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公主之刺(下)(1 / 1)
从都察院出来,迎头碰上了刘承训与柴荣,起羽略想一想,在他们跟前顿住。
“符小姐,”刘承训眼下微黑,显然这几日为妹妹的事担忧甚苦,“景大人又传你问话?”
“非也,我找他反映情况。”
两个年轻人眼睛瞪大,刘承训更是跨前一步:“什么情况?”
瞧他那又惊又疑的样子,起羽忍住表情,道:“景大人跟我说过,作为重要证人,我与他之间的谈话不可随便对外人讲。”
“符小姐!”刘承训急了:“你应该谅解,此事关系到舍妹呀!”
柴荣道:“符小姐,将军前几日到过贵府,据说符小姐回忆不起当时情况。”
他那日跟刘嫄一起出门,却让对方发生这种事,自觉大部分责任在己身上,虽然刘家并无人说什么,但他与姑父皆极力想办法弥补。不过数日奔波下来,始终没有太大收获。
起羽看一眼他,记忆中他素来果敢明断,很少有事难得住他,今日却沉郁在眉。唉,郭威跟随刘知远多年,想来他与刘嫄可算青梅竹马,该是为伊人担心吧。
刹那间,她有点想放弃脑中形成的计划了。
“符小姐,你到底想起了什么事,可是对嫄儿她——”刘承训急切的眉眼近在眼前。
起羽哂道:“我记起了一条重要线索,可惜景大人不相信。”
刘承训更急了:“什么线索?”
起羽不疾不徐:“我根据这个线索拟了一条计策,可以让凶手乖乖现形。”
“什么?!”不止刘承训,柴荣也猛抽口气。
“走走走,咱们别在这路中间堵着,找个僻静点的地方。”
起羽说,见两人不动,“怎么,不相信?不信就算了,我走了。”
她施施然走向大门,两名青年对视一眼,不一会儿脚步声跟上来,刘承训道:“此刻便是死马也当活马医了。”
起羽暗笑,一路走一路问:“你们来这儿是干什么呢?”
“不过再琢磨琢磨办法罢了。”
三人来到临街一家食肆,要了单间,起羽不顾刘承训一脸盼望柴荣一脸探究的神情,先自顾叫了一堆花生米啊凤爪什么的,两个年轻人急虽急,却也秉持仪态,一直到茶斟好了食物上全了小二退出去了,刘承训才道:“符小姐可否说说这线索?”
起羽嚼了两粒花生米,“这线索不说也罢,说出来你们也会和景大人一样认为是无稽之谈。”
饶刘承训再好性子,听了这话也不禁沉下脸来,捺着性子道:“那么——”
起羽却问他:“刘将军当日回府后,你们可否谈论过这个事情发生的最根本的目的是什么,啊不对,刘将军那样人物,应该早就猜到了。”
刘承训道:“事到如今,我们自然多多少少猜到是冲着我们刘家而来,但家父并未跟我们说过什么。”
起羽把花生米变着花样扔进口中:“刘公子,如果你不想开诚布公的谈,那我们呆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这样吧,你还是琢磨你的办法去,我吃完这些东西就走——当然,你得把帐结了哈。”
刘承训看着眼前的小女孩,七八岁年纪,眼神口气却老道得让人吃惊。他忽而想,人太早慧了也不见得是件好事,童真全无,而这样的孩子,因为走在时光的前面,往往比同龄人更早感知生活的无奈与负担。
她明明是符府大小姐,嫡室所出,理应仆婢成群世事不知,却何以造就此刻这种通达洞明的个性?仿佛什么事都瞒不了她。
他心中暗暗对她产生了好奇,脸上神色却严肃起来,斟酌了又斟酌,启口:“这件事涉及当朝两位大员之间,我是怕将无辜人员卷入其中。”
“这还是句老实话。那我也实话跟你讲,我要是管了这件事,对我自己是一点好处也没有,是也不是?”
“怎么会呢,你若能助嫄儿脱离险境,我代表我们全家都欠了贵府一个大恩德!”
“这话你父亲也讲过,”起羽无趣地道:“这恩德什么时候能报难说得很,可是得罪了另一家,我估计报复倒是应该来得挺快的。”
“啊,你已经知道陷害我们的是——”刘承训倏然住口。
“不错,可是你们这么多天一直没有收获,对吗?”起羽若有似无地瞟柴荣一眼,后者眼神一直盯住她。
刘承训激动地:“既然你已经知道,那么刚才说的计策是——”
“不错,让干这事的人亲口承认是他泼的污水。”
刘承训说不出话来,刚开始他愿意跟着这小姑娘走,只不过因她是现场唯一证人,而现在,他无论如何也不敢将她当小孩子对待了。
“那么请大小姐赶快将计策说出。”
“这个计策必须得由我亲自来做,所以到最后得罪你们的仇家是必然的。可是你要明白,他是你们的仇家,不是我的,明白了吗?”
她一再强调,他不懂也懂了:“大小姐请放心,你既然仗义相助,以后他们家若敢为难府上,我们也定然不许。”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起羽一副犹豫的样子:“还有我那可怜的老爹,要是得知他女儿无缘无故给他竖了个大敌回去,骂我是小事,只是他以后怎么在朝堂上混下去啊!”
虽然有所夸张,但她的顾虑不无道理,刘承训皱了眉:“大小姐一定得亲自出马吗,不可以躲在暗处、或者找别人替代什么的?”
起羽摇头。“我是当时唯一证人。”
刘知远低头良久。
“大小姐保证你的计策能奏效?”
起羽脸不红心不跳的点头。
刘承训起身,出人意料地对着起羽一揖到底:“那么,无论怎样,请大小姐一定将你的计策说出来!”
柴荣去扶他,起羽还享受着未来后汉太子的大礼,心中巴不得他多揖两下,以后就不可能啦!
“你直接讲你的条件罢。”
咦咦,这是谁,竟然一语中的。
起羽从内心狂笑中回过神来,却是柴荣开口。
“咳咳,刘公子不必如此大礼,快先坐下。”
也差不多了,她把凤爪骨头一扔,抓过毛巾擦擦嘴巴和手:“由于我要施行的计划十分凶险,不做吧,刘公子你又这么诚心诚意;做吧,必然招惹大麻烦,其实我是不做的好。”
“但是——”刘承训才坐下的屁股又要离凳,起羽连忙阻止了他,以免柴荣飞来的眼刀把自己砍死:“此事不单要你们全力配合,事成之后还有三点。”
“大小姐请讲。”
起羽看看他,半晌笑道:“不,还是麻烦公子带我去见令尊,我直接跟他讲。”
不做这一行,不知这一行。等起羽打出招牌的时候,才知道秀峰的名气有多大。
有诗为证:
古来绝艺当通都,江左王郎胜绮罗。
太簇姑洗蕤宾律,宫商角征般涉音。
反腰贴地莲花绽,帘乍半揭城已倾。
五陵侠少豪华子,甘心欲为王郎死!
满城人都疯了。
那一夜终于到来。
幕启,秀峰扮演的踏摇娘,芳菲寂寥的,俏丽在台上,一派大家气象,弥漫全场。不用开口,亦不用抬手,静悄悄的一站,已经浓浓地,样样都有了。
不是起羽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这词她一般倒着用——可是这男扮女装,真真把她所认识的女孩子统统比了下去。
秀峰的气韵,想来想去,真个难以言传,不是一个美字可以详述的。跟他同台的生角,找的也是面如傅粉的俊俏后生,可跟秀峰一并肩,那就显得火候不足又轻又飘。后来起羽想,她就是在这时候坚定了决心,让这样的人跟在自己身边不是辱没、而是太太辱没了他,别人说戏子伶人是下九流,可她不那样看。
秀峰的眼波悠长,跟彼种水汪汪的眼睛不同,他的眉眼始终是低垂的,让人望不真切。但就是在这样的敛眉收眼中,余波略略流转,欲说还休,风流无限。起羽坐在全场最好的位置,自然将那一扬袖、一垂腰欣赏得彻底,如此花也般娇柔,怪不得杜弘璋不肯放手。
散场后人声鼎沸,有位戏迷激动不已,还有点才学,站到桌子上大声吟咏唐朝一位前人诗句,以表达自己的赞赏之情:“举手整花钿,翻身舞锦筵。马围行处匝,人簇看场圆。歌要齐声和,情教细语传。不知心大小,容得许多怜!”激起看客更是一阵喧闹。
符四公子带了人把守住汹涌的人潮,一边擦汗一边后悔怎么会答应了小祖宗这个累死人的要求!
不过亏了他把守,后台确显得沉寂许多,秀峰对镜卸妆,起羽引颈门口,不多会儿,要等的人果然来了。
来者两眼紧紧盯住镜前的人儿,像狼的眼睛,通红炽热,仿佛恨不得马上将他拆卸入腹。
镇定,镇定。
“都给我出去。”杜大公子说。
没人不从,就起羽不动。
秀峰不知什么时候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我终于找到你了。”那一刻,杜大公子还挺深情。
秀峰没有答话。
杜弘璋的手就要摸上来。
起羽拉住秀峰后退一大步,杜弘璋似乎才发现多出一个人。“你是谁,”他说,“没听见刚才我的命令?”
起羽挑眉:“杜公子记性真不好,前阵子我被你绑架了,你一点不记得?”
他又打量她两眼,令人恶心地笑:“你这才多大,入不了本公子的眼。”边说边朝秀峰逼近一步:“是吧,我的美人?”
这个欺男霸女的家伙!起羽真想甩他一记,用最冷的声调道:“公主还在床上躺着,刘家小姐还在天牢呆着,你胆子够大,居然敢以下犯上,刺杀公主!”
杜弘璋停住,“你说什么?”
“不用装了,当时我根本没晕,你做了些什么,我一清二楚。”
他的眼睛一下转过来瞪着她。
“你指使人伤害公主,又把罪名转嫁到刘家小姐头上,算倒是算得不错,偏偏,就是漏算了一个我。”
杜弘璋盯她半天,嘿嘿两声:“小丫头,你认错人了吧?”
“啧啧,看来你记性真不咋地,没关系,我说,你听。”起羽倒背双手,不急不徐:“因为同平章事之事,府上自觉扫了面子,京中流言蜚语甚多,杜大公子你天天走马遛狗,想必听了不少。听闻杜大公子不是一个沉得住气的人,日日夜夜聒噪这些,自然憋了一肚子郁火——唉,也是,这火憋久了不发泄对身体对周遭都是不好的,你早认识我就好了,我给你开味鱼腥草,此药清热解毒,利尿消痈,于这种咬牙切齿之疾很是对症——哦不好意思扯远了。于是你想报复。怎么报复呢?时机送上门来,斗战胜茶楼广发请柬,也许你一早探知也许只是无意,公主与刘家小姐一同出现了,你趁我们三人进巷之时把我们打晕,然后布置出刘小姐刺杀的假相,后来嘛,事实证明你干得不错,对吧,杜大公子?”
“说得很好,符大小姐,”这时杜弘璋已经明了了她是谁,鼓掌示意,“很好,完全可以去当说书的。”
“你承认了?”
“承认什么?”
“你干的这一切事。”
“不不不,本公子可什么事都没干。”
起羽头次感到他不好对付,壮一壮胆。“可我亲眼看见的是你。”
“想不到符家也有胆子敢来诬蔑我们杜家,”他皮笑肉不笑:“符大小姐,你爹恐怕还不知道你做的这些事吧?”
起羽出离愤怒:“你敢说我诬蔑!”
还敢反威胁!
她要跳过去,秀峰紧紧抓住了她。
“本公子就当听了个笑话。来,美人,我们走。”他上前抓秀峰的肩。
秀峰沉默的反抗。他咧嘴:“性子还是这么犟。符家是保不住你的,乖乖跟我走,”故意朝起羽方向看了眼:“不要连累了人家符家,明白吗?”
秀峰抓住桌沿的手松了。
就在这一刹,起羽一巴掌爽利挥断了他的魔爪:“据说杜大公子日前收到几封信,不久后,有些亲随就失踪了。”
杜弘璋甩甩微微泛红的手,一股狰狞之色显现:“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杀了他们是不是为了灭口?不过可惜,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其中一个亲随,偏偏酒醉后把他参与的整件事告诉了他的哥们,所以我又找到了一个人证。”
“一派胡言。”
“好吧,既然大公子总是不相信,我也没办法,咱们以后见。”她耸耸肩,无奈状,抬腿迈步。
“慢着。”
起羽侧头。
“你如果有证据,应该一早……却跑到我面前来说什么?”坊间传闻大大有误啊大大有误,起羽心中暗想,这大公子绝非酒囊饭袋一个嘛!
准备工作做得不足,以后一定记住教训。
她转首,露出如花微笑:“大公子就是聪明人,你说,我干嘛到你面前来做这种事呢?咳,无非是久慕公子大名,想当面认识认识罢了。”
大公子也面露微笑了:“是么。”
“可不是,话说大公子这活儿可干得真是巧妙,比我那帮成天只会硬打架的兄弟们强多了!”
“哦?”杜大公子应,手在鼻翼刮了一刮。
起羽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呢,秀峰已经一扑通跪下,朝杜弘璋道:“请大公子饶了小姐一命吧!她尚小……”
起羽情知不妙,转头,门口已经被对方手下堵住,又慢腾腾走了两名壮汉进来,手按佩刀,自然不怀好意。
完了,四哥不会被解决了吧?还是被引开了?
刮鼻翼是杜弘璋每次决意杀人前的习惯性小动作,秀峰毕竟曾跟在他身旁一段日子,一见即明,磕头磕得砰砰响。
杜大公子叫他起来,秀峰不肯,杜大公子道:“你不起来,她死得更快。”
秀峰只好起来了。
杜弘璋轻佻的挑起他的下巴,啧啧,帮他抹抹额间血丝,“你这样,她更非死不可了。”
秀峰脸色煞白。
“秀峰是美人,可惜杜大公子你却不配称英雄。”起羽道。
“可惜啊,你这爱逞能的小英雄——哈,该称小英雌,却要死在我这个不是英雄的手里了。”
“正如你那些亲随一样?”
“嗯哼。”
“那么你是承认了。”
“……不错。”
“也对,万一我跟酒后吐真言的那位一样,到处乱讲就不好了。”
“不错,死人的嘴最牢靠。”
起羽冷笑。
杜大公子不明白她为什么冷笑,却被这冷笑弄得心烦起来,不再罗嗦,朝手下示意。
哐啷!
西墙的多宝架猛地移开,花瓶瓷器纷纷掉下。
里面原来是一间密室。
当头走出来的四个人让杜大公子傻了眼。
杜重威,刘知远,李崧。
以及同样被来龙去脉弄得傻眼的景延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