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4、洛阳大牢(中)(1 / 1)
“大哥,大哥你怎么啦,你醒醒,你不能死啊!”
半夜,当符氏一家在疲惫中迷迷糊糊各自蜷缩着入睡的时候,一个声音将他们激醒。
牢狱里一片阴暗,呼声似乎从看不见的尽头传来,黑漆漆的地方骤然冒出这样鬼哭似的声音,澪羽沄羽哇哇喊:“娘!”紧接着放声大哭,把还没弄清楚情况的落羽也一起惊哭了。
“谁?干什么?”对面的男孩子们也醒了,只听昭愿壮着胆子喊。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空洞洞的回声,仿佛除了他们一家外,其它所有人全都消失了。
“闹……闹鬼呀……”杨姨娘搂住两个女儿也抖着嗓子嚎起来,金姨娘扑到栏杆前,“远儿!逸儿!”
“娘,别担心,我们在这。”昭远昭逸答。
“大哥,你不要死啊,你死了咱爹咱娘一大家子人怎么办呐——”凄恻的声音再次传来,张夫人提高嗓门喊:“狱卒,狱卒!这里要死人了你们都不管吗?”
“谁会管呢?”一个苍老的声音应,像是从男孩子那侧的某个牢房飘出,“每天这里死的人,又何止一个两个呢!”
“你是——”
“咳咳咳咳,俺只是一个庶民罢了。”
“张大已经撑了好几天啦,到这会儿死,这口气也够长了。”另一个声音响起,这回是起羽他们这边的。
“大哥,大哥……”
也许为张二惨厉的呼号所感,慢慢地,加入谈话的逐渐多起来。因为谁也看不清谁的脸,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的说着,像卸下了顾忌,有的唏嘘,有的愤慨。
“他真的挨了七十棍?”
“嘿,这还用问!抬进来的时候血肉模糊得都不成人形了!”
“唉,张家以前好歹也算大户,这洛阳一带,你问问,除了官盐,卖盐的还有谁!”
“想当年?想当年俺杜某不也富甲一方!可那官府,更易无常,本来交了曲钱便可自家酿酒出卖,现在一道令下来,又变成官府专有,还把俺抓了进来!”
“只抓进来就算好的啦!你瞧瞧他张大不过私贩一斤盐,被打得命要没了——”
“可是不贩私盐又怎能活得下去呢?”一个似乎了解内情的人接口:“盐巴从产地到关中,路途没多少,可中间要缴纳六七次税钱,过路抽过路费,坐卖抽坐卖税,如此盘剥,谁还有利可图!”顿一顿,他又道:“何况张大也并不完全为了他自己。乡亲们交不起盐税,就算交得起,未必就一定得到盐,那还能怎么办呢?——你们知道,非盐商私自煮盐处刑是更重的,是掉脑袋的事,大家只好偷偷跑到他家里求他,于是……”
不知名者沉重的叹了口气。
酒商道:“俺还以为俺的榷酒钱已经交得够多了,原来盐课得更甚!只是,没酒还可以忍着,没盐可不行啊!”
“榷酒钱算啥子?”最先开头的苍老的声音嘎嘎笑道:“你个酒贩,又岂知泛泛庶民之重?”
酒商哼道:“你倒说说。”
老人咳嗽一声:“种地要交田地正税,按田亩多少分——”
“这个自然。”
“自然?对,自然好地都让官府老爷占去了,分给俺们的,不过贫瘠荒芜之地……真是荒芜之地也不怕,俺们不过勤快些多浇些粪肥,可是,到时候老爷们来收税的时候,你会发现你的一亩地,却要按三亩甚至五亩算,你得成倍的交租,辩也无用。”
“唉,是呐……”谁附和。
“除去正税,还有‘雀鼠耗’、‘加耗’——”
“什么是‘雀鼠耗’、‘加耗’?”起羽插问。
老人没搭理她,似乎被小女孩儿打断不满。刚才那个附和的声音道:“‘雀鼠耗’,指交纳正税时,每斛粮须再多征二斗,‘加耗’则在二斗外再加一斗,即每征一斛粮,百姓实际要交一斛三斗。”
昭愿开口:“为什么?加征的理由是什么?”
那人低低笑:“公子,老爷们加征要理由吗?交上去不是供奉你们这些人吗?”
嘭!昭愿的手重重砸了一下木栅,沉默下来。
“小公子,这又何止呢。”老人继续道:“交税时借用官府布袋,要八分布袋钱;若是自家出口袋,也要纳钱三分。又有冶铁税,每亩纳农器钱一文五分;纳秆草,每束加纳钱一文;纳绸子麻皮,每十两加纳半两;还有鹅鸭税,柴薪税……呐,小公子知道‘牛租’是什么么?”
昭愿没有回答,也不敢回答。老人的陈述无波无澜,听在他耳里,却字字劈面。
昭远昭逸抑不住好奇:“是什么?”
“算起来,‘牛租’是梁时第一个皇帝开始征的喽,他有一次与南边打仗,抢了很多耕牛,就把牛统统赶回来,租给咱们关中人用,每年向咱们收用钱。现在过了几十年啦,牛早就死了,可是‘牛租’却没得停,年年照缴不误——咳咳咳咳!”
“老人家,您身体不好,还是先歇会儿。”张夫人道。
“不打紧,一把老骨头,咳咳咳!”老人边咳边答。
起羽道:“你是怎么被抓进来的,因为交不起税?”
“阿起!”夫人斥道。
“哈哈哈哈——咳咳,小姐真是聪明,咳咳——”
“王老丈,你就别说啦!”有认识他的开口。
“大哥!大哥!”那头张二的叫声颤抖着拔高,一瞬间,他发出一种犹如野兽的哀嚎,而后,木栅栏被人发疯的砰砰捶起来:“我要找大夫!听到了没有!来个人!大夫!”
所有人都满怀希望的把目光投向大门,希冀有一线光出现,哪怕一点点,一点点也好。
“来人哪!!!”
没有,没有光。
只有月亮惨淡的从壁上小小的孔眼照进来,幽蓝的,高高的,冷漠的俯视人世间的一切。
张二的声音渐渐弱下去。
一整夜,那不停的捶打木栏的声音持续的响着。响在寂静如死的牢里,响在每个人的心上。
第二天,与张老大尸体同时抬出去的,还有王老丈。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终于没熬过牢中恶劣的环境,也跟着去了。
“娘,我冷。”沄羽瑟瑟的往杨姨娘怀中贴。
杨姨娘叹口气,看着狱卒草席一卷把人拖出去,将她搂了搂。
澪羽正试图教落羽玩拍掌的游戏,鼻涕都冻得流了出来,她仍兴致不减。
张夫人和金姨娘整理着干草堆。
起羽坐在一旁,阖眼打瞌睡。
“水,水……”
嘶哑的声音近在耳背,恍若蚊吟。
起羽一动不动。
物体不断蠕动的响,不用回头,起羽也能想象出那被斩去四肢的躯体奋力滚动的画面。
这就是大家集体惊吓远离的原因。
恶臭入鼻,要能动,她早动了,可是……
砰,背后木栏震动了一下——没什么力道,所以未引起众人的注意,只有起羽,咬牙切齿,他奶奶的欺负我不成!
右腿自晨起痛得钻心不止,她勉强挪到这头,入了十一月的天气,地上寒气咝咝,小腿胫骨像被无数虫子啮咬,她真恨不能切开来使劲捶他两下。这下可好,避开了这头,那头又不安生?
“水——”
昨儿晚上这怪物不是还很有劲么,起羽扭头,不期然正对上被戳成一个血窟窿的瞎眼。
饶她天不怕地不怕,也赶紧扭回来,心儿怦怦跳。
但磨了一会,她又忍不住重转回去。
那人再次以头撞栅,“水。”
眼睛溜一圈,原来他好不容易够到的水碗已被他撞翻,这会儿用另一只眼巴巴的看着咫尺的她,三撞。
两人对视。
末了,起羽伸手捞过那只破碗,按住右腿的手紧了紧,压着,攀住木栅立起来,一条条挨过去,倒好了,回来,重重放到他颔下。
那人立刻把嘴凑上,牙齿咬着碗边,咕噜咕噜,喝一半流一半。
这下总该清净了。
“呵呵呵,又可多活一天。”
起羽哼哼。
“小姐不怕我。”
“离我远点。”
“张某动不了,呵呵,不过我看小姐似乎也行动不便。”
起羽看看张夫人,摸摸腿。
“看到小姐,我就想起我家公子,可怜他遭人迫害,不知是生是死。”
起羽心想,你还是先关心关心你自己生死罢。
“张彦泽此人,虎狼心肠,纵然同是沙陀出身,我张式也看不下去!”
哦,看来他也是被张彦泽抓进来的,难道这副惨样亦是拜张彦泽所赐?
起羽掏掏耳朵:“你有什么苦大仇深,我一点不想听。”
张式没料到她蹦出这样一句话,抬起独目硬是看她两眼,接着笑:“我说我的,你听你的。”
有点意思。于是起羽没说话。
“张家小公子诞于三个月前,甫落地不久,却被怀疑不是他父亲的亲生儿子。他娘是妾室,惧于流言,自缢身亡——”
啊,老戏码。稍微特别一点的是,做老子的似乎比较狠。
“我本是张家从事,与这妾室有同乡之谊,眼看身为父亲之人不但不庇护自己的儿子反要害他,以有伤名教劝之。怎知张彦泽大怒,也欲将我一起杀掉,于是我只好连夜带着小公子出逃,张遣人追杀,他虽颇有势力但也不至于一手遮天,眼看就要到老家,府郡内史杨邠我认识,此人藻励名行,定能相助一臂之力,结果确实也平安了两日。”
怕也止两日而已。
“张彦泽不肯善罢罢休,他找到府郡大人,又请出朝廷法令,说什么‘若泽不得张式,恐致不测’,府郡大人只好将我交出,于是刺目割心,手足尽断,变成现在这般模样。”
“那是你自找,乱管别家的家务事。”
“哈哈哈,好个自找!然而事到如今,自找也罢,怨尤也罢,张某已经不放在心上,只盼小公子得他承认就好。”
是条汉子。只是——
“你光顾着带他逃跑,然那非亲生子的谣言,可有相查?如果得不到澄清,他又怎会认他?”
张式一楞,忽然“呜哇呜哇”的大叫起来。
他的口被刑烫过,声音本破损得难听,这样惨厉的叫,大家悚然皆惊。张夫人抢步上前将女儿带离栅栏旁,澪羽沄羽捂住了耳朵。
“怎么回事?”对面昭寿喊。
“没什么。”起羽回。
她看着那独目里流出混浊的泪水,一滴,两滴。
然后她撇开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