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1 / 1)
那丫头的眼睛好像还跟哭过了似的,呵,总有一天,叫她哭得跟泪人儿似的,叫她后悔一百次一千次,怎么没有在这会儿把她结果了呢?”
“好妈妈……不要再说了……”
当他穿着冻硬了的军服、赤着双脚,被三个纳粹士兵押出农舍,赶到冰封雪盖的道路上时,晚霞已经快要没入沉沉的夜色中去了。王耀想起自己第一次遇见伊万时的情景,那会儿也是一个黄昏,伊万骑在科斯嘉背上向他奔驰而来,那黄金似的骑手和黄金似的骏马啊……
路上的冰凌像碎玻璃一样割着他的脚底,可他已经不觉得冷和痛了。只是巨大的神经性眩晕还在持续不断地折磨着他。赶快,赶快走到绞刑架上去吧。只是不要在路上晕倒过去,不要让敌人以为他害怕得昏掉了。这条通往他生命终点的道路,正是当年小男孩万尼亚学走路、去上学、去森林里玩耍的道路呵。此时此刻,他觉得伊万的全部童年和少年的时光,都在道路两旁凝望着他,为的是要看一看,他在最严峻的考验面前是怎样的一个人。
快了,快了,绕过前面那个拐角处的树丛,就是绞刑架了。他似乎感到了某种轻松,可是千万不要如释重负地晕倒过去啊,就算这最后几步,也要靠自己的双脚走过去。
当他们刚刚绕过拐角的时候,只见那昏暗的树丛中有匕首的银光飞快地闪了几下,押解他的三个士兵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就倒在了地上。他那本已对一切知觉麻木了的身躯,却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一个坚实而温暖的怀抱。紧绷在心头的那一根弦轻轻地发出一声脆响,他终于任性地昏了过去。
(二十二)
伊万极少向别人谈起那个夜晚。说起来简直像是胡扯:在不能开枪引起敌人警觉的前提下,他竟然胆大包天地只用一把匕首,神不知鬼不觉地干掉三个德国兵——而他们甚至都还没反应过来!然后还要怀抱着这不省人事的小家伙,拼命跑向村外的森林——这条通往森林的道路啊,童年时他觉得它短得可以忽略不计,可在那永生难忘的一夜,他却觉得它几乎没有尽头。
后来的战斗生涯中,伊万立过不少功,可像那一夜那般玩命的事情,却再也没有第二次。因为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带着一身刑伤,赤着双足从他心口走过;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用那黑白分明的眸子模模糊糊地望他一眼,然后任性地倒进他的怀抱里去。
当他快要跑进森林的时候,从村子的方向传来警报、口令和一大群人渐渐逼近的脚步声。“进森林!”带头的一声吆喝,让伊万略微放下的心重又紧揪了起来——那是季姆卡的声音。这家伙为了侵略者的悬赏,亲手将儿时的好友米什卡送上了绞架,如今又带领着敌兵来追捕另一个儿时好友万尼亚了。
走投无路的空前悲愤感,顿时笼罩了伊万的心:森林里众多藏身之处,当年在这里玩打仗游戏的小男孩们哪一个不知道啊!何况季姆卡还总跟万尼亚一拨儿……
“谁跟你这兔崽子是一拨儿的!”伊万低声骂了句,就在这时,他想起了一个最后的据点:儿时他每次藏在那里的时候,再鬼灵精怪的小伙伴也找不到他。他怀着孩子的一点私心,向所有的伙伴藏下了这个秘密,却怎么都想不到这会在多年之后救下他和他心爱的人的命。
“就让米什卡吊在绞刑架上吧!就让叶戈罗夫躺在村口吧!就让耀被拷打得奄奄一息吧!就让我怀抱着他,被你撵得躲躲藏藏吧!将来所有人的结局都比你好!你吆喝吧,搜寻吧,带着侵略者在自己的家乡耍威风吧。等我们打回别廖扎村,我第一个就把你结果掉。”伊万钻进这最后的藏身之处,全身心都浸在巨大的仇恨里,“到时候你死无葬身之地!别廖扎村的泥土是容不下你的……”
他觉得自己好像俄罗斯大地的最后一个儿子,背着大地上的最后一杆步枪,守在大地上的最后一个据点里,而他在这孤注一掷的战斗中的全部希望,就静静地躺在他的怀中。
伊万怀着在他是极少见的温柔,轻轻地把王耀放在自己盘坐的两腿上,脱掉自己的军大衣,解开棉军服的衣扣,小心地从王耀身上除去冻硬了的、没有任何御寒作用的军服,将那冻得发僵的躯体紧贴在自己温暖的臂膀里,然后重又把军大衣披在他们两个人的身上,系上扣子。这些动作仅仅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却足够他看清那几乎不能蔽体的衬衣下面的累累伤口。
之前在米哈雷奇老爹的小屋里,王耀换衣服时那孩子般的动作蓦然浮现在他脑海中。他心如刀绞,将自己的脸庞轻轻地摩挲着王耀那失去了血色的面颊。
“你呀,你呀……”他的嘴唇贴在王耀的耳朵边上,“你怎么受得了啊……”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王耀躺在他怀里显得那样娇小,简直就像婴儿躺在摇篮里一样。那黑发浓密的头颅靠在他的左肩上,清秀的面容埋在他的脖颈里。他的左臂从军大衣下面绕过去拢着王耀的身子,右手在另一侧轻柔地揉搓着那冰冷赤裸的双足。至于王耀的一双手,则被他细心地贴在自己暖和的胸膛上。
伊万现在没有办法给怀里的人包扎伤口,尽力让这伤痕累累的冻僵了的躯体暖和起来,就是他此时能做到的一切。他往那冰凉的面容上呼着热气,“我知道你醒过来只能感觉到痛苦,可是你不要一直这样昏迷着……”他几乎是凑在王耀的嘴角边低低乞求着,“也许在昏迷中,非人的折磨还在重复着吧?只要你醒过来,看见我,你就能知道那一切已经结束了……”
仿佛是为了让昏迷不醒的王耀安心似的,伊万将左手从怀中人的衬衣下摆伸进去,轻轻抚着那柔韧削瘦的腰身,将自己的存在和温暖传给王耀。他没有在左腰那一块摸到伤口,所以他才敢这样做。
这时他看见那秀气的长眉微微皱起,密密的睫毛剧烈地抖动着,从那红肿的嘴角漏出一丝明显是非常痛苦的呻吟。他一下子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掀起军大衣,撩起王耀左腰的衬衣一看——在看似完好的表皮下面,是军靴踢打留下的一大块紫黑色的淤血。他一时心痛欲裂,也不管怀中人听不听得见,一遍遍地轻声重复着:
“我不知道……原谅我吧……”
就在这时,他看见那双马儿一样乌溜溜的眼睛缓缓地睁开了。
“是你啊……万尼亚!万涅奇卡……”
这个名字被父母、姐妹、亲友们呼唤过多少次啊,可是此刻他好像生平第一次听见似的。伊万勉强抑制住热烈地亲吻这刚苏醒的可爱脸庞的冲动,腾出一只手来,拂开被冷汗粘在额头上的那一缕黑发,然后将手紧紧地贴在王耀的脸颊上。
“是我。我在这里,你在我的怀里……他们怎么也找不到我们……”他好像刚学会说话的小孩子那样,怀着莫大的热情,俯在王耀耳边不住嘴地说,“可是我怎么都找得到你……他们打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在我家,鞭子的声音连路上都听得见……我还数着鞭子的次数。”他的声音停住了片刻,好像极力压抑着什么似的,“我熬了整整一天,晚上才有机会把你抢回来……”
“你到底不听我的话。”王耀虚弱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我跟你说过的,一有情况你马上回去……”
他霍然抬起头来,紫罗兰色的眼睛半是责难、半是心疼地望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
“伊万大魔王已经向你妥协了一次,就不要再指望他向你妥协第二次。”
他看见王耀喘了口气,仿佛是积聚了全身的力量般,竭力做出一副严肃的样子对他说:
“可你把自己也断送啦……你带着我怎么走啊?听我说,好万涅奇卡……把我留在这儿,自己回去……”
下面的话没有机会说完……因为被伊万的手一下子堵了回去。他以刚好让王耀开不了口的力度,轻轻地将自己的左手蒙在王耀的嘴上。他看见那双乌溜溜的眼睛蓦然睁大了,怀里的人微不可辨地挣扎着,想要从他的禁锢中解脱出来。
——可是你哪里有那个力气啊!他那惶恐而无助的模样落在伊万的眼睛里,不禁让他又好气、又好笑、又心疼。他的手毫不让步地停在那里,王耀急促的呼吸气流扑到他的手指上,好像扑到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一样。他的眼神变得深邃而庄重了。原本只是想惩罚一下王耀的动作,渐渐变成了深沉的怜惜和责难。
他看见怀中人的眼睛里好像有什么在闪动,随即,掌心灵敏地感觉到了一个细小的亲吻。蓦然涌上心头的一阵柔情告诉他:王耀向他投降了。
他把手从怀中人的嘴上移开,将自己温暖的嘴唇紧紧地贴了上去,纵情地吻着。
(二十三)
当伊万终于愿意结束这个吻时,他抬起头来,想将怀中人的模样看个分明。可是,刚刚一直温顺地任他亲吻的王耀,此刻却把整张脸紧紧地贴在他胸前。
于是他就着王耀的姿势,重新俯下头去,他的嘴唇正好贴在王耀滚烫的耳朵边:
“我的黑眼睛的小傻瓜呵,我的不听话的小白马!”
就算这不听话的小白马不让他看见自己此刻的模样吧。可是隔着一层薄薄的衬衣,他的整个胸膛都感觉得到那紧贴在他心口的面庞。这面庞早就化作一副有生命的肖像画,在这几个月的相识中一点一滴地画在了他的心口。但他的手却始终没办法将这面容描绘在纸上。
因为他的心并不是那么慷慨大方,它不愿意将珍藏着的最美好的事物,分享给颜料、纸笔甚至是自己的双手。
当伊万听见敌人离开森林、返回村落去的时候,他就怀抱着王耀,钻出藏身之处,向着护林员的小屋赶去了——眼前的一幕令他头晕目眩:看来,季姆卡带着敌兵没有找到伊万,却在这小屋里发现米哈雷奇老爹在照顾重伤的卡列金中尉,然后就毫不留情地枪杀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