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冯道出使(上)(1 / 1)
起羽与党进各乘一匹马走在回家的路上,后面跟着两名铁骑。
天已经很晚了,杨光远急于回皇宫复命,派两名手下叮嘱务必安全送小姐回府后,双方在进城的岔路上分了手。这时夜摊子已经摆了起来,起羽闻到馄饨的香味,再也忍不住,也不管党进好说歹说,坚持填饱肚子再走。
三个男的拗不过一个女的,一起陪着吃了一碗,不过吃饱喝足后的感觉就是不一样,起羽想,人活在世上为了什么,不就为了一个吃呗!
月朗星稀,四人走啊走,走啊走,党进道:“大小姐,您看这么晚了居然还有人在耕作哩!”
一二三四五,一共五人,卷起了裤管,起羽凝神细看,那不是冯道跟他的非醨非醇非醍非醝四仆?
堂堂一宰相,竟然半夜作田!
她停了马,气行丹田:“冯相相相相——”
田中五人及田上三人均被她撼住,冯道哑然,这小姑娘哪来的?
“冯相相相相——”她还在田埂上叫。
“小姑娘,小声点,莫惊扰了别人家。”他架子全无,朝她走去。
“这是你的土地吗?”她跳下马来。
“非也非也,乃老夫邻户所有。”
“你帮他耕?”
“是啊,好不容易大旱过去,农时稍好些,可我那老邻居偏偏病倒了,这样下去他们家的冬天可没法过,所以老夫帮他们两把。”
“可干嘛晚上来呀?”
“白天他家小儿郎在,坚持不让我插手,明白了吧?”
“不明白。”
她以为做好事已经够难了,这位居然还做好事不留名!不明白,实在不明白。
“你是宰相大人呢。”
党进一听,下巴掉到地上,“宰相大人?”
“什么宰相不宰相。”冯道却把手一挥:“小姑娘,你怎生认得老夫?”
“因为我听过你的‘道可道,非常道’啊!”
冯道闻言,哈哈大笑。
双方作别,走了一段路后党进终于忍不住,问:“大小姐,刚才你说的那句什么,那么好笑?”
起羽闻言不禁咧嘴:“那是城里传的一个笑话。冯相单名一个道字,字可道,那帮太学生念《道德经》,第一句就是‘道可道,非常道’,冯相是他们名义上的老师,他们不敢直称老师名讳,于是每次开头,就不知所云一片,某次冯相经过听见,戏曰,‘可道不可道,只有天知道。’”
一众莞尔。
到了家门口,两名铁骑抱拳离开,起羽嘱咐党进扣门。
“大小姐,没人应。”党进敲了又敲,门始终不开。
“叫一下。”守偏门的是老仆阿琫,也许他睡死了。
党进又叫了两声,还是没人应。
“怎么回事,我来。”起羽嘭嘭嘭敲三下,又踢了一脚,那门就是不开。
“没办法,走正门吧。”虽然要冒一点危险,但施加淫威的话谅守门的也不敢多说。
绕到正门,两个大红灯笼高高挂着,灯芯忽明忽暗,起羽摸摸胳膊:“我怎么觉得寒碜碜的。”
党进再次上前敲门,不过一下,门就开了,党进的笑才绽开,就僵在了脸上。
“怎么啦。”起羽在后头问。
“好你个大丫头,终于肯回来了!”
“老爹?”
吓,门内符家人济济一堂,从符老爷到符夫人,从大儿子到四儿子,个个看着她。
这是做什么,三堂会审?念头甫升起,就见符老爷擎着家法棒子飞过来:“我今天就打死你这个丫头,看你还胡来不胡来!”
哇!起羽连忙闪开,拔腿往母亲方向跑:“娘救命呀!”
在符家,迄今为止,张夫人从来没对谁施过家法,打人的永远是老爷。
一时鸡飞狗跳,起羽左躲右闪,几兄弟被她轮流当挡箭牌。符老爷气喘吁吁,朝儿子们喝:“你们几个愣着干什么,还不给我捉住她!”
哥儿们闻言立即不敢再当木桩子,起羽连忙往夫人姨娘后边躲,男人们不敢太放肆,几个回合之后,夫人出声:“好了老爷,阿起在我手里。”
“娘!”起羽扭啊扭,无奈人小,没法挣脱。
符老爷擦一把汗,赶过来:“还是夫人明理。”
起羽又挣,张夫人低下头来看她一眼,那一眼包含着很多东西,起羽不动了。
“大丫头,给我跪下。”符老爷道。
起羽不服:“我犯什么错了?”
“你犯什么错?一个女孩子家,成天在外乱跑,这么晚不归家,你说算不算错?”
起羽撇撇嘴。
“这些我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你、你你你、你竟然设什么计去得罪杜家大少爷,你才多大,就做这些事!”
“你知道了?”起羽讶道。
“我知道了?我是你爹,我女儿做了这样大事,她竟然还瞒着我,还问我知道了?哈哈哈,好女儿,真是好女儿啊——”
“老爷,”张夫人松了起羽的手,上前扶住他:“您先别激动,慢慢说。”
“你给我跪到祠堂里去,”符老爷不再看向女儿,只说:“你自己想想,你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第二天的时候,起羽歪在祠堂的蒲团上,对悄悄溜来看她的四哥说:“我那是为了救一条人命啊,如果告诉老爹,他会肯让我做么。”
昭寿道:“我从来没想过杜弘璋竟然是刺杀公主的元凶,而他的目的竟是为了栽赃刘家。不过我更没想到的是,揭穿这一切的,是你。”
“到底是谁把这消息告诉老爹的?害得我在这里受罪。”
“说来话长。”
“捡短的说。”
“总而言之是老爹感谢刘将军在朝堂上多次相帮,终于没忍住问原因,而刘将军并不知道你整件事都是瞒着老爹做的,和盘托出,还直夸他有个智勇双全的好女儿——”
“哎哟喂!”听到这里,起羽真是要头痛。
“阿起,我们都没想到,如果说这事情的不是刘将军,我们甚至会认为是桩奇闻。”
“如果我说我一时鬼上身,你猜老爹会不会相信?”
昭寿摇头。
“四哥,我真的是鬼上身。”起羽无比严肃地道。
昭寿拍拍他肩膀,同样严肃地道:“阿起,不要装了。”
当好人就是没好报,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起羽决定以后把这当金科玉律贴在床头日日念三百遍。
“难道我不想让他们担心我,这也错了?”
“你真不知道你错在哪里?”
“得罪了杜重威,害老爹遭罪喽。”
“阿起!”
“我不知道。”
昭寿叹气:“他们在担心你。你做这么危险的事,竟然不告诉他们,他们是我们的爹和娘啊!”
起羽顿住了。
“无论自己的孩子长多大,譬如大哥;无论孩子有多聪明,譬如你;或无论孩子有多驽钝,譬如我,在爹和娘眼里,我们永远都是他们的孩子,哪怕我们已经强到不再需要他们保护,哪怕我们须发皆白,只要他们还在,他们一定会挡在我们前头,哪怕他们根本抵挡不起。”
“我——”
“所以这次连娘也生气了,虽然她什么也没说,你明白了吗?”
起羽想到昨夜娘牵住她时投来的一瞥。原来,她让他们担心了。
“四哥,其实你一点也不笨嘛。”
“鬼丫头!”
时已入秋,雁字在天际排阵。契丹遣使者拽剌来京,传达消息,契丹主耶律德光将改国号为辽,作为“干儿子”,理当前往祝贺,敬献徽号。
这是摆明要晋表示臣服的意思,稍微处理不好就有损国体。皇帝与百官在殿内商议,决定派兵部尚书王权出使,怎料王权一口拒绝,以自己累世担任中原朝廷的将相却要去向契丹称臣感到羞耻,石敬瑭大怒,威胁若他不去,将被免职。
王权道:“臣已经老了,怎能向穹庐下跪!”
石敬瑭怒不可遏,当场叫人摘去王权乌纱,还不解愤,又脱去他朝服,王权赤脚出门。
再问谁去,满朝文武皆推推缩缩。这个事谁都明白,代表儿子去见所谓的老子,处理好了,要背卖国之名;处理不好,更会被契丹和老石两头处分,真叫做吃力不讨好,故尔老石再发飙,也没人出来抢这桩差使。
当日朝会不欢而散。
此时冯道还“养病”在家。这日刚刚吃罢午饭,非醍给他倒了点儿小酒,刚啜一口,门口报有客临门,冯道连忙放下酒杯,一问,乃新加了同平章事的桑维翰,连忙整衣接待。桑维翰可算皇帝智囊,也是心腹,进门两人行了礼,分宾主坐下,桑维翰说起北使之事,非醝愈听眉头愈皱,待桑说完,冯道问:“王权罢职了?”
桑维翰生怕眼前这位也跟王权来同样一出,略想一想,做出一副掏心掏肺状道:“不瞒大人讲,这与辽结和之事,是上头铁了心的主意,咱胳膊还能扭过大腿?王权一番慷慨陈词,爽是爽快,可若被契丹人听去,把他们得罪光,一旦兴起兵刃来,于我们晋又有什么实质好处呢!”
冯道不语。
桑维翰继续:“唉,冯老,我明白,圣上也明白,有时候一件事情非常难做,做了败名伤德,可能还有危险,但总得有人做,是也不是?”
冯道挥挥手:“我已明白陛下的意思,大人不必说了。”
“那——”
“非醝,取纸笔来。” 非醝不动,两人朝他望去,发现他已经流下了眼泪。
“非醝!”冯道加重语气。
非醝低头用袖子抹抹,闷头取了文房四宝,眼睁睁看他家主人在纸上写了“道去”两个字,交给桑维翰。
自从起羽诚心诚意跟符家二老忏悔了自己的错误后,虽然不用再跪祠堂,但符老爷下了严令,三个月内不准大小姐再踏出院门半步,谁要是胆敢私下动作的,一律逐出符府。这下阿琼阿瑶是被彻底镇住了,连大小姐如个厕也要跟着;便是党进,只要起羽一说府外的话题,也马上变成了聋子。气得起羽成日在院子里甩膀子练箭泄愤,而王朴布置背的医书则翻也不翻。
不要以为她敢不把王朴放在眼里,实在王朴实行的完全是放羊吃草政策,每次一来扔一本医书,规定几日内背完,背完了固然好,背不完也不见他斥责,只施施然拜见张夫人,说明请她督促一下。待他施施然走后,张夫人的大队人马就出现了,先是语重心长的教导一番,把起羽教导得昏昏欲睡之后,又叫阿璃端来补脑佳品——都是味道难吃死的——一点点看着她喝完,然后温柔的说:“开始吧。”她是极其认真负责的,像王朴验收的话,只随便指两段让她背,而张夫人则要求从头背到尾,一个字不准漏……如此两次三番之后,起羽决定还是在规定时间内乖乖完成的好,母亲大人的“疼爱”实在让人吃不消。
不过今次她甩手不干,完全是消极怠工,谁让这次娘也站在爹一边,她决定,即使娘亲自来了,她也不背。
“阿起,你箭法还练得有模有样啊!”昭寿的声音传来。
说来说去,还是四哥好。起羽露出笑容,扔下弓:“瞎练呗。”
“好像很久没见你看你的医书了。”
“去,我问你,神农的遗言是什么?”
“神农的遗言?”昭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草有毒!’”
昭寿回过味来,笑得肚子疼。
“所以我又不是活得不耐烦了。对了,快跟我说说近日外头有什么新鲜事。”
“哈哈——”昭寿还是笑个不停,“最大的新鲜事是契丹人改国号,要我们派人去上京祝贺。”
“是么,皇帝派谁去?”
“这次搞得挺热闹的,哪个愿意去番邦哩,兵部尚书还因此免了职!”
“哇。”
“不过最终派出了冯相,这两日在准备礼品,不日就要出发了。”
起羽转着眼珠:“听说塞外牛羊成群,住的是帐篷,不知好不好玩。”
“这个我也不知道。”昭寿说:“不过大哥经常北上打仗,我听他说是很辛苦的。”
“打仗自然不一样嘛!冯相乃出使,一路有人伺候,风风光光的,只要看看风景,多好。”
“毕竟是小孩子,什么问题都不考虑。”昭寿叹口气:“冯相肩负重任,谁知道那契丹皇帝什么样人,说不定他一句话,冯相就永远回不来了!”
“为什么?”
“蛮子呗,把人宰了吃了根本不需要理由,要不然为什么大家都不愿意去?”
“我倒希望出去看看,”起羽说,“关在院子里闷死了。”
三日后晋主在舍都亭驿站亲自为宰相饯行。他端起酒杯,说起家国之事,只能烦劳老相国远使北去,送行诸众听了,不由泪眼模糊。
同日晚,符家发现大小姐带着党进留书出走;而冯相的车队里则多出两个原本不该出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