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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设计返京(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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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入十二月,上京就开始下起了雪,寒风刺面入骨,十倍凛冽于洛阳。

听说一夜之间冻死了十七个人,清晨出门洗脸的时候,非醍跑过来说。

是么。起羽蹲下身,捧起河水擦脸,河水是刚刚掺了雪的雪水,手一触,冻得难以忍受。远处一群驴马冲撞着跑过来,出气如蒸笼,起羽正羡慕,却见它们腹下挂着冰珠,一个结一个,犹如葡萄。原来汗水沿着身体而下,至腹下毛端,未及滴落,冻结为珠,珠复增大,成为冰葡萄。

要是去摘,起羽恶作剧的想,铁定痛死它们。

冷啊冷,屏住气匆匆往脸上沾了点儿水,紧着抹了,大声叫党进,党进已经挑了一堆羊粪饼子过来。

初时起羽嫌这饼臭,但家家户户都用它当燃料,还稀罕,因为得老早准备着,把羊粪揉面似的揉成团,捏成饼,一个个晒干,雪天才有得用。昨夜烧到半夜饼子没了,起羽不想起身,盖了两床棉被,还冷,灵机一动把毡子压上,这才勉强捱到了天明。

帐子上腾悠悠升起一支灰白的炊烟。

党进把火烧旺,先挂上一只铁壶烧水,这边用极浓的茶、盐、鲜奶和奶皮子依次兑好,等水滚开,骨碌碌冲沸出一碗厚实的奶茶,一股难以言明的奶茶特有的香味就慢慢充满了帐子的全部缝隙,使人心里就暖和踏实上来。

起羽用一只小木勺子边搅边喝,不但能熬奶茶,关键是能把奶茶熬这么好喝,当然要大大夸赞党进两句,非醍闻香忍不住进来,也要了一碗,起羽问:“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去?”

非醍呼噜呼噜吃着:“没有辽主的命令,老爷怎么可能回去呢!”

“我就不明白,耶律留着个老头子能干什么,能当肉吃能当酒喝?”

“事关国之大计,非你我所能语耳。”

“去,装高深!”

说笑着,门帘被人掀开,韩大人出现:“哗,好香!”起羽叫他也来一碗,韩大人笑道:“以后再吃罢,陛下有请。”

地上铺着熊皮连缀而成的柔软的地毯,案几上,大小不同的弓一线排开,耶律逐次拿起试拉。起羽进时,只见他戴着一幅简单的幅巾,穿了件毛绒绒的袍子,束弧形扞腰,银鎏金,中间宽,两头窄,把腰衬得分外劲瘦笔直。

“陛下,人来了。”韩大人报告。

“唔。”

韩大人便退下,耶律头也没抬,勾勾手指:“过来。”

起羽踱过,耶律这把掂掂那把量量,很和蔼的说:“我打算开春让你们回程,有什么想法?”

起羽张着嘴巴,“我还真有点儿……真有点儿没想到。”

“高兴吗?”

起羽想到刚才非醍的话,没响。

“不过得问问太后的意思。”

“哦。”

“太后想把冯老留下来,给我们作宰相,听说冯老将我赏赐他的钱财全部去买烧火用的木炭,似乎也是长期居留之意,是吧?”

“是啊,”起羽应付着,“不过说句实话,这里实在冷死,他上了年纪,最近一直腿酸痛得很,很不适应。”

“腿部酸痛?受寒了?我记得拨给他的帐篷是最暖和的。”

“帐内整日燃着火堆,倒是不冷,一开始大家都不知道寒气从何而来,后来才明白是从书案下浸入,因为桌下地毯一角往上翻,露出了棚子与地面间罅隙,所以……”

“如此说来,确实难为他了。”耶律感叹,“这样吧,你传话给他,他作为使者,北来使命已尽,我的意思,可返回家园。”

起羽喜得差点跳起,心知不可形于色,赶紧低下头,“好的。”

“大王。”一人出现在门口。

“进来。”

“是。”那仆从开始叽哩呱啦说话,刚才那几个“大王”“进来”之类的词汇起羽由于最近听多了是听得懂的,后面则完全不明白,仆从禀告完,耶律沉思了下,说了句什么,那仆从领命,弯腰退出。

“发生了什么事?”起羽随口问。

“赵德钧死了,他儿子赵延寿前来报丧。”

“噫!”

这下轮到耶律问她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他怎么死的?”

“不明原因,可能是暴毙。他来到我辽国后一直郁郁难伸,太后不喜欢他,没有办法——不过此人于我辽国虽说无用,但也算有功,听说他念念不忘光禄侯一职,我便将这爵位追封了他。”

“死都死了,有什么用。”

“怎么没用,这个爵位是可以继承的。”

“你的意思,现在是赵延寿——”

“不错,听说他人还有几分才干——”

“等等等等!赵延寿成了光禄侯?”

“对呀,你为何这般吃惊?”

那个愿望!

那个对着忘川沙许的愿望!

实现了!

起羽一路步履如飞的把辽主的意思传达给冯道,他正在书桌旁裱一张画,非醨非醇非醍非醝侍在一旁。起羽话一说,非醍大声问:“是吗?”,高兴得不行,连素日稳重的其他三仆也难掩欢愉之色。谁知冯道却连裱画的动作停都没停,起羽问:“怎么,宰相大人不高兴?”

“非也,”冯道说:“只是,这是辽主的试探之词。”

“咦?”

“我们非但不能接受,更要上表,谢绝他一番体恤。”

起羽石化,非醍不解地问:“为什么?”

“这跟我把所得钱财全部用于买柴火的道理是一样的。”

“可是,”起羽道:“这次是他自己开口承诺的,我保证我可没有流露出半点迫不及待的意思。”

冯道笑:“阿起心意,老夫领了。”

“但你要放弃这次机会的话,等下次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他还说要让你做辽国的宰相哩!”

四仆一听,紧张起来。

冯道叹声:“若有此意,我也只能接受。”

“老爷!”非醝劝道:“这怎行——”

冯道道:“所谓出使,就是逆来顺受。”

起羽暗道你怎么早不把这话告诉我,你不回去本大小姐怎么回去?难道还要呆在这里过年?

不要哇,她想念腊鱼腊肉腊肠,想念饺子年糕汤圆,想念鞭炮灶神财神,想念老爹老娘老哥,甚至连府里的花花草草也都想念!

“相国,”她挣扎地说:“我觉得说不定耶律是真心的,他们外番,哪会这么蝎蝎鳌鳌的呢!”

冯道笑,心想,这不就拐着弯说老夫蝎蝎鳌鳌?刚要跟她说做皇帝的是不一样的,右腿突然一软,他就这么跌了下去。

“老爷!”幸而非醝离得他近反应又快,赶紧搀住了他。

其他三仆都围上来。“老爷,怎么了?”

“别动、别动!”冯道喝住试图挪他的非醇,先顺着非醝的手臂原地坐下来,然后苦笑道:“这腿又不听使唤了。”

起羽道:“搓了药酒也不起效么?”

非醍答:“我每天都帮老爷搓的,原本以为好了些,没想到其实是老爷忍着哩!”

起羽说:“所以我说咱们赶快回去,再冷下去,腿都废在这了!”

非醨道:“大小姐!”

“怎么,我说得不对?”

“好了,非醨你去把新做的那根拐杖给我取来。”冯道说。

“是。”

遣走了非醨,冯道朝起羽道:“责下无方,阿起莫要见怪。”

“嗐,没什么没什么,都相处这么久了,不要客气。”起羽自觉冲动。

冯道微微一笑:“我知阿起思返心切,不过请相信老夫,或迟或早,我们总是要回去的。”

“可是你的腿……熬得下去?”

“没事,刚才非醍瞎说,其实阿起你配的药酒挺管用哪!”

“真的?”

“当然。”

“你骗我。”

“唔?”

“我自己有几斤几两自己还不清楚?说是跟着王朴,其实什么都没学到,一点忙也帮不上。”

“大小姐——”

话音未落,帐外气喘吁吁跑来一个人,是译官:“我的大小姐啊,你帐子里边养的什么东西,从罐子里爬了出来,吓死人啦!”

瞧,她真是添乱帮手。

折腾得鸡飞狗跳才终于把七七八八的毒物们捉回罐子,最后拎毒蜘蛛的时候党进还被刺了一下。

“没事吧?”起羽把头上罩的头纱手上缠的护笼一一解开,问。

“没。”

“过去点,让我坐坐,累死了。”

他们现在蹲在帐外,帐子里面东西尚等收拾,起羽简直不想动,寒气侵人,天上星星显得格外冷清,她没头没脑说:“赵延寿成光禄侯了。”

“唔?”麻劲犹在,党进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

“就是那个愿望啊!”

“啊,您是说……它实现了?”

“对。”

“那很好不是吗?”

“可是却是用他父亲的死换来的。”起羽望着星空,星星的亮光映在她眼里,忽明忽暗:“一件事物的实现,必以另一件事物为代价。”

这是神博一再重申的。党进回味过来,煞觉惊心,勉强道:“那也不一定啊,也许是巧合。”

“那么,”起羽声音低沉:“你怕不怕?”

“呃?”

“党过有没有回魂?”

“嗯。”

“你当时是不是也想,无论什么代价,你都在所不惜?”

“是的,只要能见他一面。”

起羽又不语了。党进猛然察觉她也许在为他担心,十分感动,道:“不管什么代价,进都能承受。现在进无父无母,唯一的弟弟也去了,孤身一人,没什么好怕的。”

“也是。”起羽还是仰着头,笑。

党进凝视着她,心想,现在大小姐就是他唯一的亲人,唯一要守护的,他一定……慢着!

他的脸色变了。

“怎么了?”

“没、没什么。”

党进回答。但是刚才还磊落的心突然一下子慌了起来,不不,有什么报应、要什么代价都冲着他一个人来,千万不要……

“你猜兀欲许的到底是个什么愿呢?他又会付出什么代价?”起羽说。

等了半天没回应,她侧头,发现党进正失神的看着她,手指在他眼前晃晃,没反应。

“喂!”她推他。

“呃?”

“想什么呢?”

“没什么,没什么。”

“没什么?好,那你说说我刚才说了什么。”

“什么什么?”

“什么什么什么。”

“大小姐——”党进很委屈。

起羽抱着肚子哇哈哈捶地。

自冯道上表表示请求留在北国后,他与辽主之间就开始了绵绵不断的“鸿雁传情”。一个一再表示愿为辽效力,一个再三声明把一位年近花甲的老者强行留在风霜凛厉的北国,不够人情至矣。如是三番,终于有一天,就是过了年再过了上元,正月快过完了之后,冯道终于告诉随行的人,可以收拾行囊了。

非醍当场跳了起来。

“快快快!”他说,就要冲出门,迎头碰上得到消息而来的起羽。

“真要回去了?”起羽喘着粗气,她是跑过来的。

冯道捋须微笑。

“不过,大家切不可表示出心急的样子,非醍,就像你刚才那样,外人看到,将功亏一篑。”

“可是老爷,”非醍垮了脸蛋:“我们能够从北土回国,实属万幸,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去,怎能不急呢?”

冯道摇头:“欲速则不达。”

非醍不懂,皱眉。

非醝在一旁道:“老爷的意思是,如果我们露出心急火燎的样子,万一契丹人见我们归心似箭,生出猜疑,反悔起来,只怕我们下一个冬天又要在这里过了。”

“不行!”非醍与起羽同时喊。

“所以,我们要慢慢地、从容地、装出根本不在乎的模样来,他们就猜不透我们的心思,我们反而能顺利返回家园。”

“原来如此。”非醍崇拜的望向他家老爷,简直要五体投地。

起羽想,勾心斗角真是让人头痛又看不懂的一件事呀!

得了辽主文书,彻底贯彻迷糊敌人政策,冯道一行一路走走停停,差不多三个月后,才终于回到京城。

老石得悉大喜,举行仪式迎接他亲爱的冯相。尔后自然予以重用,将中书省交给冯道掌管,事无巨细,悉以归之,不久又加为司徒、兼侍中官衔,进鲁国公。

一时之间,冯相锋头无两,满朝上下,均以国老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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