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玉山倾倒再难扶(1 / 1)
岁月无声,却分明留下了痕迹,我看着菱花铜镜里憔悴瘦削的容颜,抚着黑发中掺杂着的银丝,才发现,我已经老了。继承自母亲的一双凤眸原本也是灵动潋滟,如今却如一口枯井般再生不出多大波澜,过去不点而朱的绛唇也已苍白无血色。纵然是倾国倾城的容颜,也会有凋谢的一天。身子更是越发不济,大夫说是心血亏损,不过是多挨一日算一日罢了。心都死了,心血如何还能为继?
彻儿呢,多少年了,他又成长为什么模样了?听宫人说他带着群臣前往泰山封禅了,他的雄伟抱负终是实现,可惜我看不到我的彻儿是如何意气风发了。彻儿,当你再次立上那苍茫之巅,可会有一点半点想起你的阿娇姐?若我死了,彻儿会知道他的阿娇姐是何时离去的吗?
想起母亲临终前最后一次支撑着身子来见我:“娇娇,母亲没有多少日子了,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可怜的娇娇,以后没有母亲庇护,受了委屈可怎么办呢?你若想走,母亲便拼尽全力送你远远离开,去外面看看这大汉朝的好风光。”神态间满是看透世事洗尽铅华的疲倦以及对所遗独女真真切切的忧虑。
我思索了半晌,却依旧愣怔道:“要是彻儿有一天来找我,却见不到我怎么办?”
母亲,你不知道,若没有彻儿在身旁,我去到哪里又有何区别?
自我退居长门,刘彻的车辇曾三次经过。每一回阿绾气喘吁吁的跑来告诉我时,我都连鞋子也来不及穿便急急的奔出去。然而每一次我见着的都是远去的车辇带起漫天飏尘,地上尚留着两道深深的车辘印。
“娘娘!”阿绾总是眼圈红红的担忧着唤我。
我伸手抹了抹脸上的尘土:“阿绾,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娘娘了。”
爱我的人都一个个离去了,刘荣,景帝舅舅,太皇太后外祖母,父亲,母亲,哥哥。我爱的人却将我遗弃,连枯等都已无望。如今西风已残,故人已往,天边最后的一抹红霞披在我的身上,我看着它一点一点被暮色吞噬。
昨夜我又做梦了,梦里彻儿依旧是新婚那夜的模样,情意缱绻的拥我入怀,在我耳边轻声道:“刘彻从前便立誓,若能登上帝位,定要以皇天后土为证,江山为聘,金屋为婚房,迎娶阿娇做皇后。”
我却揪紧他的衣领,趴在他肩头嚎啕痛哭:“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又有多恨你?”
他像从前那般轻拍着我的背,温声安抚道:“我知道,我都知道,我心里从来就只有你一人。”
这梦的感觉是如此清晰,以至于早上醒来时脸上的泪痕尚未干,摸摸嘴角,犹微微上扬着。
梦来梦去,都分不清是梦境还是幻象了。仔细想来,我这短短数十载的人生也不过是一场华丽的梦,当繁华落尽,芳华散去,握在手心的还剩下些什么呢?
窗外的枯藤已抽出新的枝桠,我陈阿娇的一生却是真的要终结了吧。耳畔隐隐约约飘来宫娥的歌声,我回头问阿绾:“这是什么曲子,从前竟没听过。”
阿绾又忍不住哽咽,她这几年倒比我还易感伤了。
“娘娘,这是《佳人曲》,夸赞的是陛下新纳的李夫人。”
我顿了顿,苦涩笑道:“是呢,《长门赋》早被遗忘了呢。卫子夫如今也年长色衰了,那李夫人又是如何的绝色?”,狠狠攥紧膝上的锦被,“刘彻,你何其薄幸!”
勉力从床榻上挣扎起来,跪坐在桌案后,对阿绾道:“拿绢帛来!”
我把写满字的绢帛递给阿绾:“待陛下封禅归来,何时问及长门宫,你便何时将此遗书交与他。”语毕却是自己先觉辛酸。刘彻,当你看到阿娇的遗言时,可知道你的阿娇写这封信停了多少次笔?可知道这字字句句都是阿娇的血与泪?
泪珠扑簌簌砸下来,沾染了手中素白绢帛上尚未干凝的汉隶,墨色渐次晕淌开来。
与刘彻在一处时,我从未让他看到过我哭泣;然而,在见不到他后的许多年,我却为他流了数不清的泪。刘彻,阿娇为了你,已经失去了她所有的骄傲。
阿绾迟迟不敢接,只是掉着眼泪惊恐不安的喊“娘娘!”
“拿着!”自她跟着我以来,我从未对她如此疾言厉色过,“我活着时他既连一次机会都不肯给,死后到地底下也别来寻我扰我清净,来世,来世也莫要再教我遇上他!”
她终是眼含泪水颤抖着手接过那方帛书,努力的点了点头,抽噎涩声道:“诺!……诺!……娘娘,你放心,阿绾一定会……亲手交给陛下的!”
刘彻,你还记得你欠阿娇的那个恩情吗?阿娇生前从来不肯向你要求什么,如今就要去了,你可否允准这唯一的遗愿?我陈阿娇活着时骄傲了一辈子,死了也绝不可能屈辱的与你那群妃妾葬在一块!
刘彻,到此为止吧,你我的恩怨爱恨就此一笔勾销了罢。阿娇再也等不起你,而你,也不配再让我等下去。
缓缓躺回床上,意识渐渐的模糊,那歌声却似乎越发清晰的恍如在耳畔:“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我一直都很遗憾,没能问问彻儿,究竟有没有爱过他的阿娇姐?
元鼎至元封三年间,皇后陈氏卒,以翁主之礼与其母馆陶大长公主刘嫖同葬孝文窦皇后陵墓侧,陪葬于文帝灞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