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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大结局下)
云城是个物资充实,热闹繁华的地方。最热闹招人的莫过于著名的小倌馆金秀楼,而与之相对的,则是寂静庄严的云和寺。
世人都说云和寺里有位得道的高僧,不过三十而立,人生的俊逸,德行也是极为高尚。他生有慧根,二十岁上灵慧山修习佛法,不久便神机妙算,名扬天下。二十八岁出关,来到幽雅恬谧的云和寺。
人们叫他睿生大师。
他本姓周,名净持。云城本地人。生于世家大族周家,为次子,幼年便研习佛法,原本是带发修行,可惜皇命在身,身负一家一国的福祚,最终剃度出家灵慧山。
却说那一年,天子的国师算到堇国有难,这劫难首先便落在云城。唯一的法子,便是找本地脱了凡胎的人,上山修行,得了道后普度众生,便可化解灾祸。
皇命难违。
周净持端坐在庭院中央喝茶,回想起这些年身不由己。可不是?还是走到了这一步。那人,想必是对他真的伤了心罢,竟也两年不曾来过云和寺了。
他们,……也竟两年不曾相见了。
不知,他过得可好。
两年前,换药那晚,他在他的衣裳里装了平生所有积蓄,想着他能用这些钱赎身,过过平常日子。如今看来,他应该也过上了想要的生活。
岑锦禾啊,他怎会不知道那人?看着伶俐,其实最是实诚。一夜,什么都变了,他为了所谓的国和家,为了那可笑的臆想的灾祸,竟要出家。竟要舍他……他都忘了他自己曾经说过“来日方长”。经年一见,才知道,他原还在等他。
他怎会认不出。那人眼底的清澈,就是过了千万年他也认得。只是再见面时,他清澈的眼中多了彻骨的凉薄。
他不知,只是看到他每个月末便会来到寺中,烧一炷香。那香气独特,就像是他,举世无双,清艳绝伦。
那夜,他终于忍不住靠近了自己,他求签,便要让他为他解签。
他问他如何放下。
他答:“舍欲。”
这些年,刻骨相思,绕指柔情,都是这般硬生生的被他舍下。心如刀割,却不得不。
出家那日起,他与他便再无可能。如此,与其让他终生痛苦,不如让他断了念想,从此忘了他。
他笑,笑容却被嘴角的凉意冻住。
岑岑,我亏欠你一生。今生今世,无以为报。
大概是几月之后,他依旧是在夜晚靠近他。他,向他摊牌。他扯掉身上华美的衣裳,一张脸妩媚却几乎落泪。
他说:“这就是我过的日子。”
他看着他美好如花朵的身子被□□的不成样子,心痛难当。他在那时才发现,他的岑岑,已然长大了。生了一副世间罕有的美丽面孔。美得让他心颤。
那一晚,他终于未能抑制住。
他吻了他。
他只知道,再这么看着他在自己眼前走过却不能触碰,他会疯掉!他不顾一切的吻他,才发现他是那么甜。
那一夜,他差点破戒。
可他还没忘记自己是谁。他是睿生大师,百姓的救世主,即便他从未在心里希望过。
他,早已经不是他的净持。
那人却欢喜的微笑,只因他吻了他,替他上药。
他不知道,他那单纯而无所谓的微笑,于他,是多么的刺心。他不知,原来这些年,他过得这样苦。
他拿出所有积蓄,趁他熟睡复又返回房内,轻轻塞入他衣襟。
他算到了他的命格,却不愿看他受苦。
初春的时候,他又来。他摘梨花的时候还以为他不知道,其实,他都是知道的。当他把梨花别在他耳后的时候,他又几乎错觉他和他回到了当年。
这种不设防,让他觉得危险。
长痛,不如短痛。他,宁可他恨他、怨他。
所以他狠心说:“以后莫要再来。”他怕自己反悔,便背过身去。所以,他看不见,他是否流泪哭泣。
相见,终是不如不见时。
那年,他才十三,岑锦禾是五岁。
他教他:“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咦,冬天也会开梨花么?”他问他,眼神天真羞涩。
“不是的,这两句诗形容的是雪,是把雪比作梨花。你看,梨花和雪一样,都是洁白的颜色。”
“我记下了。”
千树万树,梨花开。
梨花再开,人已不在。
“大师,大师!”从前一直侍奉的小和尚急急忙忙跑到僧人面前,像是出了大事一样,手脚都不利索了。
“怎么这么急?出什么事了?”
“大师,您让我找的那个人。恐怕,是找不着了。”
不在云城了么。
也是,他原本是江南人,回故土,再自然不过了。
“找不到便算了。你去歇着吧。”
“不,不是的,”小和尚怕大师会错了意,连忙解释,“不是找不到,而是……”一时间犹豫起来,竟不知当不当讲。
“是什么?”僧人的手中还握着那只木鱼锤。
风很寂静。
小和尚低了声音。
“您找的叫锦禾的那人,两年前……便死了。”
“咚!”木鱼锤应声落地。
“……”
“大师?”
“……”
“睿生大师?”
“你,……从哪里听来的?”
“是听我在茶楼认识的一个朋友说的,我这朋友认识金秀楼的小倌。就向他打听。都说金秀楼前两年有个举世无双的小倌叫锦禾,只是因为犯了楼里的规矩险些被打个半死。他原本就有心疾。听人说,那日殴打他那两人要□□他。他不肯,便自尽了……”
“大师,大师?”
“咳!”
周净持大恸,急火攻心咳出一口血来。
“大师!您怎么了?啊呀,好多血啊,大师你没事吧?大师!”
他面色苍白,嘴唇却血红。
唇角展开自嘲的笑容,无欲的僧人轻声道:“你终于,还是不肯等我了。”
他的血,染红了胸前的衣襟。
次年,又是春天。梨花开得正好的时候,而云和寺依旧安宁。
净持的眼角已染上沧桑。他眉目冷寂,眼底一片化不开的沉郁,冷过冬日最冰寒的雪。然而,这冷寂又时常化为淡然的一笑,无悲无喜,亦无言语。淡到没有痕迹。
春风吹过,不小心带落几朵白色梨花,干净冰洁,委地而生凄艳。
净持做完一场法事,不知不觉慢步来到树下。停顿片刻,弯下了腰。
一旁新来的小和尚怎么也不明白,怔愣愣的看着万人敬重的僧人弯下腰,捻起地上破碎的白色花朵。
动作轻柔深情的像是在抚摸一个人。他的眼神突然柔软了,仿佛眼中所见不是一朵花,而是他的爱人,他心头无法言说不语人诉的深情。
小和尚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呆呆的落下泪来。
净持拾起花朵,小心地护在手中,走回房间,将那流离的花朵夹在《观无量寿经》中。
无上甚深微妙法,
百千万劫难遭遇。
我今见闻得受持,
愿解如来真实义。
他得了佛法,却失了他。
净持闭上眼,把那夹了花朵的佛经贴在胸前。紧紧地。
……
岑岑,因为你,我信了来世。
净持来到佛祖面前,为那人焚一炷香。
他不是个好僧人。竟,连他的祭日都不只是何时。只能每月的月末来为他上一炷香。他久久的跪在佛祖面前。废寝忘食,不知时日。
又一日。
“不是说月末会来吗,我啊,真是好久都没见过你了。久到,你秘制的香粉我已经能学的八九不离十。锦禾,你看,我已为人母,为人妻,可是却再没在这里碰见过你。”
身怀六甲嫩黄衣裳的女子微微倾身上了柱香,眼角眉梢带着柔和的笑意。
“不知道,是男是女呢……”
女子温柔的自言自语着,纤柔的手指抚上了自己的肚皮。
“你可真像一场梦,我这几年来总是想,以前的那些是都像是假的一样。也是,你美得就不像是凡人,我都以为自己是遇见了修行万年的仙呢……”
“锦禾,你在哪呢。过得好不好?你我虽然缘浅,我却始终忘不了你……”
……
“现如今,你心中的那人,可已放下?”
火光一闪,青烟弥漫。女子又点燃一束香,竟与先前不同。
香一点燃,寺庙中顿时漫开了一股幽幽的异香,清甜之中又有醺然之意,飘到了院落的每个角落,飘在佛祖面前,蔓延在僧人的鼻端。
“锦禾。这香,是替你点的。”女子说。
佛祖面前,寂然无声。
僧人的脚步顿住。
人活一世,百年之后便是归去。长与短,又有何不同。
岑岑,周净持一直都记着你呢……
岑岑,我记着你呢。
……
木鱼声又响起。一声一声,沉寂悠长,仿佛穿越千年古刹,亘古相思。
看似无欲无求。却又,无休无止。
佛祖面前,僧人说。
岑岑,我记着你呢。
天劫一过,皇命既成。
天子赏赐云和寺僧人睿生大师,赞他普度众生,为国添祚。
而那位众人景仰的僧人,世人此后再未听闻他消息。
据说他从此隐居灵慧,终身不再出山。
直至圆寂。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