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彦饶复叛(上)(1 / 1)
天福二年夏,平叛大军刚出征不久,关中发生大旱,久涸不雨,各地饿死者踵相接地,谷价遽升。复遇飞蝗,从关中扩至北方整个地区,不仅吃光了本就岌岌可危的庄稼,连草皮树根也吃光了,所属州道纷纷上表,只把个晋主愁得焦头烂额。
符府。
“哎呀热死啦!”竹榻上起羽哇哇叫:“叫人怎么睡得着!”
阿琼赶紧加快摇扇子,一边对里屋道:“阿瑶,‘竹夫人’还没准备好么?”
“来了来了,”阿瑶应着,怀抱一个光滑精细浑身有眼的长圆形竹笼出来,“已经好了。”
“给我。”起羽接过,抱住往上一趴,翠竹的冰凉透到肤上,又带点儿弹性,她满意的闭上眼,忽尔皱眉:“怎么味儿不对?”探眼往一端的开口朝里瞧,竹笼里依旧挂着那个布制的香囊,晚香玉,栀子……不,少了什么东西。
阿瑶跪下:“大小姐恕罪!奴婢找了半天,薄荷叶没了,所以……”
“没了你不会去找阿瑥伯要?笨!”
“不是的,昨日换的时候奴婢已经发现缺了,可管家说府里现在不再备这些东西,奴婢刚刚找了一圈,咱们屋里确也没存的了。”
“为什么不——哦我知道了,行了,你也过来扇扇子吧。”
“是,大小姐。”
过了一会儿。
“真是吵死了,那些蝉鬼叫什么?”起羽翻身重新坐起,把旁边两个打扇打得昏昏欲睡的丫头吓了一跳。
“大小姐?”她们眨巴眨巴眼望着她,实在不理解这位小姐何以如此精力充沛。
“阿瑶,你去,到外面把树上那些蝉给捉了,它们叫得我睡不着。”
“啊?”阿瑶张大嘴,“……捉、捉蝉?”
“没错,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
杨柳在窗外轻轻的摇曳,蝉儿们鸣叫得无比欢畅。
“我,我怕——”
“怕什么?”
“那、那些蝉——我、我也爬不上去——”
“你就非得爬上去么?笨!”
“那——”小丫头可怜巴巴,阿琼到底年纪比她大些,在一旁推她:“大小姐叫你去你就去,不管用什么方法,快去。”
“是。”阿瑶满头黑线的出去了。
“阿琼,你也别扇了,去看看厨房里有没有冰——虽然我知道希望不大——搞一碗冰镇汤来喝喝,我想想,要放莲藕、青菱——”她话没说完,帘子被打起,张夫人一脚踏进来:“小霸王,你还想得那个,走,娘带你去做事。”
“做事?”她赖在床上不动。家里唯有她可以如此无礼,全因脚跛之故。
“是呀,喝冰镇汤?我带你出去看看,看看外边的人都饿成了什么样子!”
一听就不好玩,起羽抱住竹夫人半点不松手,“天气热得很,我才不要出去。”
“你是老大,必须得去。”张夫人一旦下了决心,谁也阻止不了。
门口架了一鼎大锅,煮着白粥。
起羽开门一瞧,哗,那排着的浩浩荡荡的队伍可真谓蔚为壮观。
“夫人,大小姐。”管家阿瑥伯的儿子阿玚迎上来,一众奴仆也停下活计,垂手肃立。
“没事,你们忙你们的。”张夫人摆摆手。
“是。”阿玚回身,继续指挥分粥的工作。
来的人几乎个个面黄肌瘦,眼眶凹陷,教人看得伤心。他们拿着碗、竹筒、葫芦剖的瓢等等一切可以盛的东西,近乎虔诚地盯着那舀粥的木勺伸进锅里又伸出来,倒一勺白灿灿的液体流入他们举起的器皿内。
“根本吃不饱吧?”望着一个刚到手就狼吞虎咽一口灌入肚中的汉子,起羽怀疑他是不是把舌头也一齐咽了下去。
张夫人道:“为了接济更多的人,有一口吃的已是运气,何敢谈饱?”
起羽问:“我们府中有多少米呀?”
“不会饿死你的。”
“我想也是,要不然哪来多余的熬粥?”
张夫人道:“我带你来是让你知道粮食的珍贵,不是让你来得意自家米很多的。”
阿璃在一旁轻笑。
起羽道:“我每次都把饭吃得光光,哪有浪费?”
“但你不觉得作为一个女孩子家,未免吃得太多了点儿?”张夫人朝她上下打量,吃那么多,就不明白肉长哪儿去了。
“即使我不吃饭,又能省几口呢?像这样子鬻粥,没饭吃的只会越来越多,就算天天煮,也根本解决不了问题。”起羽驳道。
张夫人一愣,良久道:“你这孩子,说得也有些道理。不过我们妇道人家又能管得了什么大事,施得一餐是一餐罢了。”
“找爹,让他找皇帝去。”
张夫人失笑。这时有两个男孩子上前,一个年约十岁,一个约七八,家丁与粥一盌,那个大的颤巍巍的捧在手里,吹吹,拿给弟弟,弟弟头也不抬吸溜一下子吃光了。
两人朝家丁鞠了一躬,携手走开。
张夫人开口:“等等。”
男孩子们回头。
阿玚对他们道:“这是我家夫人,你们有粥喝,全赖夫人慈悲。”
两个男孩对视一眼,又看看张氏,见她雍容华贵,一时间手脚也不知如何放置才好。
张夫人并不介意,柔声对哥哥道:“你全让与弟弟喝,你自己怎么办,家中父母呢?”
做哥哥的跪下磕头:“谢谢夫人赏稀饭,爹跟娘饿死了,只剩一个弟弟,他年纪比我小,理应先食。”
夫人怜道:“父母都死了?”
“是的。”
夫人叹气,对阿玚道:“再多盛一盌,给这位小哥吃下。”
“是,夫人。”
家丁于是复舀出一勺。哥哥重新磕了个头,用破碗接了,在众人目光注视下,咂了咂嘴唇,转而又递给了弟弟。
夫人讶道:“这是何故?”
“阿过没吃饱,所以——”
“斯至诚矣!”夫人感动了。瞧瞧人家的孩子,再瞧瞧自己的孩子,怎么就差这么多?
自家的孩子说话了:“要我是你,不如先喝两口再说。”
所有人都看过来。夫人掩面,今日出门该看看黄历,丢脸不该丢在家门槛呀!
真凉薄,这是所有人目光里包含的信息,包括自家府里的家丁。果然是没心没肺的大小姐啊……
起羽可不管别人,她看着男孩:“你不是要照顾你弟弟?照这么干,可别在他饿死之前自己就倒了。”
“小、小姐……”男孩嗫嚅着,女孩比他小,甚至比他弟弟也小,可是,他觉得她如此威仪。“我、我可以等到下家……”
“下家?还不知有没有下家施粥的呢!”
“阿起,回去,”夫人发话,“你脚不好。”
“没关系,阿玚,你搬个凳子我坐。”
“阿起?”夫人似乎咬着牙齿。
“好吧好吧,我走了。”起羽背转身,扮个鬼脸,正被阿璃瞧见,忍不住笑了。
起羽去厨房找冰,老远听得阿玡伯他婆子尖声骂:“叫你用手撕,你把瓦的话当耳边风?”
阿玡伯婆子是南方人,“我”永远说成“瓦”。
一个小丫头用袖子捂住脸冲出来,跑过起羽身边,阿玡伯他婆子跟着出现:“你个死丫头——哟,大小姐!”
她赶紧捋下袖子行礼。
起羽往里走:“阿玡伯呢?”
“回大小姐话,当家的去竹园了。”
“去竹园?”
“嗳,砍了竹子作竹刀好切山药哒。”
“还有没有冰?弄碗解暑汤止乏。”
厨房的家丁婆子们见了她都纷纷放下手中活计。
“现在没见着卖冰的,绿豆甜水好喝哒?”
“先端碗上来吧。”
“行,您先坐着,”她殷勤地用袖子把板凳抹了抹,吩咐:“小妹子盛碗绿豆水来!”
阿瑶赶开她,用手帕垫了一层,起羽坐下,回头觑见几位叔叔伯伯从窗外走过,大伯符彦超在最前头,风风火火,双手握拳,眉头紧皱,怪吓人的姿态。再观其它,亦个个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神色。
起羽溜出去,从后面跟着的子侄堆中把昭寿拉出来:“四哥,出什么事了?”
昭寿左右瞧瞧,退到一旁假山下,居然先叹了口气,“出什么事,出大事了!”
“干嘛,莫非前线不妙,咱家全要上战场?”
“打仗我们符家怕过?不怕来打架,就怕没架打。”
起羽噗哧一笑,“那到底什么事呀。”
昭寿压低声音,再左右看看,才附耳道:“是我们二叔,犯下牵连九族的大罪啦!”
“吓!怎可能,他不是在滑州防着范延光,大家还盼着他立大功哩。”
“谁知道哇,前线离咱们这么远,这事儿哪个说得清楚——是造反呐!”
“说不清楚你怎么知道二伯是造反?”
“你你你——”昭寿抻着脖子:“大伯三伯咱爹全都确认了,还有假?就你聪明!这么聪明给咱爹提个法子去,你看他们可愁得不行。”
“我要有法子我是皇帝了。”
“唉哟小祖宗,拜托你就别再提皇帝这个词儿,还不知圣上怎么治咱们的罪呢,这次说不定比蹲大牢那次还惨!”
“可二伯为什么要反,他不过区区只滑州一镇而已。”
“听说是跟白奉进白将军闹矛盾闹的。”
“白奉进,那不是剿反四路中的一路吗?”
“对啊,白将军那一路直抵滑州,与二伯分营驻扎。夜里有军士抢掠,白将军捉拿,擒到的五人内三个是他手下,两个是二伯手下,于是皆命斩首。你知道咱们符家最是护短,二伯很不高兴,在他地头上砍了人,事先也不招呼一声,未免主客不分。白将军便上门软语两句,二伯怒气未消,具体来往说什么现在是不清楚了,反正后来白将军拍案而起,质问二伯是不是想学范延光一起造反。这时帐下鼓噪,就在白将军拂袖而出的刹那,二伯竟将他杀毙,白将军从骑闻讯,当然愤怒,双方摆开了阵势现在正僵持着呢!”
“那二伯也算不上反吧,不过是……嗯,与人言语不和误杀了白将军。”
“哎,终究是个丫头。这杀了朝廷派去的大将,本当乖乖负手就擒听候圣裁,哪有再摆刀耍枪的份?再说了,毕竟是二伯手下杀的,有心人会说就是二伯授的意,要不属下能擅作主张?总之,现在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那二伯也没错,既然杀害朝廷大员是死罪,与其等死,还不如——”
“那他可想过他在京里的兄弟?死有多种,有的是要连坐、要诛族的!皇帝只要金口一开,我们就没命!”
“那四哥愿意坐着等死吗?”
昭寿摇头:“没人愿意。”
“二伯也一样。”
“但是——”
“不想死,就反抗。相信我,即使二伯在反抗的那一刻想到了我们,我们也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只有他自己。四哥,人是自私的,人之初,性本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