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6、敬瑭建(1 / 1)
书接上回,唐主李从珂携一干家眷在玄武楼积薪自焚,树倒猢狲散,各将吏不再抵抗,统统开府迎降,解甲待罪。晋王石敬瑭领兵入大内,安置各处,促朝官入见,大赦天下。改唐为晋,年号天福。对于前朝文武,他并没有大开杀戒,反而多延用旧部,是故不过数日,百姓复业,洛阳粗安。
“阿琼,这便是你说的什么‘鸡蛋楼’?”
“大——公子,不是‘鸡蛋楼’,是‘知啖搂’。”
洛阳闹市,名闻遐迩的著名食府前,来了三名小客。
说是小客,是因为最大的那个看起来不过十三四,而且打扮分明是个丫鬟。与她同作丫鬟打扮的年纪比她还小,而大摇大摆立在两人前头的——嗯,伙计把视线下调,再下调,是个刚及他腰部、梳着双宝髻、戴着金项圈、大喇喇双手环胸正吊眼斜睨他的小公子。
看他三人锦衣玉裳,莫非出自哪家大户?还别说,这都城里别的不多,就王公贵族不少——思量间,他已恭敬地请三人上楼。只听那小公子问道:“阿琼,蕃市为何午时才开门?”
“公子,不止蕃市,药市啊蚕市啊所有都是待午时击鼓开市,日落前则击钲收市,老早的规矩便是这样。”
“我怎么没注意过,”小公子喃喃自语,“这鸡蛋楼……也不甚记得了。”
伙计暗笑,领他三人入座。小公子不满意地道:“我要靠栏杆的位置。”
伙计打量一周,有些苦恼:“小公子,这位都满了,您看坐哪儿都是吃——”
“我不管。”
伙计以为左右不过任性,求助地望向后边两位大丫鬟,希望她俩谁能排解排解。可较小的那个一脸怕怕的样子,大的唤阿琼的也摇头。
难不成这小公子能吃人不成,身为家仆连张口说话都不敢?
“小公——”
“行了,我也不为难你,我跟他们拼一桌。”
小公子拍掌,朝坐着两个人的方桌奔去。
“哎哟,那可是高小将军的位置呀!”高小将军不怒自威,他不怕他还怕哩!伙计赶紧跟上去。
“嘿嘿,疙瘩,又见面了。”小公子在四道目光中悠然坐下,正好对挨着后脚跟的伙计道:“把你们这儿最好吃的菜上上来。”
怀良瞪着眼盯人半天:“符——符家——”
“不错,正是我。”起羽笑眯眯,看向对坐之人:“你是疙瘩的哥哥?”
高怀德瞧着这小不点,有点好笑:“疙瘩——怀良?”
“嗯,疙瘩的哥哥,疙瘩哥,疙疙瘩,不如我叫你——”
怀良怒斥:“符起羽!”
“这么严肃干嘛呀,我不就想称一声少将军哥哥吗?”
怀良气急:“你……”
高怀德道:“你叫符起羽?”
“我老爹是符彦卿。”
“原来是符将军的公子。”
“哥!”怀良忍不住插口:“她不是——”
起羽截断:“你敢说我不是我爹的孩子?”
“不,不是,你是——你怎么敢——”
怎么敢女扮男装?怎么敢出门晃荡?起羽等着。
岂知怀良踌躇半天,最终出口的却是:“你怎么敢直呼令尊的名讳?”
这弯也拐得太硬了吧?起羽一楞之后大笑,连怀德也没绷住嘴角,笑着摇摇头。
怀良见状,哼一声,撇了头,不再言语。
“要说这城中奇人,自非王先生莫属,他不单医术神妙,便连画画,也是一流!”
座中谁腾地站起来,突发高论。
“得了连生,大伙儿都知道你几次三番欲入其门下不成,这日思夜想、张口闭口的,都要癫魔成症了!”与连生同桌的哄道。
“嘿,我是说真的,王先生不收我,那也不能阻挡我对他的敬仰之情!那、那幅画儿我是亲眼见着的,是、是真的!”
“行了行了,说话都不利索,瞧灌的!来来,坐下,坐下——伙计,有没有醒酒汤?”
“我才没醉!话、话说那颗白菜,你晴天去看哪,它枯黄枯黄,跟蔫了一样;可你下雨后再瞧,它是青翠欲滴!神品、神品啊!”连生又干了一杯酒,睥睨众人:“你们说、说说,不是奇人又是什么?”
“不就画了劳神子一颗白菜!”有人被嚎得受不了,出声道:“如今外辱当头,这些风雅顶个屁用!照我看,要说奇人,说好汉,当属我们那位在云州的吴峦吴将军!”
“吴——吴峦?没听说过。”连生摆手,打个酒嗝:“说来听听!”
“你听好了,我且问你:燕云十六州,如今归属谁?”
“自然是归属——哦,如今算契丹蛮子的了——唉,不提也罢。”
“那契丹凶如虎狼,草菅人命,想我燕云十六州将受之苦,生灵涂炭,岂是掩耳盗铃便可自欺欺人过去的?”
“……”
“那吴峦吴将军,系十六州中云州之判官,管理州事。契丹主北还,一路州镇,无不奴颜婢膝,唯经云州,吴将军闭城阻绝,契丹主叩城曰:‘云州已让归我属,奈何拒命?’言未已,忽有一箭射下,险些穿通他颈脖。契丹主大怒,立命攻城,偏吴将军早有防备,箭如雨下,倒伤他许多番兵,一连旬日,竟不能下。你们说,这是不是条好汉,是不是长我们汉人出息?”
众人听得入迷,良久才回过神来,大呼:“好哇!”
起羽心道,固是一时之快,只怕……
千百年来,所谓的忠臣良将,几乎少有好下场。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相比之下,当祸害有什么不好?
“只恨那契丹主卑鄙下流,见相持不下,便修书石郎,严词斥责,石郎自然不敢怠慢,马上召还吴峦,又回函告罪,请契丹解围,如此契丹耀武扬威而去,而我十六州土地人民,从此悉数割与契丹,以后外患,迭发无绝日矣!”
一席话说得二楼寂静无声,起羽瞟一眼高家兄弟,疙瘩握紧双拳,脸上又是兴奋又是愤懑的神色;再看高怀德,他倒颇为平静,自斟自酌,见她瞅来,黯黑的瞳里流出微讶之色,随后却再也教人猜不透了。
“喂,你们看,那是谁?”伏在栏杆边一人喊。
凭高而望,锣鼓喧天,黄色刀旗猎猎,竟是皇家出巡。
千万簇拥里,正中一人骑青聪大马,鹿裘系带,轻鹤大氅,相貌堂堂。
“原来是郑王。”高怀德道。
“他要去干什么?”起羽问。
怀德道:“看这方向,往上永里而去,上永首家,乃冯家府邸。”
“宰相冯道?”怀良反应,这也是奇人啊,大名鼎鼎。
怀德颔首:“该说前宰相冯道。”
“他现在不是宰相了吗?”
“听说新皇诏他入朝,他辞之不受。”
“原来他也是……”怀良怀了丝敬佩,马上联想到什么:“那郑王这是——他要去降他的罪么?”
“如果新皇恼怒,派出的就不会是这阵势。有好戏看了。”
起羽笑道:“我们一起去看看?”
冯府大门开敞,人头攒动。
前园立着两名杏衫童子,头梳双髫,对着骏马上的青年轻轻一揖:
“非醍——”
“非醝——”
“拜见郑王!”
郑王下马,“起身。”
“是。”
两名童子乃双胞儿,面容清秀,十分相似。唯一可辨的是一人髫带系红,一人系白。
起羽与高家兄弟站在外围,起羽居高临下道:“疙瘩,你看不看得见啊!”
怀良瞪了在阿琼怀中笑嘻嘻的恶魔一眼,哼,打死他也不让人抱!
哪知下一瞬间他就腾云驾雾起来,才眨眼已经坐到哥哥肩上。
“哥!”他微恼地喊,他就要满九岁了,不是小孩子了!
怀德只吐两个字:“人挤。”
某女故作无心地道:“唉,长得矮吧,偏有人硬是不承认,阿瑶,你说是不?”
阿瑶想笑又不敢。
“符起羽!”他发现他现在连名带姓的喊这名字喊得无比顺口。
“少将军哥哥,”起羽却转了头:“那两个人长得一摸一样,谁分得清谁是谁呀?”
不知怎么,怀良有点儿不是滋味。
怀德笑:“红酒曰醍,白酒曰醝,你看他二人头上发带便可识别。”
阿瑶忍不住道:“啊我知道了,那系红的就是非醍,系白的就是非醝!”
起羽敲她头:“反啦!”
“反了?”
阿琼笑道:“傻丫头,人家名字前明明还有个‘非’字么!”
“哦。”阿瑶这才明白,一会儿又佩服地道:“不愧是宰相府的人啊,取个名字也这么有学问!”
起羽遥注场中:“冯老头爱酒,真是名不虚传。”
园内。
“这是——”郑王指着前面长案,上面立着三尊铜制酒爵。
“此谓‘三雅’,”非醍的声音清脆动听,“最大者称伯雅,其次仲雅,最小的是季雅,分别为七升、五升、三升之数。”
“哇,好大的酒杯!”看热闹者纷纷惊叹。
“各位都知道,我们老爷性喜嗜酒,古人云,人生飘忽百年内,且须酣畅万古情。”非醝缓缓巡视场内,言谈举止,比之非醍,多了几分老成:“老爷本决意闭门谢客,但既寄居闹市,总免不了纷纭,因此立下规矩:凡来此园中者,无论公卿巨贾,亦或布衣白丁,只要能饮尽此三大杯,老爷再与之比高下。”
“啊,还要比高下!”
“好哇好哇!”
郑王围着案桌缓步踱上一圈,“冯相这架子大发了,本王亲临,非但不迎,反以酒拒之?”
虎威顿显,非醍肩膀缩一缩。
非醝道:“启禀殿下,依殿下之尊,若要硬闯,莫说区区三杯酒,整个府邸的人加起来,也阻不了您大驾。但我家老爷说了,以礼待人,人方以礼还之,殿下当破得眼前机。”
“哦?看来冯相非但将本王来意了如指掌,他还笃定了本王不会动武哩。”
“殿下英明。”
双胞兄弟再次一揖。
“呀,难道郑王真的打算喝酒?”人群中窃窃私语:“一般人看到那巨盅都得怕了吧?”
“郑王自是不一样。”
“可我看他即使勇气非凡,能饮下十多升的,不垮也垮了。”
“是啊是啊……”
只听郑王笑对非醝道:“我听说,花看半开,酒饮微醉,此中才得佳趣。”
非醝答:“豪饮者方显痛快。”
“好!”
一声应诺,让本以为会百般推辞然后早早准备腹稿百篇的非醝倒是一愣,片刻后回过神来,手一扬:“请!”
旁有佳人执起铜勺,准备酌酒。
“慢,可否以本王所备之酒代替?”
他随身会备这么多酒?或是他嫌自家酒不好?纵有疑问,非醝仍礼貌的拱手:“请。”
郑王微笑,对随身侍从俯耳两句,侍从连连点头,及后招呼几个同伴出门。
围观者交头接耳。
一会儿侍从们回来,每人手上抱一个双耳壶,立到案前。
季雅斟满。
郑王端起欲饮。
“喝了,喝了!”人群不知是兴奋还是激动的道。
“请等一等。”非醝突然开口。
郑王嘴角微勾,似乎正在等他这句话。
非醝上前,低声一句“冒犯”,然后于双耳壶口嗅了一嗅,皱起清淡的眉:“殿下,若非醝没有弄错,这壶中好像不是酒,是——水。”
“水?”非醍抢步过来,一挥一闻,不敢置信的睁大眼。
郑王哈哈大笑:“水乃玄酒。”
“玄酒?”
“《礼记•玉藻》上云:凡尊必上玄酒。玄酒即为水。”他高手举杯:“上古时无酒,水为酒之源,水色属玄,故祭祀行礼时以‘玄酒’最为尊贵。冯相乃好酒之人,自然明白这个道理,那么,今日本王以水代酒,也当足以为欢了。”
“可是——”非醍嚷嚷,非醝也在犹豫。
这时小径上行来另两名青衣童子,木簪绾发,到郑王面前立住:
“非醨——”
“非醇——”
“见过郑王殿下。”
“起身。”
“谢殿下。殿下请移步园内,老爷有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