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一念之差为人嫁(1 / 1)
我没有跑远,只是径直回了家,发泄般的将桌上架上的瓷器古玩一股脑全扫到地上摔个粉碎,再坐到床上生闷气。我陈阿娇固然娇纵任性,却不是无理取闹之人,母亲既如此自然是容不得我反悔了,我只是需要时间接受而已。
在母亲被栗姬拒绝后,我就该知道,骄傲如母亲,怎会是受了委屈还忍气吞声的人?数倍报复回来,只是早晚的事。况且,若说从前我还对刘荣存在什么傻傻的想头,如今也都没有了。自栗姬与母亲闹翻后,每回进宫遇上他我都扭头视作不见,心里却盼着他能同以前那样唤我一声“阿娇妹妹,你且站一站!”,可是没有,一次都没有。听阿绾说他一直立在原地直到我的背影消失不见,可那又如何呢?我知他或许又是遵从了他母妃不许搭理我的命令,心里越发瞧他不起。无怪母亲曾恨恨道:“如此没有气性之人,这个太子怕也当不长了!”尽管他曾待我极好,我也委实不如何为他担心,他那样安于天命的人,怕是当不当得了皇太子都无甚影响,只要是皇帝舅舅的诏令,他都会平静淡然接受吧!母亲要报复,要让我当皇后,她做什么我都没有理由去置喙反驳。只是,若我未来的夫君是刘彘,真的可以吗?
心情不爽快,做什么都提不起劲,便闷在家里好几天。也是暂时不想见刘彘,不料刘彘竟上门来找我了。
那日我正百无聊赖的在院子里有一下没一下地荡秋千,秋千两旁的槐花开的正是繁盛,清风吹拂,素白花瓣纷纷扬扬洒落下来,暗香浮动,沁人心脾。香风细细,春意融融,我的心情也难得好了许多。
微微仰面,任细小的花瓣拂过我的脸庞,痒痒的、柔柔的。舒服的眯了眯眼,余光里觑见刘彘安静的立在假山旁。我不知道他站了多久,他又如初见那回一般不言不语,一双明亮的黑眸只是瞧着我,洁白的花瓣飘落在他的墨发上,肩头上,丝履上,使他小小的身影看起来竟分外孤寂。
我暗叹一声,对于这个孩子,我的心肠总是变得格外柔软耐心些。对他招手:“彘儿,傻站着做什么,过来!”
他的眼睛刹那间浮现出欣喜光芒,在花雨纷飞中分外璀璨。他自漫天落花中向我走来,我突然觉得,若刘彘长成,其俊美应当不亚于刘荣。
他在我面前站定,似乎有点惴惴的小声喊:“阿娇姐!”
我回神,“哼!”了一声算作回答。
他有些急了:“阿娇姐!你可是生彘儿的气了?”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我的好心情就荡然无存。我板起脸问他:“彘儿,你老实回答,那些话是谁教给你的?”
他浅浅握住我的手,四目相对,让我看清他眼中的认真:“那是彘儿的真心话。”
我扭头:“我不相信!你才多大,如何知道什么娶妇的事?”
“像阿娇姐这般的女子,有谁会不想娶呢?”他依旧平静道。
一句话触动了我的心,我既震撼又有些委屈。为什么刘荣就不想娶呢?为什么今天来的是刘彘而不是他?若他肯来,若他肯来……脑子里纷乱如云,以至于我竟想不到要问,我这般的女子,究竟是指我身后的权势,还是单单说我这个人?彘儿你知道要娶妻子,可知道娶了妻子就该如何待她?
他紧了紧我的手,郑重道:“阿娇姐,你教我的第一句话便是不许沉默,不许隐瞒,不许撒谎。阿娇姐配得起天底下最好的东西!金屋,便是我刘彘给阿娇姐的承诺。”
到底是小女儿心性,那时我只觉得比起刘荣小心翼翼的偷了他母妃的首饰来送我,刘彘这样的表达显然更光明正大打动人心些。很久以后我细细回想,我的心便是由于我的不加抵抗和刘彘的完美誓言一步步沦陷。
我与刘彘和好如初,甚至,他待我越发殷勤小心。我与他年岁都尚小,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很没必要现在烦恼。而且,我看着身旁一边替我牵着马一边兴高采烈的给我讲今日又猎到了什么的少年,足下厚厚的落叶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忽然觉得一直有这样一个人陪着似乎也不错呢。
而我的母亲与王夫人的计划也很快展开了。曾听外祖母说,王夫人,表面恭谨实则深谙人心。我并不甚清楚她们究竟做了什么,不是母亲有意瞒着我,而是我不屑去细究,真相往往比我以为的还要复杂丑陋的多。相反,从小她就不曾在我面前粉饰太平,掩盖人性的阴暗面。对于一个要做皇后的人,却拥有天真纯善的性子,委实不是什么值得庆幸的事。再加上外祖母窦太后的熏陶,对于人情世故甚至人心揣摩,我倒比同辈孩子懂的多,都是利欲熏心使然罢了。
然而,光是宫人们碎嘴时的幸灾乐祸以及栗姬日益见长的怨怼,都使我惊叹了好久。我明白,栗姬在后宫已渐渐失了人心甚至皇帝舅舅的宠爱。我首次见到了我的母亲作为大汉朝尊贵的馆陶长公主的狠厉手腕,而那个心比天高善于隐忍的夫人王娡,才真正是深不可测,二人联手,前朝后宫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也不过如此。这大汉朝,怕真是要变天了。
果然,在皇帝舅舅对栗姬母子大为不满的时候,一道“子以母贵,母以子贵,今太子母宜为皇后。”的进言终于将正处风口浪尖处的二人推入绝境。
前元七年正月,废太子刘荣为临江王。
同年四月,封王夫人为皇后,立胶东王刘彻为太子。
我的母亲与刘彘的母亲终是胜了。而对于我来说,从此,七岁的彘儿便成了彻儿。
刘荣离京前往封地前,我终忍不住去送了他。不是对他还有什么指盼,他既不曾主动争取过,我陈阿娇自也不会回头俯就。只是想着自此一别不知何时还能再见,他该是有话对我说的吧。毕竟他的确曾真心护宠于我,以他那样的性子和帝皇家淡漠的亲情,着实算难得了,且这几年我也对人家不理不睬,委实有些不够大度。
清晨的风带着些许凉意,他像从前一样为我紧了紧身上的斗篷,幽幽道:“你到底还是来了。”
几年下来没好好瞧过他,细看才发觉那原本清俊儒雅的容颜不知何时染上了几分忧郁的苍白。
“荣哥哥,路途遥远,各自珍重吧。”
他猛然间激动的抓住我的双臂,印象中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做出不合他性子的事。他直直的望进我的眼睛,语气有些急切:“你可是在气我,怨我?”
我摇摇头:“荣哥哥,我今日来送你,你就该明白,我不怪你了。”
他的双眸瞬时恢复了往日的神采,使整个面庞都生动起来:“那……那……”他看着我依旧无动于衷的样子,似乎有些说不下去。
他突然抛出一个问句:“你莫非真要嫁与刘彻?”
我张了张口:“或许是吧。”
他似大受震撼,眸中的伤痛掩饰不住,颇有些语无伦次:“为什么?不过才几年?他如今只是一个孩子,到底哪里比我好?”
我一直都以为这样的话不会从他口中道出。
沉默了片刻,我听见自己一个字一个字回答道:“他能让我当皇后!”
我给出了那时的我能想到的答案。
他身形晃了晃,无奈苦笑道:“原来如此!皇后!阿娇妹妹,你知道吗?接到父皇的废太子诏书时,我并不觉得有多坏。离了这京城,去往遥远的封地,再没有皇宫的禁锢,没有太子的责任,没有母妃的约束。唯你我二人,举案齐眉,白首偕老,该多么快活!只是,阿娇妹妹,你终是不肯随我去。你可知,这几年,这几年……我……”
他不再说话,只是深深的最后看了我一眼,眸中的水光一闪而过,转身往马车走去。
迎面的西风扬起他的袍袖,我看着他瘦削萧索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我的视线,一步并着一步,走的并不稳当,甚至到最后,似乎深吸了一口气才终于迈上了车辕。
宫车辘辘而过,车轮带起阵阵尘嚣,直到成为一个远去的黑点。心里头不是不怅然的,这样一个人,或许再也看不到了,他竟连一句“再会!”都未留与我。
眼里有酸涩的液体涌出,我以手紧紧掩住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泪眼朦胧间恍惚看到了我与刘荣最初的那一次会面。
当时春景正好,天蓝蓝的,上面漂浮着大朵大朵的白云,偶尔有几只剪刀尾巴的燕子飞过。太液池旁杨柳青青,岸边葭芦上的露珠晶莹圆润,甚是可爱。我那时正是野性颇足,看这儿风光甚佳,池水清澈,几只红艳艳的小鱼儿在青荇间来回游动,于是脱了绣花鞋,卷起裤腿,坐在岸边一下一下的轻踢着水面。水珠轻溅,涟漪一圈圈的漾开,微凉的水轻抚过我的小脚,感觉畅快极了。正沉浸在这份愉悦中,忽听有人吟咏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我抬眼望去,只见一个长相颇为斯文俊秀的锦衣华服少年穿花拂柳地朝我这边走了过来。微风自耳畔吹过,几缕发丝便缠绕上他的面庞。他清清浅浅的一笑,眉眼仿佛是由水墨晕染开来,连眸底也带了几许温和笑意。
“你便是父皇时常念叨着的阿娇妹妹?”
想到那一日,我再三威胁他不许把我在这儿脱鞋戏水的事告诉任何人,他竟也配合着我依旧温文尔雅的含笑应了,还安抚我除了他保证没人知道。
清晨的凉风吹动我的衣角,我的心竟也染上了几分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