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范相之死(1 / 1)
秀峰收拾了包袱,来向起羽告辞。
琼瑶双婢与党进在房中,起羽向老爹讨了党进当小厮,阿琼正跟他讲授当小厮与当杂役的不同,那可是职业生涯大大往前进了一步。
秀峰进来后就静默在一边了。起羽吩咐其它三人退下,招手:“过来,看我写得怎么样。”
秀峰上前,却是一张药笺:益母草二两,晒干研末过筛;面粉二两,滑石粉半两……字依然歪歪扭扭,他强笑道:“大小姐以后不需要我了。”
“秀峰不高兴?你看当时杜弘璋那样!你有一段日子不用老提心吊胆啦!”
事情真相被揭发后,三位主审之间很是波涛汹涌了一回,杜大公子当场被他老爹甩了一巴掌,为了给刘知远赔罪,当夜里又远远的被送到前线说是磨炼去了——这么急,也不知道真是惩罚还是怕刘家也来手阴的——杜尚书还赔了一堆好话。刘知远倒没表现什么,只是表示女儿放出来就好,景延广自然满口答应,兼含蓄暗示他已经找到一个替罪羊,会妥善处理好此事。
估计他会升官。
至于后来刘知远没有上报朝廷而愿意私了、杜刘之间达成了什么协议,就不是起羽所能猜测到的了。
“但他终归会回来,而且知道我在这里——大小姐就是因为这样要送我走么?”
起羽把纸上墨迹吹干:“不错,你这张脸是个麻烦,唉,‘五陵侠少豪华子,甘心欲为王郎死’——不是杜弘璋也会有其它人,你没见自你来后我院口来来去去的丫鬟小厮比往常多了很多?”
秀峰的脸一下子暗淡了下去,咬住唇角。
起羽叹口气,望向他。晋不行,会倒;刘家只干了四年皇帝,也不行;所以不如直接送他到郭威手下,磨砺过十来年后,相信秀峰再不会是吴下阿蒙。
“郭将军为人爽直,而且是武将里比较尊重读书人的,你要好好跟着他,他日必有大成。还有,这个拿着。”她拿起桌上一个药瓶递给他。
“这是——”
“我让先生帮忙调的,你每日取一点放入水中溶开,涂在脸上,肤色会变黄,再把眉毛画浓些,更好的话,留上胡子,相信以后没人再为这张脸所惑。”
秀峰一怔:“大小姐的意思?”
起羽把晾干的药笺给他:“这是方子,也一起讨了给你。”
她并不解释什么,秀峰却已热泪盈眶。她把他从鬼门关中抢过来,她为他得罪了杜弘璋,她替他铺好这一切后路……可她什么也不说。
她所有的关怀都掩藏在对他带来的麻烦表示厌弃的态度里,她把他送人她要他离开,他原以为……他竟会那样以为!
“大小姐——”声音不由哽咽了。
起羽似乎并不想听他说话:“从此以后世上再无秀峰此人,你姓王,重新取个名字吧。”
秀峰低着头。
“喏,你想叫什么?”
“峻。”
“啊?”
“像山一样。”
原来不是俊俏的俊,起羽回味过来,“王峻……听着不错,而且跟秀峰两字也有联系哩,好,王峻。”
她以笔沾墨,重新垫了一张白纸,把这两个字写出来,左看右看,还是太丑。揉成一团就想扔掉,秀峰一把抢过:“给我吧。”
起羽失笑:“你要这干嘛?”
秀峰小心翼翼收进怀里,不答。
“嘿,你笑了!”起羽拊掌:“刚才进来时还气鼓鼓的,现在没事了?”
秀峰道:“大小姐一片苦心,若秀峰不明白,岂不白白辜负。”
“知道就好,你要好好干,这可是我拿了三个条件中的一个换来的呢!”
“三个条件?”
“不错,我帮刘家这么一个大忙,当然他们得用东西来换。这第一条嘛,就是刘将军在朝堂上一定要护卫我老爹周全,省得被杜重威害了也不知道;第二嘛,你乔装改名进入刘府,从此跟在郭威帐下;至于第三——我暂时没想好,留着以后用。”
“原来如此。”秀峰又是一番感激,不由道:“如是乔装,秀峰也可以一辈子留在大小姐身边——”
“不许说这种胡话!”起羽喝道。秀峰惊讶的望着他,起羽平口气:“哎,你继续留在我身边会不安全很多,明白吗?谁知道杜弘璋那家伙以后使什么手段,你还想拖累我不成?”
但秀峰已经不会为她的讽刺所动了,他明白她是为了保护他,但他若如她所愿现在就走了,岂不是欠她更多?
他要变强。这个念头自然而然然后如野草般疯狂滋长起来。
他永远记得那个明媚的午后,她握住他的手,笑曰,你比我大,所以你要保护我呀。
是的,他比她大,明明该他保护她。
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嘴唇漂亮的线条越来越深,越来越坚定。
符老爷最近有点烦。每次上朝时他不开口说话则已,一开口,则同平章事杜尚书名重威者必反驳,重威势盛,他哪敢诘责?幸而每到危急关头另一位同平章事刘知远总是将话题带过去,两位同平章事间波云诡谲,另一位同平章事冯道闭目不语,一而再、再而三之后,冯老干脆休起了病假,这下连皇帝都看出问题来了。
符老爷是粗人却不是笨人,思来索去只有之前公主被刺案与杜、刘两家扯上点关系。公主之案已破,景延广抓到了当时的黑衣人,那人也没什么来历,对押词供认不讳,正巧此时公主醒来,也指证刺她的是一蒙面人,并非刘家小姐,两相对照,那黑衣人自然处以极刑。他自认没有帮刘家,但应该也未得罪本案主审杜尚书呀,怎么他见了自己就一副不爽的模样?
左想右想没抓到症结所在,阿琅禀报:“老爷,大小姐来了。”
起羽来是为了秀峰一事,她对老爹说要遣秀峰出府,而府上下人的出入自然得告诉他这个当家的一声。老爷不解:“好端端的何故要人家走?”
大小姐道:“爹爹忘了他什么来历?”
符老爷猛拍大腿,对呀,秀峰原是杜府的人,他怎么把这茬儿忘了!莫非杜重威就是因为这个?
想到这他连忙对女儿道:“还是我女儿聪明,你说得对,赶快放他出去吧!”
起羽笑,叫了马车与秀峰一起出府,受到刘家热烈欢迎。
刘知远本欲叫女儿出来拜谢恩人,起羽表示不必,只嘱咐秀峰以后好好儿跟着新东家。出来时远远的看见花树下柴荣与刘嫄面对面站着,刘嫄正在拭泪,梨花带雨,想是在诉说狱中艰苦;而柴荣也不负美人,满脸怜惜神色。
起羽脚下顿了一顿,而后加快步子走出门去。
把马车帘子撩起来看风景,一队人马从市集中横冲直撞而来,党进驾车技术不错,堪堪避过,起羽呛了一鼻子灰,唾道:“什么东西!”
那“什么东西”却眨眼停了,返身回来,领头的道:“果然是你!”
“哦,原来是小豺狼,好久不见。”
杜弘琏今日穿了一身瑞锦纹的宝蓝袍子,头戴明玉冠,脚蹬赤金镏,乍一看去,也够让小姑娘春心萌动的。
他一挥手,身后十来骑上前把马车团团围住,党进问:“你们要做什么?”
杜弘琏哪把他放在眼里,质问起羽:“你为什么祸害我大哥?”
不是吧,那日小豺狼并不在场,他怎么知道?不,他的父兄应该不会把实情告诉他,最多漏嘴提到。
念及此,起羽打定主意装傻:“你说的什么,我都听不懂。”
“反正都是你们符家害的,别以为我不知道!”
啥,搞半天,自己被他当成冤大头了!起羽显得委屈:“我们家什么时候得罪你家啦,我们家敢得罪你家吗?”
杜弘琏张口,但他自己委实也不清楚来龙去脉,只知道父亲成日阴沉着个脸,咒骂着符家。
说不出什么,他把马鞭一甩:“我不管,反正你要跟我赔礼道歉!”
“啥?”
“你跪下来向我当众赔罪,说以后决不再惹我杜弘琏——哦,我们杜家,我可以考虑考虑放过你。”他得意洋洋的说着,愈想愈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快点,迟了免得本少爷改主意!”
他的手下们鼓噪着,党进望望自家小姐,然后倚到马车边去了。
“快啊!”
起羽冷笑,帘子一摔站出来,老虎不发威你拿我当病猫!
“你看这是什么。”她托起一枚铁弹大小的黑丸。
“什么什么。”杜弘琏不明所以。
“恐怕你不知道,我拜了王文伯为师,王文伯你知道罢?”
杜弘琏点头。
“这枚黑丸,正是他送我的入门之礼,用以防身。譬如说遇到今日这般情况,”她缓缓扫视众人:“虽然你们人数众多,但只要我这颗黑丸一落地,它就会爆裂开来,散出浓烟,吸入者轻则昏迷,重则毙命。”
众人脸色一凛。
“小豺狼,你要不要试一试?”
杜弘琏急速摇头,随即发现与气势不符,叫道:“我不信!”
“那我们就试它一试——”
“等等!”
“怎么?”
杜弘琏叫了几名亲随围在自己身边后退,余者谁也不准动,起羽及众人明白了,他让他们留下来当试验。
好你个小豺狼,起羽心中暗骂,一边惋惜地对被留下的家仆道:“瞧瞧,你们的主子要你们送死呢。”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她将弹丸往地下一扔,众仆大惊失色,个个忙不迭勒马后退兼捂住口鼻,就在这时,她一个滚身从车厢中取出一把弓,而一旁党进早神不知鬼不觉将马从套笼里解了出来,他一跃而上,随后接住扑过来的大小姐,大喝一声:“驾!”
众仆还死盯着那枚黑丸,黑丸在地上骨噜噜滚了两下,没了动静。
直到那两人冲出,家仆们才意识到上了当,马上开追,嗖一声,一只箭羽射来,当头之马受惊,嘶鸣人立,家仆摔下,众人立时放慢下来,杜弘琏在旁边急嚷:“快给我追!”
说巧不巧,这时又有另一列骑兵从远处而至,驶得近了,起羽喜叫:“杨光远!”
“怎么回事?”杨光远接收了两名逃难人员,对着紧随而至的杜氏一行问。
“他想打架!”起羽道,刚才她人少,现在可不怕了,朝杜弘琏哼鼻子:“来呀,谁怕谁?”
小豺狼并未见过杨光远,当下不说二话:“上!”
杨光远整副亲随皆为铁骑,又是打仗混的出身,无论装备还是拳脚都比这些家奴强得多,不一会儿杜弘琏就被五花大绑押了上来,起羽拍掌:“小豺狼,这下该你跪在地上求我放你一条小命啦!”
“呸!臭丫头,你赶紧放了我,我爹官职比你爹大,你吃不了兜着走!”
杨光远也未见过这位杜三公子,听他如此说,因而问:“你爹是何人?”
“哼,昭义军节度使、充侍卫马军都指挥使、刑部尚书、加封同平章事的杜公!”
“哦,”杨光远笑,“原来是杜尚书。”
“不错,我母亲乃当朝长公主,我舅舅便是皇帝,你还不识相赶快放开本少爷!”
杨光远看向起羽:“丫头,你闯祸的本事不小嘛。”
“谁闯祸了,他自己莫名其妙跑上来要干架,这事便是到皇帝老儿面前也是我有理,哪,你要是嫌麻烦,就把他放了吧,大不了我以后出门多带几个人。”
“我看你根本就要少出门,上次是范家,这次是杜家,没碰上我你可怎么办唷。”
“哎呀范承那事儿别提了,他的几巴掌我还记着呢!不过这次即使没碰上你我也跑得掉,放心。”
杨光远道:“说起范承,走,正好带你去个地方。”
“咦?”
“杜家少爷也一起去吧,看场好戏。”
一行人到了高平郡王府前,范承得到消息,赶忙出来迎接。杨光远问:“你父亲呢?”
“到伊水去了。”
“你带我们去找他。”
范承不敢怠慢,与一行人前往伊水,终于在一座桥畔找到范延光及两名侍从。
“承儿?”范延光见到儿子很惊讶。
范承跑上前:“父亲,杨大人找你。”
范延光微微一愣,朝杨光远拱手:“杨大人,如此急匆匆找本王,不知有何见教。”
起羽打量这个传说中的范相,他身材高大,双眼略向前凸,阔嘴,两鬓星白,已经是个老人了。
忽然间,她似乎听到哪里传来喘息声,粗重的,压抑的,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谁?
放眼搜索,看到一双黄色的眼睛。
张彦泽。
他为何这般激动?她不露痕迹地打量他,他正死死盯着范,一只手握在剑柄,关节骨捏成白色。
“郡王在送人?”
“是的,一些老部下出京,范某送他们一程。”
“哦——”杨光远拖长声调。
他将手中的青龙戟横放于马背上,想来那戟颇沉,马儿踢踏了几步。
气氛有些不对,范延光久经沙场,他敏锐的察觉到了,杨光远带这么多人,不会是——他心中陡然一凛,迅速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杨大人,如果无事——”
“郡王,明人不说暗话。”杨光远一个眼色,铁骑上前,将桥前后堵住,“郡王送部下一程,杨某送郡王一程。”
“什么?”范承大惊,抓住范延光衣袖:“爹爹!”
范延光怒道:“杨光远你作逆!”
“放肆!”铁骑们吼。
范承未曾见过这阵势,下档一湿,竟尿了裤子。
杨光远却是平淡:“哦?”
“天子在上,赐我铁券,许我不死,你如此妄为,是犯上不尊,藐视天威!”他袖子一甩,临风而立,颇有几分气概。
杨光远不为所动,一挥手,几名兵士挺着白刃上前,一步步逼近,范承在尖叫声中被乱刃刺死。
“丫头,那几巴掌的仇,可消了?”杨光远倾身问。
起羽早已转移视线去看滔滔河水,不言不语。
一旁杜弘琏被眼前杀戮惊得目瞪口呆,杨光远见起羽不答话,又瞧见小豺狼那副样子,哂道:“杜少爷,范承曾经得罪过阿起,你觉得这下场怎么样?”
杜弘琏道:“他、他们是郡王——”
“是的。”
“有钦赐铁劵——”
“不错。”
杜弘琏楞楞望着他,忽然大叫一声,掉头飞奔而去。
属下见状请示,杨光远不在意答:“让他去吧,相信他以后不会再乱找丫头的麻烦了。”
“姓杨的,我跟你拼了!”
桥上只剩范延光一人,浑身是血,头发散乱,但他当年亦有万夫不当之勇,随着一声暴喝,用尽全身力气,竟是杀伤了围困的兵士,举剑冲来。
杨光远放在青龙戟上的手动也不动。这时,只见一骑拍马而出,长矛烁烁,正正刺中范的心窝。
范延光不动了。
张彦泽收回长矛,范延光倒下,胸口窟窿里汨汨冒出血来,凸着的双眼临死不闭。
现场一片寂静。风中扬起淡淡的血腥。
张彦泽凝视着地上的尸体一会儿,随后来到杨光远身前:“少主,属下报了仇了。”他眼中的戾气尚未消散,但感激之情毋庸置疑。
起羽这个时候才把视线调回来:“我走了。”
“阿起!”杨光远叫住她。
她挽住马缰,“不要说是为了我,你自己心里明白。”
“不错,不完全是为了你,”杨光远道:“但你要知道,我绝不允许别人伤害你。”
起羽心中一暖,停了一停,微微侧首问:“接下来怎样处理想好了吗?”
“就说他父子赴水自尽。”
她倏尔灵光一闪:这是皇帝授意的!他虽表面宽赦,心底里却始终不放心,不然凭范有丹书铁劵,杨光远再权势滔天,也不可能公然与皇家作对!
想通了这一层,她对杨光远回去怎样复命已经不再担心,一面又为朝堂上的复杂感慨半回,正巧瞅到张彦泽命人收拾尸体,因问:“张将军与范相有仇?”
“唔,他幼时父母均为范手下所杀,”杨光远顿了顿,“当时他母亲腹中怀了第二胎,那些士兵把她肚子剖开,将快成形的胎儿挑了出来——”
“不必说了!”起羽阻止他,望向那个笔挺的身影,“……他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了吧。”
“是的。”
“所以你向皇帝求了这道秘令?”
杨光远一诧:“丫头,你——”
“问错了问错了,”起羽想自己怎么会说漏了嘴,“我想问的是,他为什么叫你少主而不是跟其它人一样称你将军或大人?”
杨光远若有所思的看着她,第一次,她觉得他有时也是难以捉摸的,她看不出来他在想什么。
随后,他一笑:“你这么聪明,干嘛不再猜一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