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彦饶复叛（下）（1 / 1）
彦饶叛，彦卿上表待罪，乞归田里，皇帝未准，只下旨静候在家。
于是阖府不敢多动，这日起羽偷偷从外面溜回来，不敢走正门，绕到后院，注意到她一贯粗枝大叶的老爹正小心翼翼轻手轻脚关上听松阁的小门，还顺手上了锁。
她往高里一望，二楼有一扇窗户打开了。
听松阁是藏书的地方，平常即使人来往不多，但也不至于上锁吧？
她左右看看，决定晚上再来。
绕过影壁，到了夫人小姐院里，蝉儿长鸣，起羽想着在池塘旁荫凉竹榻上支一个午觉。
中途碰见她娘，正跟昭寿说什么，杨姨娘抱着新生的女儿、也就是符府五小姐立在一旁，落羽澪羽沄羽在丫头婆子照看下跳格子玩儿。
“三姨娘，小丫头叫什么名字呀？”她凑上去问，吊儿郎当。其实早知道。
杨姨娘答：“老爷取名淞羽。”
“哦——娘，四哥，你们在干嘛？”
“再过一个月你哥满十六岁，娘在教他戴冠之礼。六礼之中，冠在头上，地位最尊，从此你哥就可以分灶立户了。”她的话语里含着不舍，感伤，以及欣慰。
杨姨娘满眼羡慕，看了看怀中的女儿，说不出什么滋味。
张夫人让阿璃端出一只盆站在东面，对儿子道：“东角设洗，到那一日，你先需净手。”
昭寿点头。
“来来来，再来三个丫头，给我站到西边去。”张夫人道。
丫头们听令一字排开，起羽饶有兴味的看着。
“三个丫头代表三名执事，各捧一个冠匣，每一项头冠配一身衣服，衣服在房里，你需更换三次。”
“我知道，三哥行冠礼时我见过。”
“好，随你父出迎宾客时，要三揖三让。三加之后在西厢入席，主宾会给你敬酒、夹菜——你可千万别光记着吃了！”她知道儿子的习性，严厉说明。
昭寿道：“让了又让，让了又让，最后还不是我吃，费劲。”
张夫人敲他一爆栗：“这叫礼让再三！”
“娘！”传来一声清脆童音。
却是昭敏。金姨娘牵着昭远昭逸一道，原来他们跟夫子念完书，金姨娘带着过来了。
金姨娘招呼道：“哟，日子定好啦？”
张夫人答：“筮者算了下月十六。”
“宾客可都请好？老爷请了谁来给昭寿加冠？唉，这可碰着遭灾，夫人准备办几桌哟？”
她连珠炮儿似的发问，酸溜溜的，有幸灾乐祸的味道。
嫡庶尊卑，礼仪有别。她是妾室，昭序昭信及冠的时候并无摆筵，只是吃酒。这称呼又有不同，嫡室所出，称为醴；侧室所出，称为醮；醴在房内，醮在房外，醮轻醴重，她瞅一眼自己另外两个孩子，想是永远也进不了那张门了。
张夫人自然明白，不咸不淡道：“年头不好，略备薄仪也便是了。”
一人挑着担水从旁边经过，张夫人喊住：“阿进。”
这是谁，竟得夫人关注？
众人齐齐望去，很久没看到这么好看的笑容，雪白的牙齿，穿着粗布衣裳，但十分登样。
起羽叫道：“这不是那日在我们门口讨粥的么！”
张夫人说：“他叫党进，他弟弟党过，现在在我们府中做事。”
“夫人好。”
他显得羞涩，放下水桶朝众人作了个躬，见众人都看他，低了头，俯身挑起水桶走了。
阿瑶跑过来，起羽骂道：“你不要成日冲冲撞撞的成不？”
阿瑶说：“小姐小姐，阿玡伯他婆子又在煮那种辣汤，味道难闻死了！”
“虾子辣汤？”
“好、好像是——”
“好啊，好久没吃了！正好正好，”回头见着昭寿，起羽不怀好意问：“四哥，去不？”
阿玡伯他婆子的虾子辣汤，那是只有阿玡伯他婆子、甚至连阿玡伯也做不出来的美味：用葱蒜切成茸，加上晒干的虾子末，炒得爆香后加水熬煮，隔半小时再加，味道鲜辣呛人，吃上两口大汗淋漓，喜欢的极喜欢，讨厌的极讨厌。
昭寿就是极讨厌的那种，他连连摆手，唯恐避之不及状。
起羽与众人告辞，带着阿瑶往厨房去了，还没进门，只听阿玡伯他婆子在那里喊：“怎么搞到现在才来？别以为仗着夫人留你就懒手懒脚！”
党进唯唯诺诺的退出，阿瑶闻到他身上汗味，拿袖子捂鼻：“看什么看。”
他一鞠躬就走了，阿瑶道：“这人真奇怪。”
起羽闲问婆子：“他哪房里做活？”
婆子答：“哎，打杂呗。”
“归你管？”
婆子涎着脸：“顺便叫他做一做，他有力气，反正是吃饭的。”
起羽嗤笑，不再多问，管叫她端辣汤来吃。这本来是发汗的东西，外边天气又热，她吃得极慢，阿瑶在一旁使劲给她扇扇子，扇着扇着，昭寿来了，捂着鼻子，起羽笑嚷：“四哥，你不是不来的吗？”
“我不喝你的辣汤，喝别的还不成？”昭寿甩汗，贴身小厮阿瑁给他端来凉水，他咕咚咕咚几口喝了，道：“阿玡伯他家的，来碗凉粉。”
“是是是。”婆子应。
两兄妹对坐着在方条的简易木桌上吃着，厨房外有一株参天古树，浓荫遮天盖日，一侧又有竹林，阿玡伯他婆子见两个小主子在，又唤了党进来从井里打出一桶桶凉水泼在麻石地板上，很是荫爽。
“也不知这好日子能过几日。”昭寿突然感慨。
起羽暗笑，知他在为二伯的事担心，不过是牵连不到的。
“你知不知道唐明皇与杨贵妃的故事？”昭寿问。
“嗯哼。”
“哈，娘跟你讲过吧，是不是很羡慕杨贵妃？”
“四哥，你要说什么呀。”
昭寿放下碗：“唉，我是说，要是唐明皇没碰上杨贵妃，那开元盛世是不是一直可以持续下去？没有了后来的安禄山之乱，没有了各地割据，也没有了朱温篡唐，那现在我们也不会有二伯这档子事了？”
卜——
起羽一口汤喷出来：“四哥，你想得太远了吧！”
“为美人弃江山哪，你们小姑娘不是最喜欢这个？”
“去，我才不喜欢为美人舍弃江山的男人，忒小家子气。况且唐明皇最后把杨贵妃缢死在马嵬坡，应该是反过来才对。”
“也对。”昭寿点头，“嘿，说真的，要是你以后的夫君真为了你肯弃江山，你一点不感动？”
“换了我自己当然例外。”起羽道。
身后阿瑶扑哧一声笑出来。
“不过四哥，且不论我以后夫君到底怎么样，说到天下江山，那不是随便一个男人说拿出来就拿出来的，再说，为什么女人总是想着让男人为自己舍弃江山呢，女人自己怎么不可以争取——”
“停停停停停，”昭寿道：“说我扯得远，你就扯得更远了！我还不知道你脑子里想那些玩意儿？”
“女人怎么就不行啦，”起羽笑得好不得意：“你看看武则天？”
“哈哈哈，”一声大笑，“你们聊得好不有趣！”
两人一看，却是老二昭信，老大昭序与他一起走来。
符家七兄弟，老大沉稳，老二直肚肠，老三机敏，老四敦厚，老五大胆，老六活泼，老七尚小。每次符老爷逐个评起自己的儿子来，就落到昭寿头上：“老四啊老四，想当年你老爹我也排行第四，勇猛无比，谁人见了不赞一声‘符第四’！可是你，你看看你这个符第四！”
昭信道：“这倒是个好去处！管家的，给我们端两碗解渴的上来！”
“来呐来呐！” 阿玡伯他婆子在里边应。
小厮们搬来凳子，阿瑶阿瑁行礼，昭序昭信坐下了，老二道：“妹子，前阵赏花大会上那姓陈的老道不是说你是皇后命，依你说法，竟是皇后命也不稀罕哩。”
“二哥说笑了。”
“来，大少爷二少爷，酸梅汤，用上等江南乌梅调的。”婆子托着盘子上凉品。
昭信咕噜咕噜喝起来，昭序道：“大妹，似刚才惊世骇俗之语，以后不要多说。”
起羽反问：“大哥怎么看‘不爱江山爱美人’呢？”
昭信插道：“美人我爱，江山我也爱。”
昭寿道：“我更爱美人。”
怪不得符老爷要感慨这个符第四。
昭序道：“没有江山，何谈保护美人，否则只会招来祸患。这样说你们可明白？”
起羽点头：“照我说人最好的还是自己强，不要一天到晚老想着别人对你怎么地怎么地，是吧。”
兄弟三人一时怔住，各有所悟。
连一旁默默打水的党进也稍微停顿了下。
昭寿道：“我忽然明白父亲为什么对你这么放纵了。”
“哦？”
“所有子女里面，最像他的，是你。”
晚上起羽摸黑来到听松阁，前门锁着进不去，她围着转半天，爬楼？
先得找梯子。
厨房应该有，幸亏离这里不远，她一路往厨房奔去，里面亮着烛光。
哪个人这么晚了还不走。
往里看，一个人正打扫灶台，用笤帚刷着巨大无比的铁锅。昏暗光线下，少年的脊梁显得特别单薄。
“喂！”
他倏地转身，“大小姐？”
“你活儿还没干完？”
“已、已经快好了。”
“又是阿玡伯他婆子叫你做的？”
党进没答话。
“行了，把墙角梯子搬了跟我走。”
“啊？”
“啊什么啊，叫你做就做。”
“是。”
他老老实实扛着梯子跟她出门，到了听松阁下，梯子架好，高度差不多，正好到两层楼顶，她恶狠狠道：“好了，你在这儿守着梯子，谁叫也不许走开，听见没有？”
“大小姐你要做甚么？”
“不准多问。”
她往上爬两步，又嘱咐：“别发出声音让人知道了。”
“那要是有人来了……”
她想想，“这样，你也一起上来，把梯子收到屋顶上，要下的时候再放。”
“嗯。”
两人月黑风高摸上了听松阁的楼顶。
“在这儿等着。”
她手脚并用在斜斜的屋檐上试走了两步，来到二楼平台上方。
窗户还开着，透出昏黄的光。
她悬着往里张望。
离窗不远处有一张小榻，有人躺在上面，背对着她，黑色长发在锦被上逶迤。
她左右瞄瞄，侧前方的椅子上搭着一件外袍，颜色鲜艳，应该是女人穿的。
了不得啊，这种时候了，老爹还有心思金屋藏娇？
她又细细端详起那女人来。
有血。
鞋子上、还有那件外袍的边缘上都沾着血。
女人肩膀动了动，低低咳嗽了几声。
转过头来，转过头来……
唉，真不识相。
她再不转过来让她看个清楚，她可是吊不住了。
“大小姐，大小姐——”党进压低着嗓音喊。
“干什么？”
“好像是您那厢出了动静。”
党进指着前方道。
“该死！”她把头缩回，“不过出来一会，定是阿琼鬼精鬼精。”
“那我赶紧送您回去吧。”
“走吧走吧。对了，下次带跟绳子来，这样歪着累死了。”
“啊，还有下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