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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尔在感恩节前又见到了路西安,他本以为路西安会丢掉他留下的电话,但对方出乎意料地把它当做一根救命稻草似地随身携带着。在感恩节前一个周五,他知道乔舒亚会和朋友在一起,所以留在办公室里处理一些文件。天已经黑透了,他才准备离开,这时他接到了路西安的电话。路西安说他的车上被查到有□□,现在被拘留在警局里,他知道这事有多严重,他会被判刑,也许在监狱里度过四五年。尼尔听着他颤抖的声线,无声地笑了起来。那时他觉得自己要有个儿子大概也会像这样麻烦,然后他托人将路西安弄了出来,好像在练习着如何保护他未来的儿子。
路西安在车上一直强调着自己没有嗑过药也绝对没有接手过那包□□,似乎因为之前情况太过紧急他连外套也没穿,车上的暖气才让他恢复了血色。尼尔在一个红灯前停下车时,他才停止说话,并且花了很长的时间找回了理智。然后他向尼尔道谢。
多年后他还记得纳撒尼尔·威尔森,仅仅是记得而已,很难回忆起他的容貌,那是丝毫不差地符合某种标准的长相,好像每一个英俊的美国人都应该长成那样。
“下车吧,我想你还没有吃晚餐对吗?”尼尔把车停在了麦迪逊公园附近,他们走了一段路才到麦迪逊公园11号餐厅,路边是麦迪逊公园的绿树,枝叶在月光和人造光源中摇曳着。尼尔走进那扇不起眼的大门,看到室内的装潢,忽然感到莫名的熟悉。在路西安的社交网络中提到过这家餐厅,尼尔不禁自嘲地笑了。
他出过轨,也睡过比他小许多的大学生。有些大学生是为了支付高昂的学费,因为他长得不错,脾气也算是温和,他们总愿意和他聊聊大学生活与学业,而尼尔也愿意坦白他大学时是靠抄自己男朋友的作业应付过去的,成绩太差时就是他的校友父亲出面解决。而如今他工作勤奋,思虑周全,决策明智,令人不敢相信他大学时的学业如此糟糕,也让他那个挑剔的总是指责他的父亲感到满意甚至骄傲了。
也许是因为他父亲感到他已能独当一面,他父亲在半年后就撒手人寰了。老威尔森差点儿就能过上他的八十岁生日了,他与前妻生了两个女儿,尼尔是他与现任妻子的独生子。尼尔的母亲,薇萝妮卡·吉尔·威尔森,六十岁,曾是,哦不,一直都是曼哈顿的社交女王,为争夺遗产而停止了半年的觥筹交错,在那年元旦又重整旗鼓,回到社交界。而老威尔森的心脏病发生得太过突然,让尼尔忙得焦头烂额,没有半点时间去哀悼他的父亲,或者为了长久束缚着他的枷锁的消失而感到轻松。那段时间他多次见到了自己同父异母的姐姐,她们年长许多,衰老的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和憎恨,尼尔本来会有个弟弟的,只是母亲因为和父亲置气而一时冲动去堕了胎。尼尔看着他的姐姐们,想起了那个从来没有出生过的弟弟,尼尔不禁假想着,也许他会继承家业,而自己会成为诗人,在地中海的沿岸度过余生,或许他有自己的理想,而尼尔又不得不做继承人,但能看着自己的弟弟得到他想要的生活,仿佛如此尼尔也会感到满足。
那年元旦前夕只有他们在家,乔舒亚用椰子油和别的香料烤了一只鸡,尼尔在屋外用彩色小灯泡装饰着圣诞树。最近刚下过雪,树林被白色覆盖,天空是纯净的深紫色,云高而薄,不时有积雪滑落的声响,显得四周空间更为广阔空旷。这一大片区域中只有他和乔舒亚,每一间房间的灯都打开了,像是两个精灵躲在泛着橘黄色光芒的洞穴里。晚餐之后他们在院子里堆雪人,乔舒亚认真地用雪堆了一只狗,然后花了很长时间堆了一个半人高的北极熊,他们没有去看时报广场的表演转播,乔舒亚试图堆出一只猫,但雪很难被如此精巧地塑形,尼尔在一边用树枝在积雪里画了加菲的头像,乔舒亚看了大笑并且表示画得实在是太走形,接着他画了欧迪,画得像模像样,他什么都做得很好,简直令人嫉妒,尼尔转念一想,也许他在办公室无聊时也会画画加菲欧迪什么的。尼尔突然握起一个雪球丢在“欧迪”身上,然后大叫着“是加菲干的!”跑回了屋里。随后乔舒亚原谅了他,他们一起看电视上时报广场的新年倒计时。那是他们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元旦,多年后尼尔会与其他人一起看水晶球的下降,却听不见那几声南加州口音的倒数声。
水晶球下降,一年过去。尼尔回想起来,感到那一年平淡的不可思议,他的工作量增大,每天都过得忙碌而乏味。乔舒亚为此宽慰他,却令他感到自己像他的普通朋友或是某个客户。他经常感到非常紧张,又找不出原因,不知道是因为工作还是因为乔舒亚。有时他醒得很早,天还没有亮,乔舒亚在他身旁侧身睡着,面容模糊而又迷人,仿佛他们还是二十岁的年轻人,这十几年只是大梦一场。也许他们会分开,他几乎能确定他们的关系越来越冷淡,但他不知道乔舒亚是否早已发现了他的背叛,尽管他自觉谨慎,但却没有多大把握。
他会坐在床上,就那么坐着。在这寂静的时刻,他毫无理由地想起那二手游艇里狭小的船舱,其中的那张床很小,并不适合两个身材高大的成年男人,他们要想好好地躺在那儿,必须拥抱着彼此。而在这张宽大的床上,这种举动似乎是多余的了。
可他们不会永远留在那张床上。他们还是回到了美国,他们读完了书,他们结婚。他父亲第一次对他表示满意,是他的结婚对象。老威尔森似乎认为他会叛逆地选择一个不符合期望的对象,但乔舒亚符合他每一项标准。相同的阶层,良好的教养,温和理智的性格,出色的社交能力,优秀的学识和对诸事的见解。就连乔舒亚的长相,都是令他满意的不多不少的端正优美,第一眼就能博人好感,却不过分地耀眼。
在大学联谊时,乔舒亚经常被同学围着,半推半就地讲起好莱坞八卦,他的祖父拥有制片厂,他还有一位导演叔叔,他知道的很多,也擅长讲述,从不指名道姓却能让大家听得入迷,丑闻也能被他讲得十分幽默,引起一阵又一阵的笑声,尼尔觉得也许某天自己也会成为乔舒亚口中的“某位先生”。
乔舒亚还是不紧不慢地过着日子,他下班之后偶尔会陪摩根去中央公园散步,摩根当年是个雷厉风行的商人,到了老年竟没有一个可以谈心的挚友,现在只愿意跟乔舒亚谈谈往事,他记忆不准确,叙述总是前后矛盾,乔舒亚也只是听着,不时评论几句。摩根尽管当年有许多不当行为,但在婚姻上却非常忠诚,从一而终,而他的妹妹玛德琳年轻时却很不检点,大学毕业后结了婚依旧与不少人有不正当的关系,摩根多次说教也无用,没过几年玛德琳就离了婚,更糟糕的是玛德琳的第一任丈夫还是他的生意伙伴,从此他就厌恶起了自己的妹妹,随后玛德琳嫁给了一位芝加哥的医生,他们几乎断绝的来往。直到他妻子死后,玛德琳半是同情半是愧疚地来陪伴了他一段时间,一番开诚布公的谈话之后,他原谅了玛德琳,并且答应照顾她的儿子,路西安。
但摩根并不喜欢路西安,他长得太像年轻时的玛德琳,语气和作风也像,让摩根想起往年自己对玛德琳的担忧和自己名誉的损失,他总是在外游荡,摩根也不加理会,好像早先就料到了一般。他在上东区有一套复式公寓,他的妻子曾经抱怨过公寓太大,那时他并没有多想,但如今他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看着不能吸引他的电视节目,他想起自己往年心思全部放在生意上,给妻子优渥的生活却没有时间陪伴她,几十年来她从未抱怨过,只是在他们四十多岁的某天清晨,她平淡地说了一句:布鲁克,你不觉得我们家太大了吗。他以为她在说孩子,但现在他回想起这句话,回想起他去世的妻子,她把孤独留给了他,像是一种轮回。他总是睡不着,坐在房间里静静翻看他的家庭相册,大多是他退休后与妻子在各地旅行的照片,他反复地看着他们结婚时的照片,戴戒指、切蛋糕、跳舞,然后他听见了路西安轻手轻脚地开门、走进房间的声响。
他原本不想去插手路西安的生活,直到一天他听见路西安打电话时叫了“尼尔”这个名字。他明白路西安的口气意味着什么,而这个名字也很熟悉,很多人都叫尼尔,包括乔舒亚的丈夫。也许是老年生活太无聊,他调查起了路西安的行踪,就像当年对付商业对手一样,尽管他们见面很少会面,但却被他抓到了证据。他本不希望那位尼尔就是纳撒尼尔·威尔森,摩根感到自己陷入了两难中,他不知道乔舒亚是否知道这件事,甚至是否默认了,如果他把照片给乔舒亚,会是在破坏他们婚姻吗……这种想法很不合逻辑,但摩根一点不想失去乔舒亚这个朋友。
又是一次似乎平常的散步,初夏的中央公园里有轻微的虫鸣,不知名的雀鸟在林间跳跃,它们扑扑地扇动翅膀,如此愉快而不知疲倦地,仿佛正为着某种古怪的目的作出努力。摩根有意地往树林深处走,然后在一颗大树下坐了下来,乔舒亚陪他坐在大叔树根上。摩根为此想了很久,他觉得自己在多管闲事,但又为乔舒亚感到不值。他开口谈起了自己的外甥,说起他得知外甥和一个已经结婚的男人有来往,他越说下去,就察觉乔舒亚的神情越是不自然。乔舒亚在人前总是带着笑容,但现在摩根看着他微微地颤动着,努力地克制着情绪,不禁又怀疑起自己是否在破坏乔舒亚的生活,他并不是乔舒亚的父亲或是祖父,他没有资格和对方谈那个话题。摩根停了下来,拍拍乔舒亚的肩膀,“你看起来不太好。”
乔舒亚愣了神,突然不知该如何作答。摩根忍不住叹气,“这儿有些冷,把外套穿上吧,你不能好好照顾自己吗?”
树林很密,风夹带着湖中的水汽,乔舒亚之前脱掉了西装外套拿在手上,只穿着衬衣,的确有些冷了。但他并没有动手把外套穿上,他想起了他的祖父,道格拉斯,去世那年他二十八岁,但在道格拉斯心目中他永远只有八岁,永远是个小男孩,眨着一双天堂般的蓝眼睛,等着被照顾,等着听老故事,等着被教导富有趣味地生活、如何与人相处。在道格拉斯去世的前一天晚上,他好像感知到了未来似地握着乔舒亚的手说:“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孩子。”
他想着,不觉间红了眼眶,几乎要流下泪来,而摩根并不了解其中缘故,以为是自己说中了他的伤心事。摩根拿过他的外套,披在她身上,轻轻地拍着他的背,“一切都会好的,好乔希,没事的。”
事情并不会好起来,夏天还没结束,乔舒亚就和尼尔离了婚,摩根并不知道自己的那一番话起到了多大的推动作用,他甚至不知道原因,也不敢向乔舒亚询问,他只知道他们的分手非常平和,几乎让人怀疑他们当年究竟是为何而结婚的。乔舒亚没有为此消沉,他像往常一样工作,在哈德逊河边买了一套新公寓,找了个车库把他的跑车存了起来。至于尼尔,摩根只知道他和路西安再没有见过面了,他的外甥并不是他们离婚的原因,但他也不愿意再去猜测了。
事实上,尼尔每回想起自己第一次离婚,都会发现一些新的理由,他只能笼统地归结为厌倦。离婚两年后,尼尔由机器代孕得到了一个儿子,伊莱·威尔森,那是一项新兴技术,许多人还是愿意采取人工代孕,但尼尔似乎不太关心这些,有时他觉得他更愿意他的儿子与任何人无关。尼尔四十三岁时第二次结婚,搬到了曼哈顿,三年后离婚,奥利弗·罗德里格斯比尼尔小三岁,也是第二段婚姻,他家境很好,热衷慈善,尼尔觉得他是真的好心人,他对自己的儿子伊莱也很好,以至于他们离婚后,伊莱还会经常和他见面,甚至连青春期的各种烦恼也愿意找他谈。奥利弗也是纽约人,他非常热爱这座城市,总是和尼尔讨论他在纽约市地标保护委员会里的活动,并鼓动尼尔也参加,尼尔不讨厌这些,但也没什么热情,对他也是如此,没多久他又有了一个前夫,也是和平分手。比起乔舒亚,尼尔觉得奥利弗更像一位朋友,真正地体现了和平分手的意义,也许是因为他们之间没有太多回忆。第三次离婚在他四十八岁时,只持续了两年,第三任是一位年轻的律师,不同于乔舒亚和奥利弗的温和,他性格强势得令尼尔受不了,他的控制欲逐渐显露出来,这令尼尔想起自己的父母,于是在他彻底熟悉业务之前,尼尔果断地提出离婚。的确是个明智的做法,他很快成为纽约最有名的律师,极擅长离婚遗产一类的事务,第一段失败的婚姻只是他人生中不起眼的灰色一笔。
在第二次离婚后,他认识了艾德华·卡特,二十五岁的富家子,放荡而任性,因为彼此都把对方十分端正地定义为床伴,所以尼尔到没有觉得他有多令人厌烦。尼尔在无人时会叫他艾迪,甚至是孩子,他猜自己大概勾起了对方的恋父情结一类的癖好,从而对他更加地纵容。他会说起自己以前去过俄罗斯,和一个寡头搞过几次,还说他买过一个小岛,颇有兴致地和尼尔讨论了一阵如何在小岛上建一些奇怪的符合他个人美学的建筑。尼尔想起了当年乔舒亚想买一架游艇,那种极其昂贵的,将近八十英尺的,但却作罢了。艾德华也喜欢女性,他甚至会拿着杂志向尼尔指出他睡过哪些,毫不遮掩地说“她是个疯姑娘,有一次差点和狗做了”之类的话,还说起了那些技术特别好,然后突兀地问了一句:你睡过女人吗。尼尔轻笑几声,换上一副正经的表情回答,硬不起来。艾德华又问他:“你为什么离婚?我是说第一次。”
这是唯一一次由别人来问他这个问题,他还记得他们坐在卡特家的庭院里的水池边,躲在重重树影下,主宅大厅里正在进行疯狂的派对,肉体、酒精和药物,卡特夫妇住在南安普顿的海滨别墅里,从不管他。年轻时他和乔舒亚也参加过,但他们总是趁人们不注意时拿一瓶杰克·丹尼斯去花园里找个角落藏起来,轮流喝酒,聊天,有几次还在灌木丛边□□,差点被来找他们的人发现。尼尔想了个很适合艾德华的说辞,“因为被他发现了,我不想生活在那种宽容的目光下,你明白吧。”
他自己问过很多次,总能想出不同的回答,有时觉得是因为自己失去了年轻时的热情,而不想在看着乔舒亚这个见证者在自己眼前反反复复地让他回忆起往事。但不管是不是这个理由,他都失败了,因为他总是会回想起来,在拥挤的酒吧或是宿舍里与同学分享威士忌与香烟,那些天真的理想主义者的诗集与小说,冬夜里对着飘落着的茫茫大雪自问自答地喊道:“大地上可有尺规?绝无!*”
*引自荷尔德林,《人,诗意地栖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