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象牙笏杖(1 / 1)
米阔鲁节持续三天行将结束。因为之前党进一直呆在帐子里没出来,所以起羽决定抓住节日的尾巴,带他出去透透气。
中途碰到译官,三个人一起经过土台前,正好一伙人围着篝火在进行最后的狂欢,旁边摆满了吃的。起羽给党进递了点儿酸奶,译官也舀了些,喝着喝着,一行人走过来,不多时,把四周堵得严严实实。起羽一看,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兀欲黑着脸坐在最前方,他跟前是赵延寿,段禅奴没见人影,看样子似乎出了什么事,赵延寿说话了。
“各位,王子有东西丢这儿了,就刚才的事儿。之前明明还在,现在也没人离开,我先问一句,是不是有人拿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了?拿错了没关系,现在交回来还不晚。谁拿了?或者,有人捡到了吗?”
他先用契丹语说了一遍,接着用了汉语。“捡”字咬得很重,大伙儿停止了嬉乐,脸朝向他。
他缓缓巡场扫视一周,看样子想谁坦白交待。可是兀欲不等,他说:“别熊老子噜嗦,谁拿了本王子的东西,快点交出来,别找不痛快。”
这句话是译官低声翻译的。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大部分一副茫然的表情。
片刻后赵延寿说:“那么就对不住了,男的先站出来,一个一个搜。”
党进与译官也被拉去排队。
“喂,你小子,干什么!”
一个人被士兵拦住,那人说尿急,士兵不让。
“刘铢!”起羽喊。
那人回头,不是刘铢又是谁?
他怎么在这?那夜将阿萝的头砍下之后,不是说放在漆匣里带走返乡的吗?
未等将疑问问出,几名士兵一拥而上揪住他,朝他们王子叫:“这有个可疑人!”
兀欲与赵延寿过来,先看看刘铢,又看看起羽:“哦,是你们——”
“是又怎么样?”
兀欲撇嘴,对手下道:“把这小子抓起来。”
刘铢没说话,起羽抢道:“你凭什么!”
“刚才我的士兵说了,他可疑。”
“这儿人人可疑,你就不去抓他们?”
“我就是想抓他。”
起羽恨得牙痒痒,问:“你什么东西掉了?”
“用不着你管,走开,”兀欲道:“上次被太后救了小命,这次又痒痒了?”
“嗤!”
“哦对,把这女的也一起搜了。”
“你!”
党进从士兵的阻挡中闪过来,护在起羽前头:“你们想干什么。”
“嗬,有帮手了,”兀欲根本不把他放在心上,朝赵延寿笑:“不过该搜的还是得搜。延寿,你说谁上?”
党进沉眉。
起羽却突然道:“搜可以,搜不出来怎么办?”
“哦?”
“所有人都一样,无端端的,你说搜就搜,谁乐意?你得给我们一个说法。”
“说法?搜出来找谁说话,搜不出来,”他一翻眼,“没说法。”
“孬种!”
兀欲被激怒,“好,搜不出来谁要怎么办就怎么办,我没说的。”
“王子!”赵延寿阻止。
兀欲道:“谅她不敢把本王子怎么着。”
起羽冷笑:“话是你说的,大家听好。”
该听的都听到了,可是没人有所表示。他们都不想找麻烦。
兀欲瞧不起汉人,不会来搜,所以是赵延寿搜的起羽。党进一脸不赞同兼不满,但他不敢不听大小姐的话。
起羽身上自然什么也没有,刘铢搜一遍,也没找到什么。那边男人们不久也搜完了,没有任何收获。
“搜女的!”兀欲说。
男人们心内愤懑不平,但是都不敢显在脸上,一轮过后,东西依旧没找着。
兀欲脸色愈见阴鸷。
士兵们守在四周,被搜的人不敢走,起羽揣测丢的是什么东西,显见很重要。
不过他就是郁闷死也不关她事,她上前:“王子,说话要算话呀。”
所以说有时候我们的符大小姐真是不怕死。
火上浇油这种事不是人人能做。
兀欲问:“你想怎么着?”
起羽对党进附耳,党进点点头。
早避得三丈远的译官心说党进也是个胆大的,这种时候,早该劝着主子见好就收嘛。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已不是胆大那么简单,用译官后来的话说,简直是疯了!
众目睽睽下,党进猛地抽出腰间佩刀,兀欲下意识用手臂挡,党进却收刀回鞘,抓住他的手一崴。
啪啦,清脆一声。
一个指头折断了。
伤了王子自然有罪,不过那小子还算男人,说话算话,没让追究。起羽问到底丢了什么,几日来一直惶惶不安到现在才终于放下一颗心的译官道:“听说是一柄象牙笏杖。”
“象牙笏杖?干什么的?”
“见之如见辽主本人。因为人皇王主持这次大节,所以辽主赐了他这柄宝杖,节后若未能按时归还,后果恐怕很严重。”
“人皇王是不是就是耶律的那个倒霉大哥?”王位硬被弟弟抢了哇!
译官忍笑:“是的,阿保机共生三子,分封为人皇王、天皇王、地皇王。兀欲便是人皇王的儿子。”
“他把他老爹的拐杖搞丢了?”
“看来是这样。”
“现在耶律知道这事吗?”
“本来一直压着,但米阔鲁节过了四五日,宝杖一直没找着,昨日人皇王被叫到了王帐,过了很久才出来。”
起羽笑:“被他弟弟骂了,还是打了。”
译官摇头,“目前不知道。”
“兀欲呢,那小子应该被他爹狠揍一顿。”起羽想,她很乐意当那个打手。
“可他被大小姐崴断的手指还没好呢,他爹没揍他,反而把他送到神圣萨满那儿治疗去了。”
“啊,这么说,还是我让他免了顿揍?”
起羽拍腿,早知道哇早知道!
“大小姐,刘铢出事了!”党进从外边进来。
“怎么了?”
那人是个独行侠,搜身之后又不见了踪影,到底怎么回事,他表妹的事难道不重要了吗?
党进道:“是他偷了象牙笏杖,现在被人捉住了。”
刘铢偷象牙笏杖的原因很简单,陷害兀欲,为他表妹报仇。
他供认的时候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疯狂的神气,兀欲闻言立时劈头盖脸踢他几十脚,每一脚都踢得很用力,可以听到皮靴打在肉上还有骨头断裂的低沉的回音,“够了!”直到辽主发声。
地上洒着斑斑点点的血迹。
午后没有阳光,天气阴沉。
人们围拢在四周。
刘铢全身若虾米般蜷缩在地,头发披散下来,他的头上、脖子上、手臂上大片大片的淤青,看不清他的脸,也看不清他是否还有气。
“把他拖下去吧。”辽主说。
非醍悄悄问:“杀死他吗?”
没人回答。
译官叹息说:“跟辽人斗,怎么斗得过呢?傻呀!”
非醍道:“这么说,我们活该受欺负?”
起羽目送刘铢一路被拉出去,译官看她脸色,生怕她做出什么冲动事来,这可不比上次,辽主亲自在场,他示意党进看着点儿,党进点头。
起羽倒是没逞英雄,可是有逞英雄的找上门来了。
“你怎么说?”人群散开,兀欲朝她走来,伸出他歪歪的小手指,“看看,看看,说我诬陷了他!”
起羽问:“你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他上下打量她一圈。
党进突然把刀抽出来。
兀欲是见识过的,以为他要作甚,急退两大步。却见党进把自己右手抬起,扬刀。
起羽还没来得及想他可能干什么,他已经动手了。
他的眼神平静得仿佛一泊古井。
手起刀落,小手指被剁断了,血兀地溅出,如同怒盛的鲜艳的花。
他朝兀欲道:“是我崴了你,这下两清了。”
这个举动意外赢得了辽主的赞赏,他马上叫来神圣萨满给党进止血。非醍奇怪起羽自己不是大夫么,起羽却一头奔回自己帐子里去了。
血流得太多了——非醍转述说,止血的时候很可怖,那个巫医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剁断的时候一声也没吭的党进竟然很是叫了两声。他又说,你真的不去看看吗?
起羽摇头。
党进真是傻瓜,兀欲那手指又不是没好,顶多没以前灵活而已,说不定多过段时间啥事也没了。而他呢,居然将整个指头砍掉!难道还希望长新的不成?恨不得打开他脑袋看看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再说,还有她呢。她都没说话,他怎么敢自作主张?还把不把她放在眼里,还是想跟他弟弟早点相聚不成?这种荒蛮之地,缺医少药,也不知道那个神圣萨满有没有吹的那么神,医官不在了,自己是个半吊子,万一……
但她终究还是没去看。
神圣萨满穿着一条拖十二条绣花飘带的裙子,是个男人,他们称他为“神博”。
帐子里有许多鸟,“布谷”“布谷”的叫,时而飞下来停在他的肩膀上,或者停在他镶一对鹿角的神帽上。起羽发现他果然没有带铜镜,但是手上不离一个盘子样的东西,那上面铺着细细的沙。
盘子是银的,沙子是黑的。
对比出诡异的色彩。
“这是干什么用的?”兀欲指着它问。
除了神博,帐子里还有四个人。起羽,党进,兀欲,赵延寿。
两个伤员,两个探病。
离断指那天已经隔了十来天了,党进的截处包着一把灰,今天来换。这也是起羽第一次踏进这个给党进治疗的地方。
萨满摇一摇头。
“不能说?”赵延寿问。
萨满点头。
兀欲不满:“为什么不能说。”
“神之物。”
他只吐出三个字,可更引起了大家的好奇,毕竟都年轻,尤其是兀欲,他说:“我平常没见你拿这个呀!”
萨满不再多言,去逗弄布谷,鸟儿们争相发出清脆的叫声。
兀欲说:“它总有个名称吧。”
他指使赵延寿围在另一头,两人一左一右轮番问,萨满被缠不过,终于说:“它叫忘川沙。”
起羽一震。
奈何,忘川……
仿佛是极遥远极遥远的一个梦,暌违多年后,轻轻的、不经意的,重新碰触。
站在半空的小女孩与吉祥,气质殊然的黑衣男与漂亮得让人无法形容的红衣男,她一缕游魂……
那口灵气断了,还是不曾断?如果断了,她应该回到那个地方;如果不曾断,为什么她会有了实体?
如果可以重新来过。
有多少人曾这样感叹。
如果可以重新来过!
像一道闪电划过混沌,她是否要循着她的老路走?
她永远不会忘记她曾看到的那一幕,即使这么多年来她一直竭力不去想起甚至以为自己已经遗忘,但是,不过自欺欺人。
纠缠于过去,还是,丢下包袱,往前走。
生而两世,也许——那位溟君特意如此?
然他为何如此?
为什么挑中她???
……
思绪起伏连绵,忽然被党进轻轻扯了下,原来他观她神色有异,以关注的眼神看她。
她摇摇头表示没事,这时只听神博说:“……可以满足你们各自一人的愿望。”
这是谈到什么地方去了?
赵延寿聪明地问:“这么灵验,你自己有没有提呢?”
神博目光如水,微微低垂:“我提了。”
众人神色都变得微妙起来,起羽好奇的问:“你实现了吗,你的愿望。”
“是的。”神博说着,他并不像说谎的样子。
兀欲问,“不会你的愿望就是当神圣萨满吧,哈哈哈。”
神博没承认也没否认,他静静的看着眼前的银盘,然后说:“你们走吧。”
兀欲叫道:“你答应我们的,我们还没说呢!”
他说:“没有无缘无故可以得到的东西,是聪明人,就不应该相信这个。”
兀欲大笑:“瞧他说得,倒不瞅瞅自己是干哪行的!”
神博很郑重的道:“愿望是该靠自己去实现的,不是吗?”
党进忽道:“总有人力不及之事。”
起羽看他一眼。
“如果你们要提的话,发生了什么事不必怪我。”他是那么严肃,大家安静下来。
“真的假的,”兀欲率先打破沉默,卷起袖口,“来,我先试试。”
“还是我先来吧,王子。”赵延寿说。
兀欲想了想,同意。
神博道:“提明智些的。”
“好。”赵延寿答应着,目光里有些怀疑的看着那盘沙子,半天没动作。兀欲催他,他道:“要是可以的话,就让我变成光禄侯。”
他爹把宝货田籍奉送时,曾言至少有个光禄侯当当,不成想沦为笑柄。
伴随着这句话,一阵风不知从哪里吹来,也许是帐隙里溜进来的,羊油灯暗了一下,赵延寿大叫一声,大家被他吓一跳,纷纷嚷:“怎么啦?”
赵延寿失态:“它动了!当我说完时,它动了!”
“沙子吗?”兀欲问。
“对!”
“哈,我可什么也没看到。”兀欲耸耸肩。
“真的,是真的!”他求证似地抓住神博手臂,盯着他。
神博道:“这没什么要紧。”
几人拍拍胸脯,兀欲道:“我来!”
他就要靠近银盘,正开口的时候,神博道:“王子,一件事物的实现,必以另一件事物为代价。”
兀欲停顿,尔后清清楚楚的说:“我知道。”
神博不再说话了。
兀欲整张脸端凝起来,审视地将银盘看了又看,问:“一定要大声说出来吗?”
“是的。”
“那么,你们出去。”
起羽戏曰:“莫非王子要许什么见不得人的愿。”
“哼,叫你出去就出去!”
“切。”
“你也出去。”他对神博说。
神博平静地道:“我是神的使者,如果不在,王子的愿望将不能让神听见。”
“可是……”
“王子殿下,”起羽讽刺:“你这要篡国还是——”
党进忽然挡到她身前,警戒地看着仿佛要扑上来的兀欲。
他目露凶光的盯着起羽,起羽想,难不成真的……?
她搜肠刮肚的回忆着,以前的符起羽从来没有关注过辽的事情,变成鬼魂后因为伤心也特意没再去看周朝后期的历史,耶律德光之后是谁?他现在还没有儿子,似乎好像也不是他儿子继位,不过也说不定——总不会是眼前这位吧!
按契丹习俗,也要好几轮之后才轮到他哩!
想到这里她释然轻松,管他那么多,反正以后也碰不着了,于是毫不退让互瞪。
“再瞪,再瞪我就不让你许愿!”兀欲劲道十足的爆道。
起羽还以为他要出什么威胁,哈哈大笑,“我才不稀罕。”
“你!”兀欲喘气,想到辽主告诫,奈何她不得,转向赵延寿:“你说。”
赵延寿道:“固然符小姐是心想事成,可我看党进兄弟却有所请尔。”
党进道:“没有。”
起羽叉着下巴看他,他说:“真没有。”
“真没有?”赵延寿重复。
“真——”
起羽打断了他:“你想念你弟。可惜,这忘川沙总不能让人死而复生,嗯?”她望向神博。
神博点头。
赵延寿道:“却可让人回魂相见。”
起羽瞪大眼:“这是怎么说。”
“人之死,过奈何而饮忘川。传说百川汇于九泉之下,从黄泉口涌出,孟婆以之为汤,千魂万魄过之而饮,该刹那所有记忆碎成黄沙,纷扬于忘川河畔,称为忘川沙。”
“那——怎么用?”
“若为生者,可满足一个愿望;若问死者……”他略一踌躇,望向神博。
神博摇头。
“你要是为难的话,大不了我们两个算作一个,我不用了,这总行罢?”起羽说。
党进张口,她示意他住嘴。
神博道:“可。”
她与赵延寿守在帐外,先是兀欲进去,接下来党进,事毕后兀欲问: “我们许的愿,什么时候能实现?”
神博答:“神意,不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