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1 / 1)
“账簿上也要添上这两笔……”伊万一字一句地说道,就在这时,他感到胸前的衬衣染上了温热的水迹。他腾出一只手,轻轻地抬起王耀依旧埋在他心窝的脸庞,在那紧闭着的泪湿的眼帘上怜惜地吻了两下。
“我这就带你回去。”
于是他从尚未熄灭的火炉边上拿起老爹缝补好的、王耀去别廖扎村前换下的军大衣,小心地将王耀裹好。他一时在老爹的衣箱里找不到多余的靴子,就翻了两条厚实的围巾出来,包在王耀的赤脚上。然后,他系上自己棉军服的衣扣,穿好自己的军大衣,重新将这显得格外娇小的躯体抱在胸前,就大踏步地迈进了深蓝色夜岚所弥漫着的森林中去。
当他走到森林的另一边,准备返回营地的时候,伊万转过身来,向着这阴影、雪洞和黑色针叶树枝所构成的沉沉酣睡的宏伟世界点头致敬。这是他自己的森林呵。当他怀抱着心爱的人,被叛徒追得无处躲藏时,故乡的森林没有出卖他。从前,在和平的年代里,森林陪伴着他长大。现在,在被敌人占领的痛苦的日子里,他不再是森林的主人了,却依旧是它忠实的、勇敢的儿子。
“我会打回来的。”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有力,“因为我是幸福的人——我想做什么,全都能称心如意地做成!”
他想当画家,就考上了美术学院;他想骑马,就学会了骑马;他想救出王耀,就救出了王耀。现在,他想抱着心爱的人回到自己人那里去——他就一定能回得去。
多年以后,伊万甚至都回想不起来,当时他在归途上有没有遇见敌人的阻击——就算有,他也以事后想来是匪夷所思的力量给克服掉了吧。他只记得自己怀抱着王耀,行进在辽阔无垠的俄罗斯雪原上。他还记得,那一夜的星星好像无数晶莹的眼睛。
在自己人所在之处的遥远的地平线上,天青色的雪原仿佛和青玉般的夜空融为了一体。伊万一个人的双脚,在雪地里留下属于他们两个人的一长串足迹;头顶光彩夺目的银河,也正像一串繁星铺成的脚印一样,在至高至远之处,向着前方、向着自己人的方向伸延去了。
“万尼亚……万涅奇卡!”
一瞬间他停住了脚步,王耀正从他怀里定定地望着他,从那夜一样的黑眼睛里映出璀璨的群星来。他抑制住吻一吻怀里这小小星空的冲动,加快了脚步赶路。
“你说吧,我听着哪!”
“你还记得那个晚上么……你到我们步兵连营地的那一夜,托里斯在给大家讲天上的星星……”
“我记得,他说夜晚是属于我们侦察兵的,那天上的银河,就是我们侦察兵的道路。”
“万涅奇卡,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你可别笑我,大地上有那么多为了正义事业而战斗的侦察兵战士,他们该留下多少足迹啊……可是我觉得,无论他们后来有没有牺牲,那些脚印都会变成天上的星星,银河正是这样出现的……”
“我和你想的一样。”伊万轻轻地笑了,“你看那银河,就是往自己人的方向伸展的啊。”
“那里面有巴甫利克、萨沙、卡雷舍夫、叶戈罗夫、卡列金中尉……”
“还有我和你……”
星星们听了一夜他们的对话。当他们返回到自己人那里去的时候,所有的星星都已睡意朦胧地合上了眼睛。
人们七手八脚地照料着王耀,准备把他送到卫生营里去。伊万到师部报告了小分队的活动后,婉拒了师长让他留下休息的指示。他正好赶上了预定的进攻时间,这是很令他骄傲的。
“还在森林里的时候我就说过。”他一边收拾行装,一边对自己说,“等我把耀送回来,转身就再打过去。这时我要以主人的身份回到村里,我要亲自见证和执行将要发生的一切——活着的人怎样得到幸福,牺牲的人怎样得到安葬。理应死无葬身之地的人怎样被送到他们应得的结局里去。”
(二十四)
冬季的前线道路总是这样:刚刚被炮弹翻出了冰雪下的黑土,很快又被沉重的装甲车履带和无数双军靴碾压得坑坑洼洼。卫生营的卡车就沿着这泥泞不堪的路,跟在部队的后面前进。
脊背上的刑伤迫使王耀大部分时间都趴在担架上。他比其他伤员都要心平气和,总是老老实实地呆在卫生营的帐篷里,或是跟着卡车转移。他将两臂交叉平放在担架的枕头上,略略垫起身子,望向不久前还被敌人占据、如今已经被自己人夺回来的土地。一种温柔而惆怅的宁静弥漫在他心头,使得他像婴儿那样时常沉浸在混沌的朦胧中。
当卡车从别廖扎村近旁的森林边上驶过时,一阵热流从心头直涌上他的面颊。他一时手足无措,就借着俯趴的姿势,一下子将脸埋进手臂里去。可脑海里一个调皮的小声音却不识相地提醒他:那天夜里,当伊万的嘴唇恋恋不舍地从他嘴上移开时,他也正是在羞得不知所措的状况下,就势将滚烫的脸颊藏在伊万的怀里,弄得好像是他自己投怀送抱一样。
“难道我那一夜还不够软弱吗?”王耀又羞又恼地埋怨着自己,依旧将脸埋在两臂之间。他觉得颠簸着他的不是这行驶在泥路上的卡车,而是一种甜蜜、惊惶、惆怅与无力感交织着的感情。它就像那一晚伊万的怀抱一样,紧紧地环绕着他,令他挣扎不得。
许久以来他一直在挣扎。正像他在侦察时对自己说的那样:这大魔王好像钻进他心里,将他自入伍以来就力图隐藏于心的、最柔软的一面揭了开。终于,在那一夜,伊万的手百般爱怜却又毫不让步地蒙住他的嘴,不让他说话的时候,他投降了。
“我是爱着的……”他想起了自己受刑时怎样回答德军少校的话,于是仍然像受刑时那样欢欢喜喜地笑了起来。
当十二月快要过去的时候,战线已经向前推进很远了。在过去十天的阶段性胜利之后,战争双方重又陷入暂时的相持。于是卫生营就在距部队驻地十几公里的地方驻扎下来。
较之那些被地雷炸伤、被子弹击中、被炮火轰伤的兵士,王耀的刑伤到底不算重。另外多亏他身体底子一向很好,卫生营的护士长在最近一次给他换药的时候宣称:再歇个三天他就可以归队了。“恋爱了吧,小家伙?”护士长冷不丁地问他。当王耀有点儿发窘地问她为何下此结论的时候,她怀着老于此道的女性的骄傲,冲着他眨眨眼睛,“因为你这几天都像喝多了一样。要不是在你身上闻不到酒气,我简直都要向主任医生告你一状。”
自从被送进卫生营以来,王耀只象征性地喝过一次酒。前两天来了位首长,给王耀颁发了一枚奖章:由于“白鹤”在收复罗迦切沃——别廖扎地区的重要贡献,小分队全体活着和牺牲的成员都得到了褒奖。按照军队的传统,王耀要将奖章放在伏特加里面,然后将酒一饮而尽。“喝吧,年轻人,希望这不是最后一枚。”
王耀小心翼翼地喝着这杯意义非凡的伏特加,奖章的尖角不时轻刺着他的嘴唇,蓦然间他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喝伏特加时被呛到的难堪:那时伊万忍着笑拍他的背,帮他顺气儿……
王耀走出卫生营的帐篷,近旁躺着一截被炮火连根拔倒在地的橡树。他拂去了树干上的积雪,坐在上面。他发现身边的树皮上刻着一个心形,里面有两个歪歪扭扭的字母:“И”和“Я”。
也许在和平的战前时光,曾有一对愉快的恋人来到这里,那时他们大概相信,爱情会像这橡树一样长久,于是就在树干上刻下了彼此名字的开头。犹如在梦中一样,王耀久久地凝视着这小小的痕迹。直到从他的指缝里,落下了被他攥在手心融化了的一把雪水。
“万——尼——亚!”
他听见有人在呼唤。
“万——尼——亚!”
他没有抬头,眼睛仍旧出神地望着晶莹的雪水下面的两个字母。
“伤员同志,您看见万尼亚了吗?”他听出来是卫生营里一个女护士的声音,“就是那个被炸伤肩膀的万尼亚?季莫菲耶夫,一大清早不知晃悠到哪去了。”
“在俄罗斯,名叫万尼亚的人最多。”他答非所问地回应了一句。女护士抱怨了一句什么,就离开了,但他还是能听见她放大了嗓门的喊声:“万——尼——亚!你到底在哪儿?”
“万——尼——亚!”他默默地喊道,“万尼亚!你到底在哪儿?真的有过你这个人吗?”
那个温暖坚实的怀抱,在那一夜他不怎么清楚的意识里留下的印象是如此强烈。以至于这会儿他都怀疑,当时自己的眼睛有没有看见伊万。那个高大英俊、威风凛凛的青年,把他送回自己人那里后就忙着参加战斗去了。这些天部队里谁也没来看他,毕竟除了伤员,别人是不能随便往卫生营拐的。
就在这时娜塔莎来了,她到自己的上级卫生营护士长那里办事,顺便来看看王耀。他请她坐在树干上,发现她今天格外容光焕发。在他的印象里,娜塔莎是个严肃的姑娘——可是这会儿,她一笑起来,就特别像她那爱说爱笑的哥哥了。
娜塔莎当然有理由高兴:一来哥哥从九死一生的任务中平安归来,还获得了勋章;二来自己的家乡被收复了,她还跑到家里和爸爸妈妈坐了一会儿;三来上级同意了哥哥调往步兵连的申请——失去了战马的骑兵布拉金斯基,在任务中的表现证明他足以胜任步兵侦察员。
王耀安安静静地听着姑娘热情洋溢的讲述,只有当娜塔莎怀着显而易见的厌恶,提到住在她家里的德军少校及其情妇的时候,他的脸色才骤然一变:
“娜塔莎,好姑娘,不要说那些行么?”
“那就不提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