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1 / 1)
天地之间只留下一双蕴着巨大痛苦的眼睛。紫色的那只好像万尼亚的,而黑色的那只——那是妈妈的眼睛……
“妈妈……”王耀模模糊糊地喊道。
妈妈在他身边跪下,将他疲惫的头颅放在自己的膝上。温暖的手指梳理着他凌乱的黑发,将清凉的水送到他那咬破了的干裂的嘴唇边。于是所有的痛苦都消失无踪了,只有妈妈才有这样的力量呵……
“看模样你不是我们这里的孩子吧?”妈妈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问,可还没等他回答,她就自顾自地继续说,“可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他们真下得了手打你,我坐在厨房里都听得见啊……你多大了?大概和我家的万尼亚一样大吧,不,不,最多有娜塔莎那么大。我每天每夜地盼着宝贝们回家,盼呀,盼呀,却把这帮强盗盼来啦。司令官和他的情妇占着这屋子,让我和老头儿伺候他们。唉,要是那女人是个德国人也就算了吧,可她竟然是个俄国丫头啊……”
“妈妈,亲爱的好妈妈!”王耀贪婪地喝着水,在心里感激地呼唤着。这时他听见外面传来一声轻轻的叫喊,过了一会儿,看守兵把布拉金斯卡娅老妈妈轰了出去。一个衣着华贵的年轻女人低垂着头快步走了进来,门在她的背后关上了。
整个世界在他眼前转得昏天黑地,好像有一块烧红了的铁,将她那慢慢抬起的娇俏面容狠狠地烙在了他的心口上。
“为什么是你啊……”她一下子扑到他身边,泪光盈盈的蓝眼睛直直地望着他,就像当初她飞奔到车站,将攥出了汗的小荷包塞到他手里时那样。
“为什么是你啊……列丽卡?”他茫然地重复着她的话,只有当这个鲜花一样的名字脱口而出时,他才在心头一阵尖锐的疼痛中清醒了过来。刚才他还试图坐起身,将两膝竖在胸前,为的是不让她看见自己衣衫破碎、遍体鳞伤的模样……
“为什么是你啊?”她轻轻啜泣道,“刚刚我在桌子上看见了那个荷包,早知道是你,昨天晚上我发现藏在屋子后面的那个黑影时,我就不叫那一声啦……”
他像个瞎子似的睁大了眼睛,试图弄明白那张小嘴里说出的每一个字。可是她的话就好像一群巨大的苍蝇,在他耳畔嗡嗡乱叫,令他头晕目眩——“耀,别担心有人听到。我骗弗里茨先生,哦,不,是少校,说我能劝你招供,所以他就放我进来了,他很听我的话——”她刹那间留意到了王耀的表情,连忙改了口,“——他出去执行公务去啦。房子里的看守兵都不懂俄语,你想说什么都可以……”
“……我还能说什么?”他吃力地说,不知是由于刑伤还是寒冷,那深棕色的卷发和玫瑰色的双颊在他的视线里变得模糊不清了。可是就在那一瞬间,他忽然想起了以前听过的谍报英雄的故事。于是他挣扎着坐起来,忍着锥心的疼痛将身子向她靠近:
“告诉我吧,列丽卡……你和我一样也是个侦察员。只是你的任务更危险,你是打入他们内部的……是吧?是吧?你回答我……”
听到他几乎以恳求语气说出来的这些话,列丽卡苦笑了一下,不自在地拧着自己纤细的手指头:“我为什么要骗你呢……我是个最平凡的人,怎么敢去战斗啊……”
“……可你为什么跟那个少校在一起……他打你了?还是拿你的家人来胁迫你?”
列丽卡忽然用两手捂住了面庞。战前在学校里受了委屈的时候,她就是这个样子的。在始终折磨着他的、前所未有的晕眩中,要不是两手还被死死地反绑着,他差点就要像从前和她做同桌时那样,小心翼翼地拍拍她那纤细的肩膀,说些什么话来安慰她、逗她开心。
从她的指缝里漏出极力压抑着的沙哑的声音:
“谁也没有胁迫我,我自愿的……我到罗迦切沃走亲戚,结果德国人打过来了……日子过得不容易,我想,跟他们在一起总是有点贴补的,两个月了……”
寒冷、晕眩、焦虑、伤口的剧痛,就在那一刹那工夫全都消失殆尽了。王耀心平气静了。没有憎恨、没有嫌恶,只有无边无际的空寂和冷漠。
他移了移身子,让自己能够背靠着墙坐着。尽管这个动作只能带来极大的痛苦,可他已经感觉不到了。
“你可是自愿地把我出卖了啊,傻姑娘。”
要不是这昨晚这傻姑娘喊了一声,他早就和万尼亚一起平平安安地回到自己人身边去了。当他被这傻姑娘的德国情夫拷打的时候,他竟然还在想念着她。正是这傻姑娘在中学毕业的晚会上和他跳华尔兹。正是这傻姑娘在送他上前线的时候唱《喀秋莎》,以至于他真以为自己就像歌里唱的战士一样保卫着可爱的姑娘。正是这傻姑娘泪眼汪汪地将亲手绣的荷包送给他,以至于他用来保存珍贵的生物观察日记,还珍藏在胸前的口袋里。正是这傻姑娘的面容总在他心上来回转悠,以至于当万尼亚的影子冷不防地闯进他心头时,他还觉得对不起她!
“万尼亚……万尼亚!原谅我吧!”他细不可辨地说完这句话,就垂下了睫毛。
(二十一)
王耀听不见伊万的回应,只有列丽卡的声音在他耳畔断断续续地重复着:“昨天晚上我看见那个黑影,吓怕了……我怎么想得到那就是你啊……我只是和弗里茨先生在一起,没向他出卖别的什么人……”
“你只出卖了两个人。”他仍旧将自己藏在长长的睫毛后面,“我,还有你自己……”
“从前我就知道你身上有一种巨大的力量……可是我……我只是个最平凡的女孩子,你看,我战前是这样想的,毕业、工作,将来就嫁给……”列丽卡从指缝中匆匆向他投来温柔和凄怆的一瞥,咽下了没说出来的那个字,“……嫁给……一个好人,给他生儿育女,平平安安地过活,别的我什么都不想,耀……我不敢战斗……可是战争一来,这些全破灭了……”
“这是你自己亲手毁掉了啊,傻姑娘!”他忽然睁开了黑白分明的眸子,“等到自己人回来了,生活还要重新开始的。到那时人家问你,你在战时干什么来着,你可怎么回答啊……”
“可是你们在哪里?”姑娘猛地抬起哭红了的眼睛,“你们为什么还不打过来?这一片被占领几个月了,一开始还能凑合着过,可一直这样吃苦怎么受得了啊……是,我是个软弱的人,我吃不了苦,可是让我拿什么相信你们能打回来呢?”
直到这时,列丽卡才留意到他那被粗麻绳绑缚着的伤痕累累的双臂。她心疼地伸出手去,想要给他松绑。当她的指尖碰到他的一刹那,他好像被咬了一口似的痉挛起来:
“不要碰我。这只会让我更痛。”
可列丽卡似乎没有听见他说了些什么,她扑到门边,聚精会神地听着外面的响动。“弗里茨先生回来了。”她转回到他身边,贴着他的耳朵说,她脸上那芳香的气息几乎让他打了个寒战,“我这就去求他,求他把你放走……他一向很听我的话!”她的语气中几乎带着小女孩一样的天真和欢欣。
王耀将脸别了过去。
“傻姑娘,原来你压根就不明白什么是战争……真是个傻姑娘啊!”
“你在说什么……”列丽卡脸色惨白地望着他,“我想救你啊……太阳马上就落下去了,到那时他们就会把你在村口绞死的……”
“听我说,列丽卡,看在我一直把你的荷包带在身边的份儿上。到外面把我的衣服拿进来吧。我要像个军人一样死去……”
当她抽泣着跑出门外的时候,无边无垠的晕眩裹挟着寒冷和剧痛,重新将他捏进了掌心。
“我要死了。”王耀用中文对自己说。
死。当他用祖国的语言说出这个可怕的字眼时,忽然一阵热泪几乎令他窒息。他一时难以自己,就把脸埋在膝盖里。
从他志愿上前线的那一刻起,他就告诉自己要视死如归。其实那会儿他压根就不相信自己会牺牲——十八岁就死,这是多么无情、多么荒唐、多么不可信啊。可是今天日落时分,他就要被送到村口的绞刑架上去,到沉沉黑暗与无知无觉中去了。明天,或者后天,罗迦切沃——别廖扎地区就会回到自己人手中,别廖扎村也将迎接自己的儿子伊万?布拉金斯基。也许就是那一双善画的巧手,会把他从绞刑架上解下来。异国他乡的这片土地,会像亲人一样将他拥入深沉的怀抱。
不,那些已经与他不相关了。还是抓紧这最后的一点时间,想一想他思念着的那些人吧。想一想妈妈和妹妹,想一想托里斯和娜塔莎,想一想伊丽莎白大元帅,想一想他在中国和苏联的所有伙伴,想一想……万尼亚。这些亲切的面容渐渐地让他心平气和了,于是他抬起头,正好看见布拉金斯卡娅老妈妈走进来。
“好孩子,让我把这些衣服拿去烤一下吧,被他们在外面的雪地上扔了一天,都冻结实了啊……”
“不,好妈妈。”他疲倦地冲她笑了笑,“我已经不觉得冷了。就这样穿上吧。我没有多少时间了。”
妈妈默默地在他身边跪下,解开反绑着他的绳索。双臂好像已经由于捆绑和寒冷而失去了知觉。她把他搂在怀里,就像对待尚在襁褓中的婴儿一样,小心翼翼地把冻硬了的棉军服套在他的身上。
“能拿进来的也只有军服和军裤了。靴子和大衣被他们给私吞了。他们什么不抢啊,就连我的小闺女娜塔莎在家时最喜欢的那件皮衣,也让他们抢去给那司令官的情妇了。”她的语气是愤恨的,泪水却顺着她那衰老的面容流了下来,“我在门口撞见那野丫头,她想把这军装拿给你,我就抢了过来,她也配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