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1 / 1)
“胜利……”王耀小声重复着这个无比悦耳的词汇,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声音什么时候带上了温柔的忧伤,“万尼亚!为了实现自己的愿望,可要活到胜利的那一天啊。”
“你跟我说过的,耀,莫斯科将灯火通明地迎接胜利与和平。你还记得吗……就在一个月前,在普希金青铜像下……”
就在这时,王耀听见托里斯那原本流畅的声音变得结结巴巴了,不用想也知道,他一定发现了娜塔莎摆着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也在听他讲天上的星星。于是,就着伊万刚刚的话,王耀愉快地想:等到了春天,娜塔莎的心也许就会和冰雪一样融化。
是的,无论是托里斯、娜塔莎、伊万还是王耀,都不会知道:等到来年春天,那些彼此相爱却尚未觉察的人们,他们的心将像土地一样,在雪融冰消的时节里开出美丽的花。
(十)
“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
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
步枪的噼噼啪啪和高射炮的隆隆呼啸,还没有从刚刚结束战斗的公路上散尽。可是,当步兵战士们走在返回营地的路上时,就已经听见了低沉而悦耳的歌声。
是谁在唱《喀秋莎》?是谁在唱春天、爱情、前线战士与可爱的姑娘?王耀不由自主地跟上了这熟悉的旋律——在那恍若隔世的战前时光里,当他还在莫斯科的中学读书的时候,正是一个可爱的姑娘教给了他,他一生中会唱的第一首苏联歌曲……
不,这不是列丽卡,而是连队卫生员娜塔莎在唱歌。
金色的发辫犹如花冠一样,盘在娜塔莎的前额上。她背靠一株窈窕的小白桦站着,仿佛就是白桦的姐妹。不知是冬日的阳光,还是姑娘的歌声,将她那素来冷淡的面庞照得明亮而又温暖,甚至散发出一种快乐和活泼的气息来,就像列丽卡那样的快乐和活泼……
身边响起一阵压抑着的咳嗽声。列丽卡那深棕色的卷发和玫瑰色的双颊,在王耀眼前晃了一晃,消失在树尖上苍白的天幕中了。站在他身边的不是列丽卡,而是托里斯。波罗的海青年将步枪拄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地咳着。前几天他就有些不舒服,何况昨夜他还乐在其中地给战士们讲天文知识,吹了不少风。
娜塔莎的歌声止住了。她一言不发地迎上前来,大概打量了一下,简明扼要地宣称他得了重感冒,几天内不能执行作战任务,随后便自顾自地往掩蔽部里去了。任凭托里斯沙哑地开口说道:“我没事……娜塔莎,继续唱吧。”
“您倒是进来啊。”姑娘在掩蔽部门口猛地回过头来,“怎么也得让我给您点药吃吧。”
就在这时,王耀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他竟然听见了小孩子的声音。似乎有一大群小孩子扯着又尖又细的小嗓门,在他们身后的公路上叽叽喳喳。
就在公路上趴着一辆大客车,看样子是抛了锚。几个保育院护士打扮的妇女一边搬着行李,一边指挥着一群小朋友排队下车。一位身穿皮夹克,看样子像是总务主任的中年人,正向他们的师长解释着:
“您看,师长同志。这些孩子是从被围困的列宁格勒送往后方去的。我们一路上先是坐火车,可是铁轨被德国人炸毁了;好不容易弄到一辆汽车,快到莫斯科的时候却趴了窝……”
“就让孩子们在步兵连的营地上等一会吧,我们现在就联系莫斯科,派汽车来接你们。”师长的眼睛因连日指挥作战而熬得通红,可是在这些不速之客面前——确切地说,是在这群从两三岁到七八岁的孩子面前,仍然努力保持着友善的力量。
步兵连营地上热闹起来了。在那因连日战斗而疲惫不堪、严肃阴沉的兵士的面容上,现出了慈父和兄长一样的笑容。结着老茧、熏得黧黑的大手拿惯了武器,此刻却小心翼翼地将这些小家伙抱在膝上,问他们叫什么名字、几岁了等等。很多奶声奶气的回答中夹杂着浓重的异国口音——有些孩子和王耀的身世差不多,也是被组织上送到苏联学习的。
王耀本来就喜欢小孩子,了解到他们与自己相似的身世后,更对这群小家伙感到由衷的亲切。他一眼就注意到了一个五六岁光景的小姑娘。她扎着神气活现的浅栗色小辫子,翡翠一样绿莹莹的眼睛里闪耀着桀骜不驯的光芒。
“伊丽莎白?海德薇莉。”他在她面前蹲下身,读出了绣在她衣服上的姓名,“也就是说,小姑娘,你叫小丽莎。是吧?”
“我不是小姑娘,我也不叫小丽莎。士兵同志,您要向我道歉!”小姑娘生气地噘起了小嘴。
这可把王耀吓了一跳:“好吧,我向你道歉,可这叫我怎么称呼你呢?”
“我是陆海空三军大元帅伊丽莎白。”小姑娘用成年人一本正经的语气回答,漂亮的小圆脸蛋上却满是小孩子天不怕地不怕的骄傲,“您就称呼我元帅同志吧。瞧!”
伊丽莎白大元帅沾沾自喜地扯了扯自己的肩膀。王耀生怕再惹元帅同志生气,于是勉强忍住笑,顺着她的手势望去——这才发现元帅同志的装束和其他孩子略有不同,在她那件保育院的白衣服外面,系着一条大人用的女式红披肩,就像那些威风凛凛的古代将军的斗篷。
王耀的俄语带着中国口音,小姑娘的腔调则表明她来自匈牙利。奇妙的是他们彼此完全听得懂。
于是王耀知道:元帅同志今年刚满六岁;元帅同志的爸爸妈妈在匈牙利的游击队里,都是大英雄;元帅同志认为巧克力糖比果酱好吃;元帅同志的下一道命令是让全世界的果酱工厂都改生产巧克力;元帅同志擅长各种各样的事情,尤其擅长爱情占卜;元帅同志还不会写字,却已经会背很多很多诗——尤其是匈牙利的伟大诗人与战士、裴多菲写的诗。
“因为裴多菲是我奶奶的爷爷!”伊丽莎白大元帅骄傲地对他宣称。
“同志,您可别听小丽莎瞎扯。”一个年长的保育员从他们身边走过,“她前两天还说匈奴王阿提拉是她的祖爷爷呢!”
“薇拉大婶,您应该称呼我伊丽莎白元帅。”元帅同志郑重其事地纠正她,然后急忙向着王耀转过脸来,“没关系的,我明天就下一道新命令:裴多菲就是我奶奶的爷爷。”
“我服从你的命令,元帅同志。”王耀学着她的口气,正儿八经地回答。他不认为自己是在哄小孩子。有些人就有这样的魔力:他们说起话来就像神话年代里壮丽而欢乐的幻想,哪怕你明明知道现实的粗糙与艰难,你也会心甘情愿地相信他们所说的一切。就像眼前这个自命不凡的小姑娘,就像他的好朋友万尼亚……此刻他看不见他,却知道他就在不远处的骑兵连营地上……
元帅同志大为感动地向他行了个军礼:
“我提拔您当我的将军!所有服从我命令的人,都会得到提拔的!”元帅胖乎乎的小手向着营地上指点着,“您瞧,我已经提拔了费里西安诺将军、罗维诺将军和安东尼奥将军,他们和我都是一个保育院的。其实罗维诺一点都不听命令,但他弟弟费里西安诺将军哭着求我,唉,也只好提拔他啦!”
六岁的元帅得意洋洋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那里挂着一个缝制精美的小布袋,里面似乎装着护身符一类的东西:
“作为授衔仪式,我要用这个护身符给您算上一卦。伊丽莎白大元帅最擅长爱情占卜!”
(十一)
“爱情占卜……”
王耀不是没有见过女同学们扯花瓣的傻气模样。正当他寻思怎么委婉地拒绝元帅同志的时候,伊丽莎白大元帅神圣不可违抗地开了口:
“我和那些傻丫头可不一样!她们只会拿着小花转啊转的,可是我,”她清清嗓子,小手骄傲地将护身符捧到他的面前,“我的奶奶的爷爷是裴多菲!我的祖爷爷是匈奴王阿提拉!我家世世代代都是骑马打仗的大英雄!用我祖传的护身符来占卜,一算一个准!”
她话音刚落,近旁一个两三岁光景的小男孩,忽然从抱着他的那个战士怀里挣脱,晃晃悠悠地跑过来,爬上王耀的膝头,恶狠狠地对他耳语道:
“可恶!她算卦才不准!你知道她给我算的是谁?”小男孩的声音带上了悲愤交加的哭腔,“是大傻瓜安东尼奥!”
这立刻遭来了元帅同志的严厉驳斥:“罗维诺将军!本元帅算出来是谁就是谁!”
“我想要可爱的女孩子。可安东尼奥是个傻小子!”小男孩把脸埋在王耀的脖颈大哭起来。羽毛一样细软的头发挠得他想笑却不敢,毕竟,笑话一位哭鼻子的将军是不礼貌的。
“那有什么!男的和男的也可以在一起。我给费里西安诺将军算的意中人也是个男的,他就很高兴!”伊丽莎白大元帅恢复了笑嘻嘻的神情,“来,现在护身符要问您几个问题。第一,您爱过吗?”
王耀下意识地回答“没有”,却发现元帅同志绿莹莹的眼睛直盯着他的膝盖,并飞快地伸手从上面拿起什么东西来。他这才发现:由于罗维诺“将军”一直在他怀里蹭来蹭去地撒娇,他藏在胸前口袋里的一个小荷包掉到了腿上。
元帅同志翻来覆去地看着这个精巧的小玩意儿。她还不认识上面绣的字,但是粉红绸子上一点似有若无的香气——莫斯科的女孩子们最喜欢的一种香水,以及用红黄紫三色丝线绣在底子上的紫罗兰,却明白无误地向元帅同志出卖了王耀。
六岁的元帅严肃地望着这个手足无措的东方青年。“您可真坏。”她庄重地咳嗽了一声,“我真心实意地想给您占卜,可是您却对这个神圣的护身符撒谎。护身符会生气的!”
谁能坦然地面对一个意识到自己被骗了的小孩子的责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