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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大结局上)
梨花的香气淡薄,风一吹,就散了。
“好。”锦禾似乎在想什么一般,没怎么犹豫,答应了僧人的请求。
周净持看着他,心里突然疼痛。
“我答应你,”他无所谓的摇一摇手里捻着的那朵白花,随意的笑了,“确实是不像样子呢。金秀楼的鸨母,就总是说我贪玩,一到月末就见不着人影。”
“这下好了,以后我也不用费劲心思的找借口了。挺好。”锦禾轻声说。
锦禾收好自己的衣服,本来,也没什么好收的。他回望了僧人一眼,还是问:“周净持,你知道吗,几个月前,有个人想为我赎身。那人,是个商人,家财万贯,所以在欢场流连惯了。只是,他对我确实很好。”
僧人背对着他,锦禾背对着他。
两个人,都看不见对方的表情。
“可是,我还是拒绝了。我不是他的人,自然,也不能跟着他。”锦禾淡淡地说,终于迈出寺庙的门。
从此以后,就不再相见了吧。也是,生来伶仃半生寂,这不刚好应了他的命格?
那人自己纵然不在乎流言蜚语,他锦禾却是在乎的。那人是众人景仰的僧人,怎能有一点污点,怎能有一点瑕疵?
即使有,也不能因为他。
锦禾想,毕竟是春天了呢。已经有小孩子在放纸鸢了,蝴蝶和蜻蜓的样式,一会儿,就飞的老远,趁着东风,自此,了无牵挂了。
纸鸢是如此,人不也是?
只是,他是个俗人,既是俗人怎么能免俗?因此,他的了无牵挂也不过是嘴上说说。想必说得多了,也就成了真吧。
锦禾把手伸进怀里,呵,有治伤的药膏,还有,他偷来的,那僧人的一只木鱼锤。
他也算是孑然一身。
净持,你既记得我,你与我从此,便两清了。
锦禾回了金秀楼,进了屋。还没坐稳就听见有人敲门。
“请进。”
来人动作很慢,门一推开,露出一张平凡的脸,偏偏韵味十足。
“明雪,”锦禾起身,“你怎么不直接叫我,我给你开门就好了,你不方便。”
“没什么不方便的。”明雪推着轮椅进来,“只是最近腿上的伤复发了,别说,还真是有点疼呢。”
“你就逞强吧。”锦禾给他倒了杯茶,“怎么了?是有什么事要说,看你严肃成这个样子。”
明雪道:“你近日小心些,我听厨房那些个打杂的碎嘴,他们说晴妈最近发现了几个小倌有相好的,都不是什么能脱身的关系,到头来没准还惹得一身腥。你向来月末在外面跑得勤,晴妈又不是个眼拙的,我怕……”
“你怕她找机会整治我?”
“不是我怕,这件事被他们说的有头有脸,恐是已经成了真!叫你平日不小心,为了谁呢,三天两头不要命的往外跑!你就这么不在乎自己这条命?好不容易的有了今天,我实在是不忍心看你再作践自己。锦禾,你明不明白?”
“你说的,我都懂。”锦禾收敛了笑容,低眉垂眼的样子很温顺,“我怎么会不懂。又不是第一天进来。我……你放心,他们抓不到我的把柄。”
明雪疑惑而不安的按住他的手,轻轻摇头。
“我说真的。以后月末,我都不会再出去了。夜不归宿的事,也不可能再有了。”
“况且。”明雪恍然,一时没听见锦禾说了什么,他的声音实在飘渺。
“况且,也不会再有机会了。”
锦禾神色自如,只有手微微颤抖,没看好,酒就那么溢出了杯子。
明雪不说话,脸上的神情有种节制的悲悯。
夜还长,只是……想醉醉不得,想舍,又舍不掉。
这么婆婆妈妈,他可怎么办?
“生来伶仃半生寂。”锦禾道,他醉眼朦胧,“明雪,你信不信命?”
“何谓命呢,锦禾。人啊,生下来不过是这么活着罢了。有的人机遇好,便是得着好的,有的人机遇差些。终究,得不着。”
“看来,你是信的。”锦禾浅浅的笑了一下。
“我原本也不信啊,可是,”他的声音带着凄清的颤音,“现在,也由不得我不信了。”一抬头,杯中酒一饮而尽。
“你知道,为什么我从来不喜欢喝楼里的酒?”
明雪摇摇头,他觉得锦禾快醉了,说的话也是语无伦次,让人心慌。
“为什么不喜欢呢……”他一顿,眼角委婉的上扬,“因为,从来喝不醉。”
“这酒啊,喝得再多,也从来都喝不醉。喝不醉的啊……”
明雪看着他潇洒的表情,心里很疼。他一看他的表情便知道他是受了伤,想必,是终于决定放手了吧。也是,这几年,他看他风里来雨里去,委实,是太苦了。
他的心里,太苦了。身不由己,卖笑的欢场,又有几人能够诉说?
明雪一时心下悲凉,感慨由心生发,忍不住把锦禾的脸贴到自己胸膛上。他的脸真冰啊,明明冬天已经过去了,却还这么冰。低头一看,那双清澈的眼睛哪有半丝迷茫?只是闪烁着莹莹波光,像要流出泪来。一眨眼,却已经是云淡风轻,前尘不问。
“我没事,只是从前为多情所苦。他说的真对,是我生了贪欲,不然,也不会有今日了。好在,往后就不会了……”
锦禾伸出手在怀里摸索,像是终于摸到了什么让人安心的东西一样,终于困倦的睡了过去。
二人同时被粗鲁的敲门声惊醒,正要起身,门却在此时被打开,晴妈正一脸怒气冲冲的站在门外,脸色阴霾,看见晴雪也在房里闪过一丝惊讶,进了门,很快便把矛头对准了锦禾。
“你干的好事!”晴妈伸出手推了锦禾一把,不无愤恨的说,“我是不是太宠你了,竟让你这样无法无天!”
锦禾不卑不亢的站着,眼睛无悲无喜。
“你说你招惹谁不好?偏偏去招惹云和寺的高僧!是嫌自己本事不够?居然去勾引出家人,你可真够贱的啊!本来我还不信,单柳那几个一向嘴碎的很,这我知道。可是今天秦英他们也说,真是由不得我不信!我告诉你锦禾,你最好庆幸这事儿是假,要被我查出来,管你是哪位爷罩着,照样处置!”
“不用麻烦您。”
“你说什么?”晴妈瞪大了眼睛看他。
“我说,不用麻烦您。这事儿,他们没说错。”
“啪!“一记脆响。
“锦禾,晴妈!”明雪大喊,眼睛焦急地盯着晴妈。
“锦禾触犯了楼里的规矩。要杀要剐,随您处置。”锦禾淡淡地说,目光仔细瞧去,却是游离。
“啪!”又是一巴掌,比刚才还要响亮。
“晴妈!”
“明雪你闭嘴,不然我连你一起处置!”
“锦禾,你长本事了?会顶嘴了?要杀要剐随我处置?你好大的口气啊!你知不知道这金秀楼是什么地方,你当这是你家?你给我听好了,既然是出来卖的,就别摆出一副贞洁的样子,你给谁看?真是看不出来呀,你不是爱惜自己爱惜的很吗,怎么,为了个和尚,命都不想要了?!存心让我金秀楼出笑话?我不打死你,你个不长眼的!我是怎么跟你说的,怎么跟你说的!王进、崔克,你们进来!”
“您别打了。”明雪哀哀地说。
“晴妈!”两个彪形大汉连忙进了屋子,一人手拿鞭子,一人手拿胳膊粗的棍子,笑得不怀好意。
“给我往死里打,打死他个不长眼的!”晴妈一甩手绢就要往外走。
“是!”
“把明雪给我拉出来!”
“嘿嘿,长得真不赖啊,原先就觉着你长得挺勾人的,没想到,金秀楼的头牌,也有今天。不然,你好好伺候伺候爷几个,说不准,我们还下手轻点,啊?”肮脏的手摸上了他的脸。
锦禾凄异的一笑,下一秒。
“啊!”一声惨叫,“妈的,你敢咬我!□□!崔克,给我把他往死里打,到时候看他还最不嘴硬!”
粗长的棍子硬生生的打在背上,胳膊上,腿上,鞭子更灵活些,每一下都疼的人直掉眼泪。还有针,不是绣花缝衣的那种,更粗也更长,一下一下慢慢的扎到肉里,痛的已经觉不出痛了。
很痛。真的很痛。
痛得他都快后悔说出那些话了。真痛啊。
白玉一样的身上,已然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打,给我打!”两个人还在无休无止的持续着暴行。呵呵,这就是人命啊,他的命真是贱!哈,这是什么地方?他纵然是喊出了声音,又会有谁来救他?
渐渐地,眼前模糊起来。晕过去的一刹那,又被盐水生生的泼醒了。
“啊!”他疼得□□开来,粗大的针头依旧不停,鞭子挥舞。
往返几次,他终于再也承受不住的陷入睡眠。
周净持,怎么这时候,我想到的还是你呢……
微微笑着,又仿佛是永恒的睡眠。
“岑岑,岑岑。”
听,听。是谁在叫他?那人的声音好温柔,就像在梦里听过无数次的那样。真的好温柔。
“岑岑,笔画错了,不是那样写的。来,把手给我,我教你。”
眉目冷寂的少年,温和的笑着,握着他的手教他写字。
“恩。”
结果再写的时候手一抖,还是错了。
少年却不生气,看着他的眼睛笑意依旧。
“怎么了?这么不专心,是不舒服吗?”
“没……没有。”
要他怎么说出口,自己是因为他靠的太近了?不行,这也太丢人了,于是倔强起来,硬是把那首诗练到了深夜。
甚至,比那人写的也不差了呢。
“岑岑,进步了很多,说,有什么想要的吗?你学的这么快,可得奖励奖励你才行啊。”少年道,墨黑的发丝垂下来,与他的纠缠在一起。
竟是牵扯不清。
“我没什么想要的。”
能有他在身边一直陪伴,叫他饿肚子,也是欢喜的。
“没想要的,那么,有愿望吗?”
有的。
锦禾静静的,那人也便静静的。
“有的,”锦禾抬起眼睛,那双眼睛清澈的能望到底,“我想,让你一直陪在我谁边,无论怎样,不要丢下我。”
那人冷寂的眉目生出些温柔来。
那时候,他总是喜欢看着他。
“好啊,我答应你。”那一年,也是春天,他是这么答应他的。
……
“岑岑,这么晚了,还不睡么?”
“我睡不着。”
“怎么?”
“我爹,前几日,没了。”
“岑岑……”男子低沉的嗓音给他安慰,他抱他在怀里,哄他入睡。
“别太伤心,节哀顺变。”
“恩。”
“岑岑,你还有我呢。”
……
“你,你别进来,我在洗澡呢。”
“岑岑你……”一向镇定的男子拿了件衣裳给他披上,看见他的躶体面无表情。
“都,都说了不叫你进来,你是没听到吗?”话是这么说,却悄悄地红了脸。
“喂……净持……”
男子隐忍的吻落在他的□□的肩部。
……
他说:“我要出去一阵子,你照顾好自己,可能,暂时不会回来了。”
锦禾呆住,半晌笑起来:“行啊,你们家本来就是富贵人家,你有事要出去也是正常,没关系,我等你回来。”
“岑岑,好好照顾自己。”
“我知道。”
“岑岑,来日方长。”
“净持,我等你。”
后来,他就没再回来。
后来,十二岁那年他被卖进了云城有名的小倌馆。
后来,六年之后,他破了身。那是十八岁的时候,他知道传闻不假,那人,原是真的出家做了和尚。后来,他每个月末都去云和寺。不为别的,只是想看看他。
后来,他终于肯看他。
再后来,他对他说:“你以后莫要再来。”
他叫他施主,叫他锦禾。
唯独,他不肯叫他岑岑。
许是当年的那个的那个周净持,也早随着年月不复当年了罢。他走的那一刻,他原本就该当他死了。
岑锦禾的周净持,早就死了。
锦禾遇见的,就只是得了道的僧人,眉目冷寂再不会温柔微笑的睿生大师。
睿生大师,呵……世人都是这么叫他的。
光阴已逝,物是人非。
前事莫要再提起。
只是还有人执迷不肯放手,不肯舍欲。那人殷切的期盼,殷切的说,殷切的痴缠。
那人笑着:“净持,我等你。”
锦禾在永无尽头的疼痛中微笑。
他还记得他们之间的那个吻。这么多年了,即使最后是这样的结局,即使是穷途末路再不能回头了。
可是他啊,从未后悔过。从未。
他当时都惊呆了。高洁无欲的僧人啊,居然吻他这个风尘地的小倌,怎么会是真的呢?
多像梦呀。甚至梦,也没有这样美好呢……
他伸出手,用尽力气摸了摸怀里的木鱼锤,手却不知道碰到了什么,竟好像是一摞纸。他想拿出来看看,只是呼吸微弱。
竟是,再没力气了……
那人,竟还有话对他说么?
锦禾启唇,清澈的眼中再无眼泪。
他轻笑,断断续续的道:“冰雪……聪明……玲珑意,生来伶仃……半生寂。两心隔……若千……千重山,生若不得……死何轻。”
净持,我参透了这命格,不知你为我解签那日,参没参透?
当年你给了我一束光,如今,就让我亲手把这光交还与你罢……
两心隔若千重山,生若不得死何轻。
净持,我不欠你。亦,不再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