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吾若登帝汝为后(1 / 1)
母亲等人接到地方官员的奏报赶来时我正哭得哽咽,抽抽搭搭的把事情断断续续的道出,竟还带着些许孩子般的惊慌与语无伦次:“他回头是要来牵着我的……他还要我小心些……我刚一伸手他就不见了……”
王皇后只是抹眼泪。
皇帝舅舅想说些什么,看我泪流满面的样子似乎又不忍心责备。
我哭噎着问母亲:“彻儿会好起来的,是不是?”记忆中母亲应下的事,就没有出过什么意外。我此时已是彷徨不安到走投无路,只想求个心安。
母亲怜惜的为我擦去眼泪,温和道:“当然!彻儿可是皇太子,定然吉人自有天相!”
她像小时候一样轻拍着我的背,我已是两三天没怎么休息,心志一放松便在她怀里昏然睡去。
醒来的时候已是暮色苍茫,正欲起身,忽听门外皇帝舅舅带来的御医窃窃私语:“若能熬过今夜,好好调理个半载,便应无甚大碍。若熬不过,只怕就凶多吉少了!”
我的眼睛又酸涩了,心里头也哽得难受,起身匆匆赶往刘彻养病的院子。
推开院门,一阵淡雅的桃花清香便扑面而来。枝条横斜交错,花开正盛,艳蕊随风轻颤,漫天红雨飘洒,在这华灯初上的夜晚沉沉浮浮,极是动人。然而此刻我见着这桃花却想起了那日我见过的由鲜血染就的最为凄艳的桃花瓣,委实扎眼的紧!
进了屋子,床榻上的刘彻仍平静的沉睡着,额上覆着一圈白绫。烛火摇曳中,我看着那俊朗的容颜由于失血过多平添了几分苍白,我的彻儿,从未睡过这么久。
我轻轻执起他的手,摩挲着那掌心的薄茧,认真道:“彻儿,你忘了对阿娇姐的承诺吗?”将脸颊贴上他的手心:“你若肯醒来,阿娇姐便嫁与你。”
心里一阵阵紧的慌,我突然发了狠,抬头盯着他:“你不在也没有什么,皇帝舅舅有那么多皇子,哪一个都能让我当皇后,你就看着我嫁给旁人吧!你若不肯醒来……你若不肯醒来……”我眼圈又红了,恨恨道:“你敢不醒来?”
手里却依然攥着他的手:“阿娇姐等你醒过来。”
第二日清晨,当第一缕阳光自窗格洒落进来,我睁了睁眼,心里疑惑不已,什么时候趴在床头睡着的?猛的抬头,床上已没有了人影,彻儿呢?直直起身,一件外裳自肩头滑落,这衣裳,是彻儿的!
我急急的奔出房门,刚想叫人,话语却在开口的瞬间止住。
我看见那个于漫天花雨中站立的少年,他的头上仍缠着白绫,黑发披散两肩,以手轻抚过一枝桃花,浅浅嗅了嗅,嘴角扬起一抹满足笑意。
他回眸见了我,眼中再次露出我所熟悉的晶亮色彩。暖暖一笑,恍若春风吹拂水面,漾开一圈圈波纹。轻轻的将那枝桃花折下,他自满天纷飞的粉色花瓣中直直的朝我走来,将桃花枝递与我,以少年特有的沙哑嗓音微笑吟诵:“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阿娇姐,待我身子大好了,你可愿做我的太子妃?”
我突然觉得桃花似乎也不是那么惹眼了,至少此情此景,我的心湖被搅乱了。从前我想,若是必须得做皇后,那么与这样一个肯为我造金屋对我唯命是从的男子共度一生,似乎也不坏。然而如今,我知道自己动心了。
许多年后,当我独自幽居长门,不禁猜想,彻儿他,要的便是我的动心吧?而那时的我,竟还怨恨不起他来。果然,爱情,会令一个女人变得死心塌地,可怜可叹。
第二年,在刘彻十四岁这年,我成为了他的妻子。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终于到了最后一步,亲迎。
那一日,长安街锣鼓喧天,车水马龙,人山人海。百姓们都看着,大汉朝最为娇贵的女子婚嫁排场是多么盛大!蜿蜒数十里的红妆队伍从堂邑侯府一直延伸到北宫,风光浩荡,恍若一条身披红袍的长龙。
我坐在花轿里,抚着玄色礼服上的暗纹,听着轿外百姓的赞叹歆羡声,心中的不安忐忑冲淡了不少,反而多了几分满足与期待。想到方才在闺房里的手忙脚乱,一会儿嫌妆容太过浓艳,一会儿又抱怨头上的金钗花钿太过沉重,最后竟发觉翘头履不见了一只,不由得有些好笑。
大气古朴的雅乐声中,我与刘彻在华堂上万众瞩目下一一行过沃盥礼,对席礼,同牢礼,合卺礼,交拜礼,结发礼,执手礼。一整套繁复肃穆的礼仪下来,我尽管心中对这样神圣端庄的场景充满着虔诚震撼,但身子却着实有些乏累,耳中悠扬的雅乐和着礼官冗长的唱词,叫人恨不能快些结束。
终于听得一声:“礼成!”
暗暗松了一口气,刘彻执过我的手,实则在宽广的袍袖下稳稳托住我的小臂,带着我往洞房走去。十四岁的身形已近如我长,眉宇间的轮廓更加鲜明,今日的他也是一身玄色暗纹礼服,更衬得他多了几分沉稳拓朗。金凤衔珠步摇垂下的流苏随着步伐的移动轻轻敲击着我的侧脸,心里止不住的喜悦与幸福,“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便是这样的吧。
耳畔飘过母亲欣慰的笑声:“佳儿佳妇,不是吗?”
皇帝舅舅与王皇后也笑着应和。
彻儿,真好!我们的婚礼是受所有人瞩目与祝福的。
暮色深沉,更漏残,柔柔的月光透过窗纱洒落进屋。喜床上,刘彻已拥着我沉沉睡去,许是白日里应酬琐事过多累着了吧。我却有些睡不着,睁眼静静看着床头彻夜燃烧的龙凤双烛缓缓淌下蜡泪,几缕晚风自菱花窗格吹进来,层层朱红绡帐随着烛光摇曳。
相识十多年,我从未像现在这般贴近过他。这一天起似乎一切都变了,又仿佛什么都没变。我终是嫁给了刘彻,终是成了太子妃,终是入了这皇宫。我还会是我吗?往日的悲欢眷恋走马灯似的自我脑中流转,恍惚间眼前竟浮现灯火阑珊处刘荣依旧清浅温润的容颜。荣哥哥,我嫁人了,我的夫君会待我好的,是不是?
夜渐渐的凉了,我下意识地往身后的温暖靠去,拥着我的怀抱也随之紧了紧。我略略转头去看,刘彻依旧沉静的睡着。回想起花前月下他在我耳边的温柔呢喃:“刘彻从前便立誓,若能登上帝位,定要以皇天后土为证,江山为聘,金屋为婚房,迎娶阿娇做皇后。如今,只能暂时先委屈你了。可你要相信彻儿,这些我都会给你的。阿娇,你信我!”他眼中的真诚光芒闪耀若星子,由不得我不信。罢了,罢了,若真能如此,我陈阿娇当不枉此生!
后元三年春正月甲子日,皇帝舅舅驾崩未央宫,谥号孝景皇帝。
同年,刘彻即皇帝位,我成为大汉皇后。
由义而济曰景;耆意大虑曰景;布义行刚曰景。景帝舅舅,委实算是个出色的皇帝。我想起小时候听外祖母讲,舅舅十岁被册为太子,却不到一年只因为下棋起争执就砸死了堂兄刘贤。当时还颇觉得好笑,舅舅幼时竟如此冒失爱闯祸。如今,又一个真正疼宠我的人去了,我心里却难受得紧,脑中浮现的全是他的音容笑貌。
而今已是太皇太后的外祖母更是悲恸,大病了一场,心情仍是低迷。她的丈夫,她的儿子,都一个个先她而去。长乐宫越发冷冷清清,于是我便时常过去陪她解解闷。
这日母亲也在,位及大长公主的她已被刘彻尊为窦太主。她拉了我至偏殿,悄悄问道:“你与彻儿都成婚两年了,怎么肚子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我大是羞窘,对母亲却也实在没什么好隐瞒的:“我也不知道。”
母亲肃容一整:“可不能这么下去!他如今已是皇帝,若你总不能有子,是要遭朝野非议的,时间一长,恐怕刘彻的心也会转移。”
我微微惊讶,立即反驳:“彻儿不会的!这两年他待我极好!”
母亲冷笑,发髻上的累金丝攒东珠凤头钗划出清寒的光辉:“他敢不待你好?”
朝堂上的事我虽不大理会,却也不是一点不知道,隐约听闻母亲自恃有功,气焰愈盛,对刘彻索求无度。
明知道劝不动母亲,我还是忍不住委婉道:“他如今方登基,至少为他顾全些许帝王尊严吧!”
她皱眉,有些恼怒:“这个你别管!还是操心下自己的事要紧!”略平了平气,又叹道:“娇娇,你不记得你景帝舅舅的第一位皇后小薄氏是因何被废的吗?”
怎么会不记得?景帝舅舅还是太子时,娶小薄氏为太子妃。登基后立为薄皇后,自始至终无子,无宠。薄太后驾崩,薄皇后亦随即被废。心不禁猛的颤抖,何其相像,我真有可能重蹈小薄皇后覆辙?彻儿会这样对我吗?
不!不可能!刘彻不是皇帝舅舅,我也不是小薄皇后,我们还年轻,况且刘彻待我的心意怎会就因为孩子而动摇?
母亲看着我神色不定的样子,又替我正了正鬓发,和颜悦色道:“总之,这个事你得听我的。你难道就不想有自己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