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毒亦是药(1 / 1)
契丹的壮大,得从耶律德光的父亲——耶律阿保机说起。契丹属东胡世系,早在五胡乱华的时候,各路外酋互相征战,结束北方乱世的北魏形成之初,便是靠了八个较大部落的支持,因称为“帝室八族”。八族时有兴衰,但就像世家传承总有根蒂,后来耶律阿保机也在八部支持下统一塞外,其后葬于木根山,权力分散在八位酋长手里,为了爱子耶律德光,太后于新墓前征集各酋长夫妻,与会之时问诸酋长曰:“汝等思先帝否?”酋长们自然同声:“我等受先帝恩,怎得不思?”述律太后微笑曰:“汝等既思先帝,我当令汝相见地下。”遂命早就围伏的手下杀死殉葬,从此权力大为加强。
所以她说起木根山,明摆的意思,我就是欺负你,怎地?
禅奴脸色灰败下去。
太后满意的准备走了,临去时却又定住身,头也没回:“赵延寿?”
那个汉髻青年上前两步,微微躬身:“是。”
“乃父最近怎样?”
“过得去,托太后洪福。”
“你现在跟着王子?”
兀欲抢答:“是我要他跟着我的!”
“哦?”
“他们家以前的金银财宝和田宅地契都献给你啦,要不是我接济——”
太后哼一声:“金银财宝、田宅地契,所在何地?”
兀欲摸摸脑袋,赵延寿温言答:“在幽州。”
“幽州今属何人?”
“今属太后。”
“既属我国,要你们献作甚?”
赵延寿低头。兀欲觉得说得不对,可是又说不出不对在哪里。
太后这时才转首,先看看他,又看看兀欲,直看得人人为这突如其来的打量发毛的时候,她说:“赵德钧本为唐臣,既不思报主,复不能击敌,徒欲趁乱徼利,不忠不义——”
说得赵延寿耳根子烧辣辣的红起来。
他爹赵德钧,在唐时可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与当今做了皇帝的石敬塘、还有曾经的范延光相比,完全是不遑多让的。当年石敬塘在太原起兵,唐末帝派范延光出兵辽州,赵德钧出太原北,以期两方成犄角之势援助晋安寨,可惜后果证明他真是派错了人。范相一直在辽州逗留不进,而赵德钧呢,趁机要求统筹范部,又索这要那,遭了末帝一顿训斥——结果好了,赵德钧干脆派了使者入契丹,送上丰厚钱财,提出立自己为帝,遭耶律拒绝。后来晋安寨攻陷,范相心知是己没有救援,跑了;赵德钧求着当人家儿子不成,于是困守潞州,结果契丹又来诱降,他们一家人便到了契丹。
可惜也不知是哪里做得不好或是不对,来契丹后赵德钧并未如想象中得到大用,由是一直怏怏。
原来,是契丹从骨子里就看不起他。
“不过,”太后语锋一转:“我看你与汝父不同。也罢,兀欲一向性子野,如今咱们称了辽国,跟以前是不一样了,你跟在他身边,勒着点儿别让他太乱来。”
“是。”
“像今天这种事,少让我看到,阿?”
“好啦好啦太后奶奶,”兀欲吁口气,“以后保证不让你看到。”
听语气就知道他不真心。太后扬扬眉,没再多说什么,走人。
起羽他们一直在后面跟着,直到走出兀欲的视线范围,又多走出半里,才停下来。
“大叔,就此别过。”起羽知道刘铢竭将耗尽,将大叔稍稍扯离队伍,停到一边:“忘了问大叔名姓?”
“萧思温。”大叔答:“你跟我们一起走吧,好歹找个萨满帮他看看。”
“我们帐子里倒还有些治伤的药。”起羽咀嚼着他名字有几分耳熟,突然灵光一闪:“大叔,你是不是有个女儿,叫燕燕?”
萧燕燕啊萧燕燕,这个未来的大辽太后与未来的大宋天子赵匡义之间,这一女一男之间,可是结结实实干了不少架啊!
萧思温却大笑:“小女娃娃搞错了吧?还没哪个女人愿意住到我帐中来嘞!”
不会吧,起羽看他满脸胡子,年纪似乎不小了嘛。“大叔,好歹把胡子刮一刮啦!”
“这是男人气概,小女娃娃不懂。”他浑不在意。
那也随便。起羽无暇与他多争,“我们先走了。”
萧思温挥手。
起羽扶着刘铢,刘铢背着他表妹,三人,不,是两人一尸,死扯活拽终于到了自家帐前。
入门的时候起羽脚边碰到一团毛茸茸的东西。
她低头一看,似乎是刚出生不久的小鸡崽,但她不敢肯定,因为差不多腐烂了,骨架上却还包着几乎完整的皮。这里有人喂鸡吗?她示意刘铢先进去,蹲下身来,捡起一根干枝戳戳,手感是瘪的,肉都烂了,忽然!一些不知名的甲虫钻了出来,起羽瞪大眼睛,它们俨然知晓敌强我弱,度量了一下形势,撒丫子逃走了。
奇怪。
她边摇头边进门,看到一人僵持在一边的党进和刘铢,啊,对了!
党进进京的前一天莫名开始发热,把大家吓得够呛,以为又是之前的瘟疫,尤其是医官已经没了的情况下。人心惶惶中甚至有人提出损一保万的方法。起羽不同意。她发现党进的整个右腿红肿,脚踝处有一个青乌色的包,像被某种虫子叮了的状况。问病人本身什么感觉,他也说那里像扎进了一根烧红的铁钉,起羽便宣布,这不是瘟疫,只是被一种极厉害的毒虫咬了。
问她有什么根据,她答,既然大家都不相信,那么,我会治好他。
其实她并没有什么方法,说是治疗,不如说是照顾。不过她堂堂大小姐,懂得的照顾也有限,喊口渴时倒杯水,到点了记得送吃的罢了。
幸而发了两天热之后,党进真的慢慢好了起来,就像现在,他已经可以坐起,注视着刘铢这个不速之客。
刘铢栽了下去。
不知情的以为党进眼神如斯威力;知情的,譬如符大小姐这种,对党进喊:“要是动得了身,赶紧过来帮一把!”
“他背着个死人作甚?”党进慢慢挪过来,右腿还是有些发麻。
“那是他表妹,”起羽低声:“为了救——”
不能让他担心。她深深叹口气:“总之,我们要好好安葬她。”
党进问:“又是契丹人干的?”
起羽点头。
党进不再发问,闷头将人扶着躺好,起羽撕开刘铢衣服,一身的伤。
“去打盆水来。”起羽吩咐,想到他行动不便,“算了,我去。”
几痕刀伤还有得处理,有现成的金创药,但更多的淤青却让人束手无策。一下子过了半夜,起羽到帐外倒掉最后一盆水:“不知有没有受内伤。”
党进擎一盏羊油灯在旁边,忽然把灯迅速调了个方向。
“怎么了?”
“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哪里?”
“那边。”党进把灯照过去。那是一丛低矮草丛,恍然有什么在动,但光线一到,却什么也没有。
两个人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细细簌簌。
倏然!
党进再度调整了方向,光线划过地面时,似乎照到了一团黑糊糊的东西在急速移动,党进也动,等那东西完全呈现在他们面前时,两个人都惊呆了。
丈外一条足半个手臂长的蜈蚣立起半个身子将头部对准他们,它是那么大,以至于眼神甚好的起羽能清楚看到它头部两旁像钩子样的巨大的毒牙。
它旁边落一只鸟,死掉了,方才应该正是被拖着走。
“喂,”起羽用胳膊肘推推党进:“该不会你就是被它蛰了一下?”
党进拔出刀。
“喂喂,这刀你还没用过吧?别反过来把自己给砍了。”
党进只管盯住那蜈蚣。
他鬓角流汗。
起羽决定:“把它活捉了。”
党进飞速瞥她一眼。
“真的,要不你在这儿跟它耗着,我进去找个网子出来,阿?”
党进觉得大小姐的思路不是一般人能跟得上。
起羽一动,蜈蚣也动了。它跑得飞快,一边跑头部还一边扬起,一副随撤随战的姿势。
起羽笑得弯腰。
党进抹抹汗,收刀:“大小姐笑什么?”
“你不觉得它挺好玩?”
党进摇头。
“想想,要是这些虫子能驯化,我说咬谁它就咬谁,以后不是谁都不能欺负我?”
党进觉得匪夷所思。
“或者用来炼毒……哇哇哇哇,我知道我要干什么了!”她一把抓住他手臂:“我知道我要干什么了!”
“大小姐?”
“我对草药没兴趣,可我对这些虫子有兴趣呀!”她兴奋得两眼闪闪发光:“我要研毒!”
党进觉得鬓角的汗又要流了下来。
“你不要这副表情嘛,毒有时也是药,药总是三分毒,毒可变药,药可变毒,就看人怎么用。”
“可是——”
“走走走,看来这北边藏的毒物还不少,正好供我用,咱们去找一些钩子罐子网子,从明天起,开始捉虫!”
党进要阐述这项事业的危险性,到了帐里,却发现刘铢醒了。
他从炕上爬到了地上,又抱住那具尸体,呆呆不动。
两人停止说话。
起羽走到刘铢身旁,蹲下,良久道:“对不起。”
党进想大小姐为什么要道歉?
刘铢没有回答。
“人死不能复生,我们明天一起把她葬了吧。”
“萝,阿萝……阿萝啊……”刘铢喃喃。
“她叫阿萝?”起羽问。
刘铢也不看她,把人摇摇晃晃抱起,朝外面走去。
“喂,你去哪儿?”起羽拦住。
刘铢绕过她。
“喂,站住!”
党进把人拦住了。
起羽道:“你这样出去,被兀欲他们看到,又会把你抓回去的,明白吗?”
刘铢不响。
“先把阿萝好好安葬了,你也好好养伤——”
“我要带阿萝回家乡。”
“啊?但是阿萝她已经死了……好吧,你们的家乡在哪儿?”
“太原。”
“那太远了。”
“不用你管。”
这人是被打击过度不正常了还是怎地?阿萝脑袋被砍了半截,正常人看到都会吓到,先不说这一路时间长短,单单怎么运的问题,用棺材?就算能通过辽和晋一路盘查,到时尸体也早就腐烂了啊!
她可以不管,可以放任这个人的固执,但是,毕竟阿萝替她挡了那一刀。
她说:“要不这样,我听说有一种仪式,佛家的,就是人死后用火化,留下骨灰,你把骨灰带回家乡安葬,可好?”
刘铢这才抬头看了她一眼。
起羽感到有希望,再接再励:“怎么样,用这方法?”
“我们家不兴这个。”
否决。
起羽想了又想:“还有一种方法,把人制成干尸……”
党进抖了下,他们家大小姐继续:“但是花费太高,过程太繁琐,而且这里也没人会这个……”
刘铢道:“干尸?”
“嗯,也不过就是使尸体保存得久点儿——”
“不许叫我表妹尸体!”刘铢突然暴怒。
起羽吓了一跳,反弹:“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以为你表妹高兴被你扛来扛去,死了也不得安生?”
“是谁害死她的!”刘铢眼睛发红。
好哇,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她是为我?她是被那个契丹人污辱了觉得不如去死!谁害死她,那就问问是谁把她带到契丹来,带到那一堆专门污辱汉人妇女的禽兽堆里!”她吼。
刘铢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发出受伤野兽般的哀嚎。
起羽也累了,旧伤的右脚与新伤的左肩似乎同时痛起来,眼前有些模糊,阿萝,党过,还有那许许多多在契丹人刀下被打草谷的人们,那一座座新坟……
一双手适时撑住了她。
她愕然,却是党进。
他眼睛瞟向了别处,她笑,知道这是逾矩,他做来十分别扭。
拍拍他胳膊表示没事,她看向地上的刘铢。
一会儿之后,刘铢站起来,环顾四周,看到壁上的挂刀,走过去,取下。
起羽与党进看着。
回到阿萝身旁,他留恋了一逡又一逡,终于,闭上眼,对准颈项部位,闭上眼。
起羽与党进看着。
“我做不到!”他大叫摔刀,“我做不到!”
党进上前。
起羽有丝惊讶的看着他。
刘铢同样。
党进拔出自己的刀,扬起。
“喂喂!”起羽叫。同时刘铢按住了他的手腕。
起羽叫是因为党进是新刀新人,以为不砍活人砍个死人就容易了?头颈关节最难掌握,就是段禅奴割头皮割得那么好的家伙,也是没掌握好才砍了半截耷拉半截么!靠蛮劲是不行的!
刘铢则问了两个字:“你能?”
党进颔首。
外人看来——特别要是个别的小姑娘在,说不定一颗芳心就此沦陷,瞧这模样,多沉着多冷静啊!起羽呢,只有环胸摇头。
党进没有顺着那耷拉的半截砍。
他显然早已明白段禅奴砍得不是地儿,所以他重新砍过。
刀锋贴着骨节中的缝隙而过,头和身体分开。
甚至一点血星星都没有。
也许是因为已经流干了——把掉地的下巴合拢后,起羽只能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