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镇州节度(上)(1 / 1)
镇州是成德节度使驻军之地,成德节度使安重荣,听到驿官奏报,派人出门迎接宰相一行。
城门前立着穿甲佩刀的士兵,笔直挺立,起羽他们在一旁等待消息。到了此地,来来往往的不单是中原人,其它各色人等也多了起来,原来过了此镇便是幽州,就算正式踏入契丹人的范围,大家都不禁黯然,想着这一路来遭的罪,恨不能直接就此回头就好。
倒是非醍,因年纪尚幼,当时被地皇王他们吓着没来得及多察,此刻满眼风格迥异的打扮,带了几分好奇细细看来,感叹一句:
“原来胡人真是反着穿衣的啊!”
非醨非醝都没心思说话,就非醇回一句:“蛮子呗,哪懂咱们的礼仪。”
“而且他们身上好大一股味儿,是不是都不洗澡?”
冯道听了,说:“北人逐水草而牧,食肉衣皮,风沙大,水源少,所以洗漱不似中原方便。”
起羽评头论足:“那他们也不能就这样把头发也剃了啊,光头不是光头,耳朵边还留两缕,不好看。”
非醍连连点头:“咱们中原可是不能随便剃头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有毁,这要在咱们那儿,就是受刑呀!”
“这叫髡发,”冯道略略露出笑容,“虽然确实像中原犯了罪才有的发式,不过自五胡乱华起,他们已经这样几百年了。”
起羽道:“可以找个帽子戴戴嘛。”
冯道摇头:“非也,在契丹,帽子是不能随便戴的。”
“为什么?”
“据说除了辽国大王与八部首领及其它一些贵族官员可以戴冠、巾之外,其它人一律不许私自戴帽,否则施以鞭刑。以后你们进了辽国境内可以观察,大多数契丹人都是光着头顶的。”
“原来是这样,”起羽点头,“但是他们有的女人怎么也这样剃,忒难看。”
“这只是未婚女子的发式。”
正说话间,几十余骑飞驰而来,烟尘滚滚,在城门前停下。
“来者何人?”守门卫兵举起甲枪,团团围住。
“我们是契丹使者,速速开门!”出来一骑,耀武扬威。
冯道一行不由紧张,才过了一劫,没想到又冒出另一拨了。
“听说成德节度使倒敢跟契丹硬着干,不知是不是真的。”冯道喃喃。
起羽本来对安重荣没甚好感,但越往北行,越是火大,无论是天气、怪病、还是打草谷的契丹人……一股气不能出,憋着又难受,听冯道这一说,立时对安铁胡生出无比亲切之情来,却又感叹了句:“他怎么让那个地皇王打草谷打过界了哩!”随即一想,在汉界内就已经如此明目张胆,这要到了辽,那得什么样啊!
唉!她也要跟众人同黯了。
“下马!”只听城门卫兵喝。
那契丹人一顿,一路行来哪个城门不是听了名号就避让开,这儿新鲜,有个不怕死的,当下叫道:“这是我们拽剌大人,你们瞎了眼吗?”
啊,这个名字好不耳熟。
冯道立刻明白了来者是谁。
守门卫兵居然毫不退让:“管你是谁,我们安爷有令,凡契丹人,平头百姓的可以,撒蹄子乱来的,悠着点儿过!”
哈,起羽差点鼓掌,安铁胡才该叫拽剌,够拽!
那人被噎了个饱,正要拔刀,拽剌却开口了:“此地节度姓安,可是一个叫安重荣的?”
“正是。”
“可是前不久让我兄弟伊哷断命的那个?”
没想到他提起这茬儿来,起羽想,这下好看了。
卫兵道:“死在我们安爷手下的人多喽,谁知道你兄弟是哪个。”
真是什么人带什么兵,要是汉人个个都似小兵这样,汉人何以要向契丹人称臣,年年进贡,割州受辱,被人宰羊似的杀?
拽剌怒火烧起,契丹人原是瞧不起汉人的:“兀那小儿!就是你们那皇帝见了本使,也要躬身迎接,他是我们大王的儿子,而你们,不过是儿子的儿子,叫孙子安重荣出来见老子!”
一言不合,卫兵们一拥而上,“奶奶的,看谁是孙子!”
人嘶马鸣,无辜的躲避不及,翻了担子闪了牛羊,起羽他们也连连后退。
双方都是彪勇的汉子,按人数来算,竟还是使者团的多些,又骑着马,高高斩下来,血溅三尺,非醍见了这样的景象,脸色煞白。
非醇朝门内眺望:“怎么还没人来支援,这都要打进去了!”
非醝点头:“是啊,就是接我们的人也该来了。”
契丹人渐渐占了上风,他们杀得起了性,手起刀落,骘笑着,杀完了左右的人,看到这边有车辆,竟冲了过来。
“快跑!”
非醨非醇赶紧护着冯道上马,“大小姐,快进去!”党进推了起羽入车内,转身去背他弟弟。
“小心!”起羽叫,一个契丹人把他当成了目标,马腹一夹,举起了刀。
党进咬牙,只差十来步他就可以赶到大小姐旁边,然后上车,然后挥鞭……
“呀哈!”脑后刀风枭枭,他一矮身,契丹人没砍着,削了过去。
“小心!”起羽再叫。
契丹人回转马身,面对面罩了过来。
左、右、前、后……契丹人屡砍不中,不中屡砍。
他气喘吁吁,汗一滴滴从额头上掉下,模糊了眼睛。
支撑不住了……阿过……
“呀哈!”契丹人再次进攻。
他一把将阿过转到胸前,趴了下去,闭上眼。
“啊!”
怎么回事?
“楞着干什么,还不快过来!”
大小姐?
他抬头,契丹人背后插了一支箭,跌下马匹;再看大小姐,冷目寒眉,张弓而立。
“多谢大小姐救命之恩!”他心中充满感激,刚欲爬起,脑后又响起马蹄笃笃,“趴下!”起羽断喝。
然而这次却不是冲着他们兄弟而来,拽剌一驰而过,箭羽呼啸而至,却是射向了起羽!
“大小姐!”他心胆欲裂,作为侍从,他不但保护不了她,还要她来救;不但要她来救,还害了她!
那一箭射穿了起羽肩头,她倒下了。拽剌哼一声,拍马,党进还木立着,陡觉身后一空,转头,阿过已经被拽剌擒在手中,漫不经心看了一眼,扔出去。
“阿过!!!”
阿过病弱的身体在远处栽下,软绵绵的倒着,不动了。
他不顾命的拔腿,背后空门大开,拽剌正要戳刺,一个声音传来:“欺负妇孺,算何好汉!”
拽剌以为安重荣赶到,顺声望去,乌拉拉起码上百人,一样披发左衽,那带头大汉他识得,乃吐谷浑部酋长白承福。
“吁——”他不再管党进兄弟,朝白承福驰近:“你怎么来了,正好正好,这姓安的太嚣张,今日且与我一道收拾他。”
白承福眯起眼。
“怎么了?”拽剌意识不对。
“兄弟们,给我上,正好把这契丹使者绑了给安铁胡当礼物!”
“是!”
拽剌倒抽一口冷气:“白承福,你反了?!”
“是,”白承福答:“我们本来在幽州生活得好好的,自从你们接管了以后,三天两头打草谷,兄弟们日子没法过下去了!”
“好你个白承福!” 拽剌横刀怒骂:“胆子不小,居然不怕得罪大王!”
“我怕,”白承福承认,“可我这也是被逼的!”
“哈哈哈哈!”拽剌大笑:“你这是自寻死路!汉人多怕我们契丹人,你竟自甘与他们为伍!好好好,你等着,等着大王一声令下,我看到时你哭也来不及!”
白承福脸色暗了暗,“不劳拽剌大人操心,你今天就管着你自己吧!”
话音未落,战鼓咚咚咚响,一人铁髭朝天、虬眉贲张,带领大队人马冲出了城门。
城门外血流成河,看到陈尸的多是自己人,安铁胡嗷嗷大叫,眼睛左右一转,瞅到了拽剌和白承福。
“就是尔等在本大爷的地盘上撒野?”
“不错。”不等白承福开口,拽剌先一步答道。
“奶奶的大爷跟你们拼了!”
“等等!”
“且慢!”
两人同时出声,前一个是白承福,后一个是冯道。
安铁胡这才发现宰相车马,只见风尘仆仆,人员颓丧。
“宰相老爷,你等着,俺替你教训这帮小子,让他们跟你赔罪!”他以打架要紧。
冯道又制止了他:“安将军,现在你人马众多,拽剌使者暂时是走不掉的了。我这儿伤病甚多,能否先放我们入城,去找大夫?”
起羽醒的时候,先望了一会儿屋顶。
这是个陌生的地方,她缓缓转头,没什么摆设,简单的柜子椅子,唯一引人注目是架上一尊佛龛,尖尖的拱,周身雕满卷草及宝相花纹,半垂帷幕,隐隐可见里面供着的菩萨。
推开被子下床,左肩一阵剧痛。她低头,入眼包着厚厚白布,她想起来,自己被个契丹人射中了,试图抬一抬,臂膀软弱无力。
我的天,右腿跛了,这会儿不会左手又残了吧?
她苦笑,趿了鞋,站起时一时有些晕眩,她立了会儿,朝门口走去。
门外连着一间大屋,正中挂着大幅对联,摆一张桌子,起羽慢慢往前挪,听到院中有人说话。
这是个四四方方的宅院,正中一棵大槐树,安重荣正与一老妇交谈。
只听那老妇道:“我的儿,你把那契丹使者关在牢里,皇帝若是怪罪下来,你如何交代?”
安重荣道:“娘放心,儿子不会让事情泄漏出去的。”
安母沉吟了一下:“那好,你看着办,既然要灭,就灭干净,不要留下祸根,徒惹麻烦。”
起羽一咯噔,这意思是……
不对,这样算的话,他们也看到了呀!
果然安重荣道:“儿子明白,不过宰相那里——”
老妇道:“宰相动不得,但他亦有人伤在拽剌手中,我们好吃好处供着,提点一下,他自然会懂。”
“娘确定他会站在我们一边吗?”
“你放心,还有这么多时间——”老妇突然转折:“但是我不赞成你收留吐谷浑部。”
“为何?”安重荣道:“娘,你想想,要是吐谷浑能为我所用,我的实力不是大大增强?简直就是突然多了一支可以直接打仗的从军!况且他们善铸兵器,如此一来,我成德军以后天下无敌!”
老妇训道:“你又开始说混话!”
“娘,娘之言,儿无有不听,但是儿心中的话,娘却怎么总不愿听呢!三十年来,唐变了梁,梁又变了唐,天下分割,已是乱世。如今那石氏虽坐镇洛阳,但有几个是心服口服的?他不过借兵契丹,靠着给人家当儿子不要颜面的份上,才得了那位置。可是契丹对我们怎么样?年年三十万的金银财帛、新鲜时令、美人珠宝不说,他们根本不把我们当人看!你没进京城,你不知道在那里,只要是契丹人,只要稍有一点不如意,就可以对我们破口大骂拳打脚踢,而我们还要赔笑脸!我呸,他石敬瑭是软骨头,可我不是!”
“我的儿!”安母一把捂住他的嘴,“你不要再说了,会招来杀身之祸的!”
“娘!”安重荣拿下她的手:“人人都是两只眼一张嘴,他当得为何我就当不得?再说,我想过了,契丹管制燕云十六州,现在才几日,来投奔我们的就那么多,我们一来多了壮丁,二来干脆趁机打回去,把它们夺回来!”
“我的儿!!”安母急得跺脚,“不管怎么样,我都不许你动!”
“为什么?你看范延光、张从宾他们都反了!”
“他们是反了,可是他们也都失败了。无论如何不行。”
安重荣再三说,安母就是不允,最后安重荣道:“娘,不如听天由命,在那槐树顶端挂一个灯笼,儿退于百步之外,如一射即中,则说明晋数不久,娘以后不要再阻拦我。”
安母不言。
“娘——”
“好吧。”安母勉勉强强答应了。
“好,取弓,挂灯!”安重荣精神大振,唤来手下。
就在侍卫们搭梯子架灯的时候,他一直往后退,过了院门,又过大门,直退得人都不见,起羽盯着树顶那变成一点点影儿的灯笼,恍惚中,嗖地一声,一箭划过,把灯笼扎破了。
“娘,怎么样?”安重荣兴高采烈的跑进门来。
他娘无语。
安重荣兜着她转了一圈,忽然道:“再挂一只上去!”
“是。”
安母问:“你干甚么,已经中了。”
“娘,”安重荣凝声道:“儿如能得天下,则箭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