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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莱成年前与尼尔的关系很差,四岁时他有了清晰的记忆,奥利弗就出现在他生活中,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把奥利弗当做他真正的父亲,而在尼尔与奥利弗离婚时他明白事实并非如此。但尼尔从来不反对他去找奥利弗,有一年他在尼尔的同意下跟着奥利弗一家去加拿大滑雪,不过那时他太小了,不能去真正的坡道上滑雪,奥利弗陪着他在平地上玩滑雪板,或者坐在餐厅的落地窗边看着远方白雪皑皑的山峰,一边喝热巧克力一边给他讲关于雪山的传说。他记得许多奥利弗给他讲的故事,有时尼尔出差,他可以躺在主卧室里原本属于尼尔的那个位置上,听奥利弗讲西部淘金者的冒险,内战时期南方黑人的逃亡,印第安人的神话,纽约的都市传说,故事总是那么长,他坚持不到结尾就进入梦乡中,只能等到第二天吃早餐时再听,他记不得他睡着前听到哪儿了,而奥利弗会随便挑一段讲下去,伊莱总认为他讲的是另一个故事,或者不是昨晚那个故事原本的结尾。
伊莱十二岁时第一次离家出走,也是唯一一次,冒着夜雨跑到了奥利弗的公寓里,奥利弗和他的男朋友住在一起,他泡在充满热水的浴缸里,听见奥利弗和男友的低声争论,接着他听见大门开关的声响,并不用力,显示奥利弗的男友也同奥利弗一般修养良好。
大概又过了二十分钟,奥利弗来敲浴室的门,“伊莱,水应该变冷了,开门吧。”伊莱打开稍微打开门,从门缝里接过他递来的浴巾和衣物。奥利弗的睡袍对他而言大得过分,他不得抱着多余的一部分,奥利弗领着他到卧室里,端着给他煮的红茶,加肉桂、蜂蜜和一点点威士忌。
他小心地喝了一口,很烫,也许有点辣,“对不起,奥利弗。”
“没什么,他觉得我应该把你送回家去。”奥利弗在床边坐下,像以往那样头发留得有些长,随手扎在脑后,他的头发半是金色半是棕色,夹杂在一起看起来有点古怪,但他从没有选择把它们染成金色或者棕色。伊莱他不喜欢剪头发,有一回尼尔说他的头发似乎有点长了,然后又无心似地说了一句“你不喜欢改变吗”。伊莱想起了他耗费大量精力保护的纽约地标,他还说他一生都几乎没有出过纽约,大学也在纽约,读的还是历史系,但反正他的家庭很支持他的爱好。
“他是不是还说这是因为尼尔……”伊莱没有说下去,他看着奥利弗的侧脸,的确有尴尬的神色。
奥利弗伸手抚摸他的头发,摇了摇头,“没错,但并不是这样的。你是我的家人,而我们之间的联系,不建立于血缘之上,同样地,也非尼尔。没错,如果没有尼尔,我们不会认识,但你并不是他的一部分,我喜欢你并不是因为他。”
“那么我是什么?”
奥利弗笑了笑,没有讥讽,“我不清楚,也许是生命之火,造物主的奇迹?”
伊莱并没有察觉他的幽默,只是喝完了所有的红茶,“你认识乔舒亚吗,好像每年我爸都要去见他一次。”
“认识。”奥利弗拿过他的茶杯,放在床头柜上。纽约不大,早在二十年前他就认识了乔舒亚,尽管他不太热衷社交活动,也在一些慈善酒会上见过乔舒亚,他们第一次聊天时,奥利弗在讲纽约的旧闻,乔舒亚听得认真,又问了几个不太知名的商店和公园,他对答如流,不禁感到有些自豪。奥利弗去年也见过他,他有了衰老的迹象,但并不会触动奥利弗,就像他年轻时漂亮的面容也不会令他迷恋,只是人群中的人,比较好看的一个。
“他怎么样?”
“大家都很喜欢他,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我对社交圈不感兴趣。”奥利弗用力地揉了揉伊莱的头发,“你在想知道些什么,小家伙?”
“我觉得,我爸很……不通人情,难道他一直都是这样吗?”
“我也离过两次婚,这有关系吗?”
伊莱应该没有见过乔舒亚,奥利弗想,不过他可能搜索过乔舒亚·温特伯恩这个名字。像是小孩子一些古怪的迷信,乔舒亚在他的脑海里被虚化成了某种精灵或者恶魔,把他的父亲变得像继父似的糟糕。但奥利弗也没有了解过乔舒亚,从未和尼尔谈论过他与乔舒亚的往事。奥利弗甚至觉得自己不了解尼尔,他似乎对任何事都兴趣缺缺,又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来生活,他不是任何时候都要谈论生意的人,奥利弗甚至觉得他把工作狂的性格强加在自己身上,像是与自己的搏斗。
“我知道你和尼尔有时候很难相处,但他甚至不能与自己好好相处。我必须承认,我不了解他,我不想跟你说其实你爸很爱你这种话,但是……试着原谅他。也许你会认为他太冷淡了,但我想他大概天性如此。”
伊莱点了点头。他通过尼尔知道奥利弗家的地址,好像尼尔早就预料到他会离家出走,奥利弗家总比黑暗的街道安全。第二天尼尔早上到奥利弗家楼下接走伊莱,送他去上学。他发觉尼尔的表情有些失望,并不是一种料中他行径的自得。
“我很抱歉,昨天我不该那样说话。”尼尔先向他道歉。事实上,尼尔经常会向他道歉,承认自己太冲动、言辞太刻薄、不守信,却只是令他觉得尼尔不像一名真正的父亲。
“不,是我的错……”伊莱小声地说。
到学校时时间尚早,伊莱没有立刻下车。他忽然明白了他昨晚和尼尔的争吵,与自己是否按时上床睡觉并没有关联,是因为他拆开了尼尔放在储物间的那个纸箱,里面全是旧书,他原本以为会是尼尔与乔舒亚的纪念品。“对不起,但我真的……好奇,关于乔舒亚。”
“如果我们没有离婚,我想你会喜欢他的。”尼尔说着,像是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他会做法式甜点,会十种领带系法,会把车开到一百二十迈。……我不知道你究竟在追寻什么,但他没有任何过错。”
尼尔不与伊莱谈论乔舒亚,并不是因为伊莱的年龄太小,而是他一生都不会与任何人谈论乔舒亚。
几个月后,伊莱的妹妹出生了,与他一样,也是机器代孕。一点征兆也没有,尼尔根本没有和他商量过这件事,他惊讶了很久,不过后来他发觉那是一种激动,他并不觉得这个女孩抢走了他的父亲,反而她唤醒了尼尔作为父亲应有的情感。她叫做乔安娜,让伊莱想到了乔舒亚。
他将要上大学那年,乔安娜才准备上小学。他拿到录取那天晚上他陪乔安娜下跳棋,从晚饭之后开始一直到乔安娜的睡觉时间,尼尔一直自己的书房里。他独自在客厅里坐了半个小时,才下定决心去找尼尔。
书房的门半掩着,他敲了敲门,就径自推开了门。尼尔没有开灯,窗外的灯光隐约地勾勒出屋内事物的轮廓。
“爸爸。”伊莱轻声交换他,忘了开灯。尼尔坐在沙发上,应了一声。他感到非常紧张,手上还握着一颗跳棋棋子,手心的汗让玻璃珠变得温暖。“我……我想告诉你,我没有报经济学。”
没有他想象中的发作,尼尔只是点了点头,“那么?”
他说了下去:“我报了……建筑艺术史。”
尼尔看着他,沉默了很久。在昏暗的光线中他看不清尼尔的表情,他只觉得非常紧张,仿佛尼尔透过他的躯体,正审视着他的灵魂,他的思想,他的过去和未来。他不知道尼尔会不会答应,也许他会和尼尔作对,也许他的信托基金会被冻结,也许尼尔会干脆与他断绝关系。尽管他和尼尔的关系一直很糟,但他从未真的反抗过尼尔,因为他事实上一直畏惧着尼尔,也因为尼尔对他从没有什么要求。
“你在担心什么。”他听见尼尔轻笑。“过来坐下吧。”
他又忘了去开灯,走到尼尔身边坐下。他感到尼尔把手放在他肩上,动作不太连贯,很生疏,因为尼尔很少这么做,然后尼尔又抚摸了他的脸颊,这令他莫名的反感,也许是因为太过陌生。但伊莱只是沉默地坐着,等待着尼尔的发话。
“我父亲说,如果我只有一个儿子,我也会让他继承家业。……我曾以为他是对的,我坐在他曾经的办公桌前,我以为我已经变成了他,但我没有。……伊莱,我会支持你的选择。”
这只是一句父亲常会对子女说的老套句子,但尼尔让伊莱感到,在做这个决定,他仿佛用了十多年去思考。“我曾想让你经历我曾经历过的,也想让你去完成我未完成的……我曾认为你是我生命的继承者,但我必须承认,你不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你。原谅我,伊莱。”
他发觉他的儿子在他的怀里哭了起来,好像他曾抱过的安抚过的婴儿。在尼尔的记忆中,他的父亲从没有这样拥抱过他,只有指责,他的父亲总希望他能证明自己配得上他生下来便拥有的一切,总是严厉地挑出他的错处,在他上大学前的暑假,他被要求去父亲的公司实习,他不断地犯错,被父亲在职员面前责骂,那时他从未想过要证明什么,只是面不改色地听着。他拥抱着哭泣的伊莱,仿佛拥抱着自己。
在这个暮春的深夜里,尼尔与自己和解。
他的父亲也叫纳撒尼尔,更多地被称作纳森,而他被叫做尼尔。他自我介绍后总会补上一句“叫我尼尔”,有时候就连签名都会写成尼尔·威尔森。但他觉得自己的逃避都是徒劳,只是漫长的时光将“纳森”的印记冲刷干净,他也从中因此解脱。尽管他到死为止都是个工作狂,但在余下的生命中,他再也没有感受到父亲依旧在注视着他。
尼尔抱着伊莱,脸贴在他的头发上,看向窗外的曼哈顿夜景,一片璀璨,像是广袤无际的星云。如果伊莱原谅了他,那么乔舒亚呢。他们已经分开二十年了,但他却希望乔舒亚在他身旁,也许此刻他们敞开心扉地交谈,乔舒亚原谅了他。爱意又回到了他的胸腔中,仿佛冬季过后,大桦斑蝶从墨西哥的中部森林里飞回了它们的美国故乡。
他们通常在年末见面,好像一年快要结束才想起这件事似的。今年他选了一家日式餐厅,是这些年来第一次在日式餐厅里。他不再像以往那样把配料和米饭分开,他只是夹着寿司将它们一并送入口中,他甚至夹不稳了,尼尔不知道他是太久没有用过筷子而生疏,还是因为衰老而变得笨拙。是的,他不再年轻了,也许是尼尔太久没有好好地看过他,衰老仿佛发生在一夜之间,他消瘦了许多,手背上附着明显的青筋,透出青蓝的血管。尼尔并不会更喜欢他衰老的面容,他们一般年纪,尼尔希望他们以同样的步调衰老下去,每天清晨他们一起站在盥洗室的镜子前,时光好像经过精确计量一样,准确地在他们身上留下相同的痕迹。
尼尔说他的儿子选择了建筑艺术史,不做评价,等待着乔舒亚的回答,他觉得有些紧张,好像乔舒亚的回答意味着对他的全部看法,他几乎以为自己刚才问了乔舒亚愿不愿意复婚。
“你在担心什么?”乔舒亚放下筷子,喝了点茶水。他又不想再说下去了,只是含糊地说道:“让他尝试去吧,总有一天你会为他骄傲。”
尼尔很少向乔舒亚谈起伊莱,此刻又不知从何说起,“噢,当然,我现在就为他骄傲。他成为我的校友了,他很聪明,我想他大学时应该会比我好些。”说到这里,他自嘲地笑了笑。大学本科时他和乔舒亚都是经济系的,他们接受一样的课程,在大课上总是坐在一起,教授们从不为难尼尔,但讲到某些难题总喜欢点乔舒亚回答,他的回答没有错处,却也谈不上新意或精妙,能让教授们欣赏地一笑、又不失高傲地讲下去。有时他半夜醒来,发现乔舒亚还在做作业,做课题或者写论文,他的成绩一向全优,乔舒亚并不需要刻苦,同时他也并不热爱他的专业。
谈话还是像以往一样无聊,他有太多想说的,但他不知道乔舒亚是否真的想听,还仅仅是出于礼节而微笑地倾听。他对乔舒亚,也许早就是一个普通的朋友,不能谈心的那种,表面上相处平和,实则貌合神离。而他又如何要求一个特殊的地位呢,他不知道他还拥有什么吸引乔舒亚的特质。
离开时街道上的雪没有化,道别后乔舒亚独自走向停车场,浅灰色的长摆大衣随着步伐摇晃,背影像是当年一样高挑迷人,穿过尚有行人的街道和树阴,轻微的脚步声似乎一下又一下地敲打在他心上。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会和乔舒亚谈起往事,他忽然觉得如果他们贫穷,也许他们会一直在一起,生活中恼人又琐屑的麻烦把他们绑在一起,他们都是不知名的公司里的小职员,拼命节俭才能负担起一个孩子的费用,他们总是争吵,但尼尔会在乔舒亚失望之前道歉,阻止他说分手,尼尔会紧紧地抱着他,仿佛无法承受失去乔舒亚,甚至连想象一下也不行。他们一生都居住在布鲁克林的某个狭小公寓中,把一辆福特用成废铁,饮酒是唯一的狂欢,□□是唯一的娱乐,在床上发泄过多的精力,以及苦闷和愤恨,直到一方安抚另一方,他们抱在一起哭泣,生活有的是痛苦。但他有乔舒亚,他的乔舒亚。那时一种带有诗意的贫穷和痛苦,让他想到雷德蒙·卡佛,也许不那么糟糕,会是厄普代克的中产阶级。如此生活着,苦恼,又无可奈何,刺耳的闹铃,堵塞的管道,天花板上的霉斑,不愿为之支付医疗的小病小痛,日复一日地侵蚀着他们的生活。
最后一次见面,尼尔六十岁。接近春天,尼尔刚过完生日,乔舒亚还差两个月就六十岁了。在百老汇大街附近的餐厅里,位置在大厅中。他们年轻时那么漂亮,总是目光的焦点,分享了太长的时光,他们似乎共享了许多习惯,或者是默契,当人们看着他们在一起时,仿佛在看一段多年前的电影片段,他们的对话和动作,仿佛事先排练过无数遍,仿佛有其特殊的轨道,不能被改变。而如今尼尔还有着岁月的眷顾,乔舒亚却病态地衰老了。
乔舒亚说他已经退休了,准备搬回洛杉矶。尼尔想起了道格拉斯,三十多年过去了,他依旧没有忘记道格拉斯。乔舒亚像是明白尼尔所想的一样,微微一笑,望向窗外,“现在向你说生日快乐大概不算太晚吧。……我想今年的春天迟到了。”
那天他很少说话,似乎思维不太清楚了,带着老年人特有的表达方式。尼尔几乎是恶毒地想,乔舒亚不再完美,他不应该在抱有太多的幻想和情感。
道别后他独自走了一段路,树枝上没有一片新生的嫩叶。乔舒亚说春天迟到了,好像他的生日就是应该是春天到来之时一样。他的生日并不是某种奇妙的天气预报,并不会那么准确,但乔舒亚把这当成一种准则。
乔舒亚的生日在夏天,尼尔想,从那天开始玫瑰就陆续凋谢了,有时准,有时不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