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携手岱顶瞰天下(1 / 1)
一双温软的小手轻轻放在我微微冰凉的手心,我稍稍低下头,看见刘彻正一手执了帕子欲替我拭去眼泪。
我静静接过,胡乱抹了抹眼角。随即回握住他的手,道了句“走吧!”便牵着他离开。
彼时仍处在伤感情绪中的我却没有想过,我果决的母亲以及那已隐忍了如此之久的皇后王娡,怎会不懂得斩草除根?我想着刘荣离开了便也许一辈子也难以再见,谁知,两年后,他就再次回到长安,然而竟是来送性命的。那时候,便真正是生死相隔,永无再会之期了。所谓一别成永诀,大约便是如此罢!
中元二年三月,临江王刘荣在中尉府狱中自尽。一生无妻,无子。
得知消息时,我正与九岁的刘彻在上林苑狩猎,手一抖,握着的弓箭便摔落在满地枯黄落叶中,不远处的白兔受了惊,一跳一跳地逃开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不是蠢笨之人,明知道是一条无回之路,他为何还要回长安?依然是不会违抗皇帝舅舅的诏令,还是,还是想着能与我见上一见?纵然太后外祖母再大发雷霆,到底换不回一个活生生的荣哥哥了。
刘荣走了,不久后栗姬也去了。隐患都已不在,母亲与王皇后大抵可以高枕无忧了罢。
漫天飞舞的白色纸钱中,我身披缟衣将一朵素白的绢花轻轻放入火堆中。刘荣,你看到了吗?江陵的百姓都为你怜惜痛哭呢!刘荣,若有下辈子,我与你作一对平常的夫妻可好?
面前出现一双云纹银靴,刘彻的那对黑眸总让我安心不少:“阿娇姐,你还有我。”
时光荏苒,一晃四载又过去,十三岁的刘彻已长及我肩。四月,正是草长莺飞花开遍野的时候,我与刘彻出了趟远门前往泰山观日。
昔秦始皇曾在此登山封禅,并立石颂德。刘彻常提起时,眸中往往掩不住神往之色。我于是苦苦央求母亲与皇帝舅舅,几番下来,终是应了,算作难得的一回春日出游吧。
三更方过,暮色依旧沉沉,墨蓝色的空中闪耀着几颗星子。我和刘彻小心翼翼地沿着始皇命人修建的山路向岱顶行去,一步一步,似要参与一场虔诚的朝觐。手中的羊角灯在寒风闪烁着微光,我与刘彻在黑暗中携手并行,迎面的风将我俩的发丝纠缠在一处,淡淡的月光将山路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前路漫漫,但寒冷黑夜中,我感觉到身边有一个可以让我安定的力量。心中不由得萌生出一种莫可言说的幸福之感,甚至觉得,就这样一直走下去,似乎也不错。
我们到达山顶时,东方已微微有些白意,自岱顶往下看,万里云海翻涌,地平线下隐约闪着几许微弱的金色光芒。晓寒依旧劲烈,纵然穿足了衣裳,仍有些止不住的冷意。刘彻轻轻握着我的双手,传达过来些许温暖。
他的手由于常年执笔弯弓,有了一层薄薄的茧。这些年的成长下来,这个我当初巧遇的孩子眉眼已颇具轮廓,不同于刘荣的儒雅俊秀,他更多了几分英武刚毅。只是,太子的课业与要求自然不能与一般皇子相提并论,他又肯上进,无论文治武功还是人品才学,都很令皇帝舅舅和朝野上下满意。所以我与他虽依旧亲密,却到底不能同小时候一般形影不离了。
忽然,握着我的那双手紧了紧,我听见刘彻的一声惊呼:“阿娇姐,你看!”
我与他一道抬眼望去,只见云雾飘渺间,一轮瑰丽的红日冲破薄暮冉冉升起,刹那间霞光万丈,晕染了半边天。不知何处传来雄鸡兴奋的报晓声,响透了整个山峦,大地开始苏醒。从黑夜到黎明,没有体会过的人不会懂得,那是怎样的一种震撼与美丽!
云气自我们脚下缭绕,红日从我们面前初升,清风在我们身边涤荡,叫人豪迈之情顿生,仿佛有立在苍穹之巅万里如画江山尽收眼底之感。
我的双手依旧被刘彻紧紧攥着,他有些激动道:“无怪‘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 ’!阿娇姐,总有一天,我会再来的,我会将我的功德镂刻在这里,绝不输与秦皇!”
我看着金霞映衬下他微微醺然的面庞和异常璀璨的眸子,突然有感觉他会是个很不错的皇帝。
刘彻立下的誓从来没有不兑现的。后来,他果真又来到这里,在他四十六岁的时候,那时他已是即位三十年雄才大略的大汉皇帝,志得意满的来泰山行报天告地之大礼。而我,长门废后,却已快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在那座黄金牢笼里缠绵病榻气息奄奄。
我们自泰山之阴下山,西面是幽静的桃花峪,清风过处,红雨纷飞,偶尔有朵朵落花顺着潺潺的溪水缓缓流淌,几只黄鹂立在枝头,歌声清越婉转。
然而,我除了刚开始的惊艳便再无欣赏之意。上山容易下山难,我看着一直通往泰山脚下的长长石阶,山路弯弯折折,一眼望不到尽头。心里生出些许莫名的不安与害怕,似乎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
不同于我的小心翼翼,自山顶下来的刘彻仍旧神采奕奕,甚至恢复了几分少年人的雀跃,步伐轻快,时而左顾右盼,只是在与我拉开了一大截距离的时候等我一等。
终于,拐过了最后一个岔路口,我看见尽头处的山脚下有居民经过。心中着实松了一口气,但仍旧不敢大意。
“噗嗤!”刘彻笑道:“阿娇姐何时这般胆小了?”
我有些羞恼。
他却伸出手快步向我走来,唇畔依旧噙着笑意:“来,别怕,小心点,把手给我,我带你下去!”
他第一次用这种类似哄小孩的语气对我讲话,我稍稍犹豫便把手递了过去。
然而,在两只手即将触碰到时,他却面色大变。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手依旧维持着伸出的动作,他整个人却已瞬间从我眼前消失,径直的自层层石阶滚落下去。
“彻儿!”我的世界似乎整个都坍塌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能声嘶力竭地大叫。
我急急的奔下去,路经那级石阶时觑见刘彻踏过的那个地方缺了个边角,然而,我什么也顾不得了,我只想知道,我的彻儿,现在究竟怎么样了?
血!满身的血!一个少年的血,竟也有这样多!
那双慧黠的黑眸紧紧的闭上了,连眼睫都被血染成了棕红色。山路上处处是飘落的桃花,然而原本粉色的花瓣却沾上了点点殷红鲜血,清芬与血腥糅合,自有一种叫人心悸绝望的凄艳。我的彻儿,便在这样凄绝的一幕中静静的沉睡着,一动也不动。
“彻儿!彻儿!快来人啊!救救他!”我不敢动他,仅剩的理智让我一遍遍告诫自己此时犹不能乱来。我只是哭,只能喊。我真的怕了,以前不是没见过血,只是这一次,却是一直陪伴着我对我如此重要的彻儿!什么身份地位都不顾了,我只要我的彻儿能救回来!
凄厉悲怆的女子哭喊声划破了桃花峪的清幽氛围,惊得更多的桃花瓣自树梢落入潭水中四散飘零,桃枝上“啾啾”鸣唱的黄鹂鸟扑腾着翅膀向蓝天飞去。
泪如雨下间模糊看到有人抱起他匆匆往医馆方向行去,我也恍恍惚惚的跟着。心中大是不安与害怕,我不敢想象,若是没了他,我该怎么办?
“阿娇姐,我很快活!”
“如果能娶阿娇做妻子,我定要造一个大大的金屋子给她住!”
“像阿娇姐这样的女子,有谁会不想娶呢?”
“阿娇姐配得起天底下最好的东西!金屋,便是我刘彘给阿娇姐的承诺。”
“阿娇姐,你还有我。”
“来,别怕,小心点,把手给我,我带你下去!”
泪水又一次落下,原来不知不觉间这个少年已镌刻在我的生命中。若说从前只是觉得多了个乖巧的小弟弟,那么这些年来,他陪着我的时光竟比任何人都多,有时不见他在身旁,还会四处去寻。想到他可能会就此没了,心里就止不住的痛楚。刘彻,你对阿娇姐的誓言还没有实现,我不许你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