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镇州节度(下)(1 / 1)
第二只灯笼应声而落。
两母子相视半天,安母最终叹道:“这是天命吧。”
“堂兄又在练箭?”一个青年走进来,他名从进,和安重荣有几分相似,不过没有他壮实。
“哈,可不是呢!”安重荣收起弓,朝母亲示意一眼,安母往屋里走来了。
起羽连忙退回去躺到床上。
“契丹小子在牢里老实不?”安重荣问堂弟,安从进汇报着,两人边说边往外走,渐渐远了。
安母进了房内,不待她走近,起羽即伸了一个懒腰,装出刚醒的样子:“这是哪儿?”
侧头看见她,更是惊讶:“你是——?”
安母微微笑道:“别怕,这是镇州城内,冯相他们此刻均在此处。”
她轻轻扶她起来,示意她别乱动:“听冯相说你是他孙女儿,怎地跟着一起北上来了?”
起羽无言以对,自讨苦吃呗!
安母道:“瞧瞧这又瘦又小的,想吃点东西了吧?嬷嬷去给你拿碗粥来,阿?”
“嬷嬷,”起羽扯住她衣袖:“党进他们呢?”
“党进?哦,你是说那个小哥呀,唉!他这几天也累惨啦,他弟弟死了,可不伤心?又说你是因他受的伤——”
“他弟弟死了?!”起羽叫道,“党过死了?!”
“嗯,当日抬进城来就没气了,大夫说是肋骨给摔断摔得,加上之前本来就染了病——”
“那党进呢,党进现在在哪儿?”
“这老身可不知道,不过今儿大清早的我瞅见他在门外站过,叫他进来,他没肯。”
不会做什么傻事吧?起羽想,党进疼他弟弟是早有目睹的,自父母去后,他就一直以照顾党过为首任,如今……
她跳下床来,肩膀上扯得她闷哼一声,低头套鞋子:“我得去找他。”
安母将她按住:“你这女娃儿急甚么,有话慢慢说。况且正虚着,只怕不出这个院门就倒了。”
起羽确实感到脑袋发昏,她紧闭上眼摇了两下,抓住安母的手:“嬷嬷,你帮帮忙,叫人去找党进吧,一定要找着他,而且要快!”
安母道:“你怕那小哥因为他弟弟的事而有个万一?”
起羽点头。
安母笑道:“我看不会。”
“诶?”
“那小哥确实悲恸,然我观他,却未沦于溃决之境。此子眉坚唇定,将来必是做大事之人,女娃娃大可放心。”
这时候还顾得着看相?
起羽道:“嬷嬷说得也许有理,可是你不知道他弟弟的事会对他造成多大打击,等他溃决了,我们就来不及啦!”
安母楞了一下:“你这女娃娃……也罢,老身就叫两个人帮你去找找。”
“一定让他们尽心找!”起羽补充。
安母出门:“你放心。”
起羽颓然躺下,身边没有一个人。
如果是在府内,娘一定会守在她身边,那些药虽然苦,可现在觉来,再苦也甜;老爹一定会赶来看她,问她痛不痛疼不疼,这个时候要是让他解禁令他准满口答应;四哥自然会来的,她可以让他派人去找党进,要派多少有多少,然后限定上午或日落之前找到,找不到她就找他麻烦;阿琼阿瑶绝对战战兢兢,想找乐子的话可以让阿琼上树打蝉;杨光远也会来吧,自己敲诈了他为数不少的瓷件,上次在云母斋里看到一只“一道釉”,那可是好货,就是价格贵得离谱,要是这次说一说,说不定……
在家千般好,出门事事难。
然而,这些也算不得什么。
算得什么的是,党过死了。
“宰相老爷,让你久等了!”安重荣进来大厅,拱手。
冯道回礼:“安将军。”
“请坐。”
二人分宾主坐下,仆侍奉茶,安重荣道:“没料到契丹崽子敢打草谷打到宰相老爷身上,宰相老爷放心,安某一定帮你出气!”
不待冯道表示,他又说:“已备下轻骑,就去幽州,也打他草谷一番。”
冯道说:“将军盛意,老夫——”
“宰相老爷千万不要推脱,推脱就是见外,应该的,哈哈哈哈……”
冯道等他笑完,“伺队中病痊,我等即将上路,到时将军的草谷别打到自家人身上才是。”
安重荣呛咳:“宰相老爷说的哪里话!不过宰相老爷,你这北上得不是时候啊!”
“怎么说?”
“眼看要入冬,冷!所以打草谷的特别多,你说安全不安全?”
冯道说:“将军言之有理,只是时辰日子,非老夫能够抉择。”
安重荣点头:“可不是,契丹人就是可恶,这种气候,宰相老爷你这金躯玉体的,怎么受得了?我给队上准备了棉衣棉被,到时用得着;还有马匹粮食,还有……哈,干脆宰相老爷要什么,尽管提。”
冯道致谢,连道劳烦将军。
寒暄完毕,安重荣从茶碗盖后瞟冯道一眼,见对方神色安然,叹口气,重重将茶碗一搁:“宰相老爷,你知道,咱北方日子是一日赛一日不好过哇!”
冯道闻言,拧了眉头,唔了一声。
“这道道儿,不强他就活不成!本地民风霸悍,易滋事端,加上契丹连天价片儿的打草谷,赛蝗虫拨拨的,你说,我不拿出点儿手段来整治谁服气?”
冯道没应声。本地人习性怎样他不知道,但契丹人打草谷他算亲身经历过了,自然深恶痛绝,但是皇帝那儿……
他不说话,安重荣也就不出声,玩弄着腰间的刀把,好赛突然对那青铜把子起了莫大兴趣似的。
冯道盯着他动作,片刻后笑了,说:“安将军,你知道,我是上年纪的人了,眼睛不好使来耳朵也昏聩,很多事情,那是看不见、亦听不着喽。”
安重荣眉毛挑起半边,哈哈哈大笑,手随即从刀把上移了开来:“宰相老爷不愧是宰相老爷!”
他原本的想法,要是冯道有半点把拽剌之事上报朝廷、又或朝廷以后问及有泄漏的意思,不管后果如何,他先当堂把人干掉再说。娘建议采用温和的法子,但他有他自己的想法,反正镇州是自己的地盘,辽使团被自己吃下了,就是再吃个朝廷使团又如何?边境混杂,皇帝即使想管,也管不到水落石出之日。
然而不成想这冯道却是个成了精的,马上明白了他的潜意,立刻把态度表明了。
“行,宰相老爷是三朝元老,我相信宰相老爷的话!”
“安将军尽管放心。”
接下来又是场面上的应酬。冯道出门时,注意到门外闻声而隐的兵甲之声,他看似如常不疾不徐的走出院子,等真正出了院门,才长长落口气。
镇州郊外,到处伏着黄土与黑石头,苍凉的暮色里,远处绵延的山岭一望无际。
岭上新起了无数新坟,起羽伫立眺望,风吹起她的头发,衣衫剌剌。
“阿过死了。”
起羽看着从小小荒丘外一步步走过来的人,“是的。”
接着两人谁也没有说话。
天渐渐由深蓝转向灰黑,再至墨黑。
起羽把最后一朵消失的云彩瞅完,回头准备走了,走前把手里的东西扔说:“给你。”
党进低头一看,一把新刀,长方形,见棱见角,留着锻打时的浅黑色,刀口笔直。
他望望她。
“那日射箭,也是我第一次杀人。拿着。”
“大小姐……”
起羽塞到他怀里,“啰嗦!”
走开几步,看党进还立在那里,掂量了下,回头:“想不想出口气?”
镇州大牢,晚上,拽剌照常拉了毡子睡下。
大约半夜的时候,两个黑影悄悄出现在栏外,狱卒把门打开,两人屏住呼吸,对视,点头,而后猛扑,一麻袋罩在熟睡之人脑袋上,一个按住四肢,一个拳头如雨点般招呼上去……
天亮后安重荣审视牢房,看见拽剌脸青一块紫一块,头上鼓出一个大包,一声不吭地蹲在栅栏旁,他没憋住笑。
这笑声便如按了木括似的,拽剌跳起来,叽里咕噜蹦出一串胡语,骂了半天,才改成汉话:“你们欺人太甚!”
安重荣无辜道:“我们怎么你了?”
“你们玩阴的!”
“我们犯不着。”安重荣答,朝身后特意跟来的起羽与党进溜一眼。
拽剌指着头上大包:“那这个哪来的?”
安重荣问狱卒:“谁打的呀?”
狱卒们齐摇头。起羽与党进也跟着摇头。这是实情,前一夜他们两人都给过他无数老拳,打得他在麻袋底下呜呜叫唤,谁知道他头上那两下是谁的手笔?
“听见没有,没人打你。”安重荣说。
“没人打,它自己长的?”
“咳咳,会不会你做梦时撞到墙上了?”安重荣又笑。
拽剌狠狠盯着他,吐一口唾沫。
这唾沫吐得很用力,不偏不倚喷在他脸上。
安重荣不笑了。
拽剌毫不畏缩地接着他目光。
良久,安重荣道:“也好,是你自己不想活了,怪不得爷。”
关于对拽剌的处理后来起羽就没了消息,她曾经试图再一次进牢房,但狱卒阻止了她。她不知道冯道与安重荣之间达成了什么协议,从事后种种迹象看来,拽剌及他的随从无声无息的从这个世界消失了,甚至连坟也没一座。当她又一次站在郊外那座新起的坟山的时候,她想,杀人者与被杀者,其实都是一同命运。
冯道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身后。
“宰相。”
“呣。”
“你认识所有的人吗?”
冯道望着大大小小凸起的坟包,那是他们这一路上死去的同伴,其中,还有以身试药终于把瘟疫治好了自己却撒手人寰的医官。
“不全认识吧。”
“我也不认识。”她说,顿了顿,“可是,不论认不认识,我都打算和他们这一路走下去,高兴的,或者不高兴的,至要紧的是我不喜欢有什么人不见了,拉拉扯扯好歹一块过……可是,为什么他们都不见了呢?”
冯道没有接话,好久好久,久到晚秋的风似乎也停止了拂动,才听他口占一绝道:
“此身今日奉皇华,
只为朝廷不为家。
上下一行如骨肉,
几人身死掩风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