿琼是从小没了家人的,父母兄姊全在战乱中被杀,即使出了府去,也举目无亲——她老籍原不在这儿。又问她府内可有中意的?她也只是摇头。夫人便不再勉强,只是从此以后对这姑娘关照了很多。
至于阿瑶,年纪原本比阿琼小些,不过也到了情窦初开的时候——起羽推推党进:“喂喂,你觉得阿瑶怎样?”
“唔?”
“唔什么唔,问你话呐!”
“挺好。大小姐问这干什么?”
据本大小姐观察,她一颗芳心暗许在你身上呀!
“党进啊,你看这个阿玚跟你岁数差不多,可阿瑥伯都抱上孙子好几年啦!”
“这个——如果阿瑥伯想抱孙子,我并帮不上忙——”
“哈哈哈哈——”
阿琼阿瑶赶紧了两步,分别来搀:“大小姐怎么了?”
“没事没事,只是发现自己不是做那行的,哈哈哈哈——”起羽揉着肚子,兀地看到前门停着一匹马:“这么晚了,有访客?马干嘛不牵进去?”
“回大小姐,刚才在等大小姐,这个奴婢是看到了的。”阿琼答:“似乎是个奔长途的人,匆忙得很,先是亮了个牌子,门房领了进去,后来老爷就亲自出来迎了,再后来就一起进了门。”
“多久的事儿了?”
“不久,不到一刻钟的功夫,那马也是客人吩咐不要动的。”
起羽与党进对视一眼,不约而同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样的猜测。
“走,我们去老爹书房!”起羽当即下决定。
阿瑶道:“可是老爷在会客——”
起羽白她一眼,然后对阿琼道:“你们先回房去。”
阿琼说:“大小姐起码把这身先换了——”
“哎哎哎,回来再换,就一会儿,你们先回去烧热水,呃?”
阿瑶还要张口,阿琼扯她一下,阿瑶看党进一眼,只好跟阿琼一起敛衽离开。
“走吧!”
起羽他们时机正好,刚熟练的把书房窗户纸戳个洞,便听到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念到“皇帝诏曰”,原来是从京城来宣旨的!老皇帝死了他们已不惊讶,惊讶的是新皇帝竟然宣东平王及符老爷进京述职,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符老爷自然也满心疑惑,不过面上半点没表现出来,恭恭敬敬磕了头接了旨,又塞了那宣旨太监一封银子,想套点话,太监掂了掂,面上和善许多:“符老爷,您这任上风平浪静的,进京还不好?估摸着该升啦!”
说了等于没说。符老爷嗯嗯嗯地送人,起羽在这边绞尽脑汁想,难道有什么事?
或者说——杨光远?
啊!!!
她想起来了!!!
她一下如热锅上的蚂蚁跳起来,党进惊讶地:“大小姐?”
起羽转了两圈,又顿下来,定定地看着他。
党进被盯得发毛:“大小姐!”
起羽想,唉,还是没法不管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