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5、洛阳大牢(下)(1 / 1)
东方欲晓。
街上万籁俱静,更柝梆梆的敲着,显示着五更。
人们都沉睡在梦里。
咚!咚!咚!
鼓楼上的金鼓忽然急躁的敲起来,紧接着,洛阳城门外传来沉重的惊心动魄的撞门声,人们惊慌失措的起床,“发生什么事了?”“契丹人来了?”“石郎的军队来了吧!”
最先丧命的是城门的守军,如汹涌的潮水终于打开了缺口,无数黑逡逡的铁甲铁骑冲了进来,鸣镝发出它们特有的呼啸,把百姓们吓得躲在屋里瑟瑟发抖,不敢出头。
“起火了!”
“起火了!!!”
皇宫方向忽然燃起熊熊大火,黑色的浓烟伴随着惨叫滚向天空。
“看,玄武楼!”
相府。
“老爷,不好了,快起来吧,京城大乱了……”匆匆披衣的下人们来到宰相冯道睡房前,被两名青衣童子拦住。
非醨道:“勿要扰攘。”
非醇道:“我去请示老爷。”
不管底下一群焦急的面孔,非醇轻轻推开门,房中飘浮着薄薄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酒香。
冽而不冷,他想老爷昨夜不知又偷偷尝什么好酒了。
“老爷?”移步至矮榻前,他向那背对着他酣睡的人低声道。
宰相似乎咕哝了一声。
“石郎的大军打进来了。”
“是吗?”宰相老爷一动不动。
“您是否——”
瘦瘦的手抬起来,摇一摇:“那么你们起来,把家里打扫干净,摆好香案……下去吧。”
“是。”
童子帮他掖一掖被角,偷瞄一眼,老爷似乎又睡着了。
“都起来,不许动!”一队士兵出现在洛阳大牢入口,衣甲笃笃,肃容齐整。
牢内的人个个涌向栅栏,观望着发生什么事。
士兵们在过道两旁立定,他们的兵刃雪亮,让人感受不到一丝暖意。
“怎么啦?”
“难道要处置我们了吗?”
人们窃窃私语着。
“安静!”
这时有两名将领模样的人进来,一个又高又瘦,看着不过二十岁左右,却留了一脸大胡子;另一个更年轻,大约十七八,皮肤晒成古铜色,是个浓眉大眼的小伙子。
低声交流了一下后,那个大胡子停留原地,小伙子迈着军人特有的步伐开始一一扫视牢内众人。落羽动了动嘴唇,起羽发现,捂住她嘴:“不许哭。”
经过怀秀怀良姊弟的时候,小伙子停了一会儿,再看到他们,扬了扬眉。
牢房瑞安静极了,牢犯们的眼睛紧紧盯着这个人的一举一动,要是这会儿允许每个人把他们的猜测用语言表达出来,那么牢内准沸成一锅粥。
然而小伙子什么也没做,他走回同伴身边,道:“没问题。”
大胡子点头,走到入口处,抬了一下左手。
这时起羽注意到他们不是两个人,而是三个。
第三个人驻足门外,个子不高,一动不动的身影背对着他们,只是在大胡子抬起左手时似乎心有灵犀的回头,颔首,而后大跨步消失。
不一会儿,一阵马蹄声踢踏驰近,紧接着戛然而止,极是干脆利落。
两个男人向后退去,士兵们以一种近乎虔敬的姿态立得笔直。
逆光中,一个挺拔的身影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
“狱典何在?”来人道。
“回大人,回大人,”四五个狱卒踉踉跄跄出现,领头的道:“狱典不见了!”
“溜得可真快啊。”浓眉大眼的小伙子抓头发。
“把这狱中人员的花名册找出来,永德,你看着他们。”
“好。”
小伙子拿剑指着狱卒去了。
“君贵,还噜索看什么花名册,赶紧把这边解决了,咱们还有要事待办。”这是刚才站在门外没进来的那人,起羽现在看清了,长着鹰钩鼻,盔甲上沾着血。
这是……李重进。
那么,那逆光而立的人……
陛下……臣妾已有了您的骨肉……
是了,他的字是君贵,她竟没听出他声音来,很好,很好。
“清狱之事,一时半会儿办不好。”
“这可不是你在府内算帐编名目,算帐呢,你是一笔好手,我没你强,可处理这些事你就没我在手啦,有什么难办的,甚至都不用拖出去,直接——”李重进比个手势:“嗯?”
这个李重进,出的什么鬼主意!
起羽发现所有人都紧张的注意着二人谈话,是啊,生与死就这样被轻易的操控在人一念之间,人与蝼蚁,有时没什么分别。
“都是些手无寸铁之人,何必如此。”
集体长吁口气。
“手无寸铁?你可得想想,关在牢里的难道还有良民?只怕都是些刁恶泼皮之辈,咱们把他们都杀了,说不得还是大功一件哪!”
起羽对李重进原本就不好的印象一路直跌,冲谷底而去。
“柴少,花名册来了。”永德将一个蓝皮本子呈上。
“君贵,你不是真要一个一个审吧,那等到天黑也问不完!”李重进见同伴下摆一撩在木条板凳上坐下,与常日在府中拿本书就能待一下午同时顺手解决府内大大小小无数琐事的姿势端地一模一样。
“当然不,牢中人数众多,我一不明白案情,二来狱典亦不在,如你所说,深牢大狱,都是坐实了名目才会进来,我们确实没那么多时间。”
“对嘛对嘛,”李重进拊掌:“那你——坐下来干什么?”
“一死容易,活却艰难,所以我决定,放人。”
“啊?”这次李重进倒是和众人阵线一致,都张大了嘴巴。
“这难道不是更好的惩罚?”凳上端坐的人微笑,“也省得兄弟们劳累。”
牢内众人想,这个人莫不是在讲笑话。
好笑么?不好笑。眼神交错间,嗞啦嗞啦。
“君贵,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呀,不说清楚老子不奉陪了!”李重进濒临爆发边缘,他发现自己永远也跟不上这位兄弟的思路。
“慕容,拿着,待会儿你笔记。”少年快速翻了一遍名册,转手扔给了一直立在身后的大胡子。
“是。”大胡子稳稳接住,波澜不惊。
少年提高声量:“大伙儿听着,京城已被晋攻陷,唐亡乃眼前之事,柴荣无意与众位为难,只要在这册上注明户籍住地,就可以走人。”
“啊?”
“等等,这太荒唐了,你这是在放人出去为非作歹!我不同意!”
“真正的大奸大恶,不会被囚于此方寸之地。”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反正不能放人,不然怎么向舅舅交代!”
张夫人轻轻道:“那个叫柴荣的少年,可谓少年老成。”
起羽看她一眼。
杨姨娘双手合什:“是生是死,全靠他了。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水可疏不可堵,姑父那边,我会禀明。”
“禀明?你担得起责任么!”
“户籍住地既明,以后再犯事,当不轻饶。”
话语放得不轻不慢,众人听了,却不由一噤。
“哈,我看你那是马后放炮,谁保得了他们写真写假,就算写个真的,还可以逃,你往哪儿找人去?”
“人皆安土重迁,何况官府登记在案,不会轻离。”
“你甭跟我讲这些,我懒得听,总之,不能放人!”
“大人,放过我们吧!”
“求求你放过我们吧!”
牢内众人哀求,磕头。
“永德,开门。”柴荣道。
“开门!”永德叫狱吏。
“是是是,是是是。”狱吏掏钥匙。
“慢!”李重进开口。
“表兄。”
他实在有一股气势,隐隐敛着,然而李重进感受到了,他听着这一唤,心思连转:“你就这么放了他们,岂不太便宜他们了,我提个法子,哈哈,这法子你一定同意。”
“表兄说来听听。”
“每个人交他十两银子买命钱!怎么样,你不是最爱数银子嘛,又给咱们府里添笔横财,一举两得啊,哈哈哈哈!”
“十两?十两我们怎么交得起?”
“是啊,俺一辈子也没见过那么多钱呐!”
“呜呜呜呜,这还是要俺们死哇!”
“大人,大人!”众人的目光又齐齐转向唯一的救星——坐在凳上的少年。
“表兄一定要这么做?”
“不错,要不然我不爽!”
柴荣笑了:“十两银子对平民百姓来说实在太多,不如改成十个铜板。”
“十个铜板!十个铜板能干什么!”这也太掉价了!李重进道:“这是买命钱,懂不!”
“好了好了,就十个铜板。”柴荣依旧笑:“永德?”
永德会意,推狱卒:“快开门!”
第一个出来的人佝胸驼背,个子矮小,满脸掩不住的畏缩,他没走两步就趴下,爬着到了柴荣膝前:“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李重进在旁边哼了一声。
“娘,我们有没有十个铜板啊?”起羽问。
张夫人摇摇头。
“那可怎么办?”金姨娘急道:“那我们岂不是——”
杨姨娘摸摸头发,簪子没有了;手上,镯子也不剩一个;耳挂的明珰一同在入牢时被搜去,戒子、玉佩……没有,没有,什么也没有,怎么出去?
“大人,大人,求大人开恩,甭说十文,俺浑身上下一文也搜不出哇!”
“去你的!”李重进一脚踢在他肩上,“十个铜板也纳不起,那就纳命吧!”
他正好一腔气无处发,明亮亮的刀一晃抽出来,那人吓得连声尖叫,一路葫芦滚到角落里去了。
“下一个。”永德咳了咳。
“大人,小人愿为奴为仆,作牛作马,小人愿一生侍奉大人,小的生是您的人死是您的鬼,小的——唉哟!”人都没来得及睹清,窜出来一团脏兮兮的影子,大胡子身形一闪,已挡在柴荣前头,那人“啪”地一声撞上他的大腿,顺带抹了一堆眼泪鼻涕。
大胡子的眉头飞快皱了皱。
李重进唾骂:“又是个没钱的。”
“下一个。”
“大人,老朽虽然无银,但老朽有个女儿,嘿嘿,您看——”
永德有气无力:“下一个。”
“一千文。”
“慕容?”
大胡子道:“一千文,我买下一百个。”
“恩人,大恩人呐!”抱住他大腿的那人欢呼大叫,又再抹一把鼻涕。
“买我,大人买我!”
群情涌动。
“今这事儿可新鲜,”李重进双手环胸:“慕容延钊,你大爷,你买?”
永德松口气,拍拍大胡子的肩膀:“你买好,你买好,哎,干嘛不都买了呀,省得我还要叫。”
“你也买好了。”
“好,我——”永德话锋生转,干笑,“我每月的军饷都给娘了,哪来那么多钱。你多买点怎么样,反正十铜板一个,草市里都赚不到这么便宜的,多划得来。”
“我再没有了。”
“不会吧,你上无父母下无妻儿,一人吃饱全家不愁,还是兄弟你最近沾上了吃喝嫖赌里的哪样,阿,花销变大了?”
“永德,”柴荣道:“你买不起就别贫嘴。”
“大人,买我,买我!”
木栏内伸出无数只手。
慕容延钊执笔:“从一到一百号。”
“那我也要一百个。”李重进忽道。
“哦?”
“怎么,不成?”
“成,当然成。”
李重进道:“慕容你买了也养不起,多半是放掉,我可不同,回头好好挑挑,瞧瞧,里边还有丫头片子呢!”
怀良一听,挡在了怀秀前头。
招摇的人手立马减下一半,接着,所有人一致朝慕容延钊挥袖:“大人,你买我吧,求求你买我吧!”
永德手肘推推:“慕容,看,即使你留了胡子把小脸蛋儿遮起来,也还是这么受欢迎啊。”
李重进在那头跳脚:“喂喂喂,怎么回事,大爷我也是买主,怎么,还想不想出去了?告诉你们,现在加起来也只能放两百人,剩下的交不出银子就甭指望出门!”
见大家注意力都转过来了,他又得意的道:“不过呢,你们可以求我,慕容只区区一千文嘛,大爷我可不止这个数,说不定一高兴,多买你们一两条贱命。”
牢内众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不少人开始朝他磕头。
“使劲磕、使劲磕啊,哪个磕得越多大爷我越喜欢!”他一边哈哈笑,一边低狞朝慕容道:“一群笨蛋!”
“夫人,我们是后面进来的,两百号肯定轮不到我们,要不要——”杨姨娘焦急而紧张:“要不要我们也——”
张夫人面容绷紧。
杨姨娘流泪:“夫人,生死攸关,老爷他现在不知道到底怎么样,我们还有这么多孩子,还有妾身腹中未出世的婴儿,妾不想死、也不能死啊夫人!”
金姨娘听了,亦在一旁抹泪,无限凄怜的望了眼对面牢中的幼子。
张夫人道:“谁舍得自己的孩子,只是你看那李姓少年,不过把人命当儿戏罢了。”
“夫人,夫人,那也只有一试,只要能出去,只要能出去啊!”
张夫人凝视她微凸的腹部,良久叹息。
杨姨娘乍喜,知她同意,盈盈一拜,反身欲朝外面跪下,金姨娘托道:“阿柳,你当真——”
杨姨娘看着澪羽沄羽,点了点头。
金姨娘松手。
杨姨娘抹了抹发鬓和衣角,膝盖一弯——
“剩下所有的,我都买了。”
她瞪大眼,一直提着的劲儿卸下,差点没软倒。
那个一身黑甲,沉稳如山,名叫柴荣的少年。
多日来第一次见到曙光。
是的,太阳还没露脸,但拥出大牢的人们半点也不介意,不约而同的一齐仰视着那光轮即出之方向。
“娘,看,那边好大的黑烟呀!”起羽叫道。
众人转移视线。
“那是皇宫——”
“玄武楼!”
“唐皇帝随祝融氏升天了。”慕容延钊策马最后经过这群人身边,道。
“啊?皇帝死了?”
总计后唐,自庄宗存勖923年建稷起,自废帝从珂止,四易主,只过了一又十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