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 一百三十二章 峨眉山西，长安千里（1 / 1）
黎明时分，窗外有麻雀的喧闹和院中早起的仆妇往来洒扫的脚步声。
上元已过，大山嗅到了一丝春日气息，往常不到日中不散的云雾已然不见踪影，黛青山峰如同美人两弯罥烟细眉，山坳间一泓湖水更如那脉脉含情的剪瞳。
一夜无眠的我精神仍然好的出奇，匆匆系上衣带推门而出，在道馆前土坪上站了一会便去了灶间，反而把厨娘吓了一跳：“姑娘脸色这样差，合该多歇会儿的。”
我搓搓脸颊，笑着到：“不说我还不觉的呢，躺着多半也是睡不着，还不如帮茹婶子做早饭。”
她就叹气，“姑娘是个好的……”
下一句话出于礼貌她自然不会说出来，但眼中的怜悯之色却无法掩藏。我笑了笑，埋下头一心一意和起面团来，看似平静，然心内的焦躁却按捺不住——我的这具皮囊，怕是再好不起来了！
左慈是个有真本事的，自见他的第一面我就认定了这一事实。他可不像他那个不宵之徒学些三脚猫的功夫在外头招摇撞骗的吓唬人，他于道术颇有所通，因此他给出的诊断确凿无疑是可信的。
过了正月初七我由成都出发到峨眉山，一路上是魏延找的人给打点的行程。宋锦葵上元十五那一日借着参拜道馆的名义过来看望。来时除开带着个先生府里眼熟的小女童，那个叫陈祗的也陪在她旁边。
当时我说一切都好，转头人走了，天一黑就咳出几口血来，气若游丝的模样着实把茹婶等几名妇孺吓得够呛。幸亏得了消息的左仙师连夜赶回道馆，将我带去山中温泉浸了几日，这才把小命救回来。
那之后他告诫到：“先前所以好转，不过是强弩之末的表现，往后日日静养，能够正常走动就是大幸了”。
听完我差点没背过气去。
我这样的性子，如何担得了“静养”二字？退一万步讲，就是我愿意，先生那里也没法交代啊！
左慈说：“事情原本再简单不过了，善主若是逞强妄为，擅意而行，那自然与寿数无缘。”
后来我又在床上躺了两天，等到能起身走动，左慈已下山访友去了，谁也说不清他什么时候回来，摆明我爱听不听不听不管的态度。倒是成都那边好像得了风声，派个背大刀的汉子送了一只包袱来。
包袱里是个四方盒子，盒子里是个手臂大小油光发亮的葫芦瓢儿，许是用的年头久了，上头显出一种玉石的沁色来。瓢把上挂了好几个编花色的小玉鹿，十分的精致。
敢情就是一洗头用的水瓢子。我纳闷地举着葫芦瓢儿，看了半日没看出明堂。
负责给道馆洒扫的哑巴大娘比比划划给她的老伴瘸腿大爷做手势，后者和我说：“阿元讲让你上野猪池那头去。她们乡里有那个洗澡用水瓢的说头。”
野猪池，什么鬼地方？我深觉眼前一阵阵的发黑。
当年张陵以鹤鸣山为中心设立上、中、下品二十四治及四品别治。建安三年张鲁另设八品游治，其第一治即为大名鼎鼎的峨眉山，一向有风光霁月的名声在外，从道馆所在二峨山望向对面，山腰那处湖水悦目怡人，难不成，竟有个如此接地气的名字？
哑巴大娘又是一通比划，好容易我才弄明白，原来野猪池在峨眉山西北面，人迹罕至的一个苦穷地方。
好天气不禁夸，收到礼物的当天夜里便下起一场大雪，早起我胸内淤塞，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可见去往野猪池的行程是一天都耽搁不得了。
道馆里剩下的几位个个都是弱不禁风样儿，古道热肠的茹婶自告奋勇说要陪我上峨眉，哪想她男人早上上道馆送菜，一听就火了，不仅坚决不同意，还骂她“腌咸鱼不知死活”，骂我是“病秧抽财鬼”。
对于突如其来的这场倒春寒，我深深感觉是老天在捉弄于我，默默收拾行装穿上鹿皮靴子，茹婶一路骂着他男人抹着泪花送出我老远。
第三日过了中午我才到大峨山下，雪粒子沾满了睫毛，大帽也粘了一圈雪花，靴子已经湿透了，两条腿像踏在烂泥潭里，哆哆嗦嗦使不上劲儿。
到山腰就好了。我暗暗给自己鼓劲说。那里是天师道驻地，有牛鼻子老道士们开的膳堂，没准儿还有热汤什么的……
未几雪停，泥田似的山道上出现了一串奇异的脚印，似马非马，似驴非驴，又行了几里后，一个骑着小木马的秃头男人出现在视野中。他也不是完全的秃，背后看他两鬓还留着两撮长长的头发编成俩小辫子。哟，原来是个羌人。
待马上就要赶超他的时候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半秃中年男人冲我龇牙一笑，我一时忍不住好奇心作祟，指指他的坐骑：“大叔，您这头小木驴好生别致。”
他甩头往旁边路面上吐了一口雪沫，挖着鼻孔回答我：“什么木驴？我这……是羊。”
驴也好羊也罢，关键是它是木质的，怎的自己会动起来？我飞快摇了摇头，直说不可思议。
他哈哈笑了：“小姑娘装模作样，这东西你又不是第一次见。”
我吓得结巴到：“啊，啊？”
他翻身跳下木羊背，在雪地上伸直了双臂抻了个懒腰，随后便从腰间摸出一杆挂着白色绦带的竹烟枪，咂巴咂巴地吸了起来——我的冷汗都快下来了，这位究竟是何方神圣来着？
“小姑娘莫要慌张，你包袱里背了个啥，拿出来给瞅瞅嘛。”
我很想夺路而逃，可心里不太有把握，闻着他的烟不像烟叶反而有种花的香气，我疑惑地停了步子。
他指指自己的烟杆，说：“南中那边淘换来的好东西，放心，里头是晒干的花瓣，烟丝我这淘换不着啊。”
我一个激灵，麻溜地双膝往雪地便跪下了，双手捧着包袱举到头顶，恭恭敬敬地说：“不知者不怪，冒犯了仙人，请恕罪。这是成都的诸葛先生昨日托人送来的。”
“他啊，我知道。”羌人大叔抓过包袱解开看了一眼，很是顺手便挂上了他的木羊角，而后道：“你起来吧。”
就在我茫茫然不知何去何从的当口，盘山路上头的茅草丛内一阵骚动，一只毛皮动物“唰”的窜了出来，往我俩面前一个打滚。定睛一看，居然是个戴大帽的四五岁女娃娃，穿的好似一只大棕熊，正鼓着嘴奋力试图爬起身，然后再次噗通面朝下跌了个狗吃屎。
羌人大叔一把将那女孩提溜起来，抖了抖她身上的雪：“鹿鹿宝哦！”
女孩子手舞足蹈地挣扎着，终于从他手中溜下地来，含着一只手指抬头看我：“哇，是你啊。”
我歪了歪头：“小妹妹，你认得我？”
“可不，爷爷把你从河里拉出来的。那时你肚子圆溜溜，有这么大。”她把手指从嘴里拿了出来，比划着两手说到。
我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什么？”
她又说：“你忘啦，前年在虎儿多姐姐的寨子里，爷爷把你送去的，我还喂你水呢。”
半秃的大叔伸手摸了摸女孩儿细软的头发：“鹿鹿宝，她不记得了。”
她扭头和那大叔说：“爷爷，你好么几天不回家，哪头去喽？”
“你爷上长安去喽。”
两人就这么着，叽哩咕噜在雪地里唠起家常来。我冻的半死，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鼻涕拖出来老长。
听到我吸鼻涕的动静，那一老一小终于肯回头看我了，大叔摸了摸瓦亮脑门，道：“瞧我这记性，鹿鹿宝，客人把你要的送来了。”
小姑娘伸手取了那只包袱，笑嘻嘻的说：“谢谢客人。”
“爷看，这是雕的我哦！”她拿出水瓢儿把玩着，手里攥着小玉鹿欢喜得合不拢嘴。
大叔拢着稀疏的山羊胡子，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向我说到：“小姑娘啊，我看你的样子，这是要往山顶去？”
我忙回答：“是，原本要上大峨西北边野猪池去的。”
“大雪封了山路，那头不用去，”大叔摇了摇头，往他的木羊腹中掏出一只密封的竹筒，“我们祖孙俩没什么好谢你的，这是自家酿的果酒，拿着尝尝吧。”
说罢也不理会我什么反应，径直将竹筒塞进我怀中，一老一小骑上大木羊一溜儿往前跑去了。我在后头跟着撵了一段，实在是走不动了，捂着肚角挪进了山腰湖畔的道馆中。
山门处正蹲着吃着烤豆子的几名道士见我走得直打跌，忙七手八脚扶着我在火塘前坐下。一个老道士问我是否从山下来。
我说：“是。”
他咋舌，直说我一个小姑娘家疯不要命的。
另一个小道一脸同情问我是不是被赶出家门了，弄得我哭笑不得，向他们追问那骑着木羊的祖孙俩去向。
小道把头摇的拨浪鼓似的：“我一早上一下午都在山门这儿，除了你并无旁人啊，也没有羊呢。善主是冻糊涂了吧。”
我忿然作色，正欲辩驳几句，一个老道端来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面片，汤油上还撒了一层爆香的花椒。
我吞着口水，顿时将反驳的话忘到了九霄云外。
几位老道拯救完我这穷苦百姓纷纷回身念他们的经文去了，剩下一个小道坐在我对面，抄着手乐呵呵叫我慢点吃，还要给我倒水。
经他一说，我这才想起怀里还揣着一筒子酒，拧开盖子闻了一闻：酒香浓郁，带着些微果酒特有的酸味。我向小道要酒盏，他瞟了那竹筒一眼，小声问我能不能分他一碗解解酒瘾。
我乐了，“不怕你师父责怪吗？”
他翻了个白眼：“打量我不知道呢，师父自己夜里还偷偷喝！”
两人各筛上一满酒碗，竹筒恰好见了底。我尝了一口觉得味道不坏，第二口便一气喝了个精光。
刚搁下酒盏，只听“哐当”一声，对面的小道忽然双眼往上一翻，羊角风似的倒撞下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