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7 一百三十三章 尾声(1 / 1)
注1:六壬式,即观星盘
最先听到动静的一名老道挪步出来,见我目瞪口呆的样儿,摆着手说到:“傻憨的!快把人扶起呀!”
我喏喏应是,同老道士合力将那小道架到火塘边的木榻上,他熟练地撬开小道的牙关塞入一只小木棍,向我解释说,他的这个小徒孙胎里带不足,十多年的老毛病,等发作过去就不碍了。
还真是隐疾发作。我暗松了口气,到底过意不去,把他酒盏里剩的一点点液体递给老道:“老师父,这个果酒他才喝的,会不会有问题?”又怕被人误会了,忙忙补充到:
“之前我喝了一满盏,什么事也没有的……”
老道翻着眼皮,手指蘸着酒水慢慢舔了一口。他面孔的皱纹抖动起来,眼珠瞪得大大的:“你,你在这儿等着!”
不久他们一个个从内堂鱼贯而出,问果酒从何而来?胡子最长的道士认为,我的果酒应该来自于骑羊的葛由。峨眉山的葛由有一片桃林,他的果子能够让人出骨脱胎变换为仙体。
但……只喝了一点桃肉酿造的果酒呢?
渐渐地,室内的光线越变越暗,胸口也一阵阵闷闷地痛。我没有听到答案,黑暗将我吞噬进去。等再醒来,连下三日的大雪已经停了,雀子们一本正经地挤在窗檐处蹭屋里的热气,不时用小尖嘴笃笃笃地敲着窗页。
正对着床的木头墙上有一道大缝,被许多搅拌干草的泥浆堵住了。
我很快意识到,自己回到了左慈的小破道馆中。
一位穿棕色皮草、长发束起仍然长逾双膝的美妇人给我端来热茶,眉眼之间一缕淡笑,叫人看了就生出亲切来。
她说她是我师姐,受师父所托特来照料我三日——今日已是第三日,她一会儿就得家去了。
我呆了几呆,心说先生瞒我瞒得好苦,不知顾成和蔡序是否知情呢?
她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一只手指搁在我的唇上点了点,咯咯笑到:“师妹想左了,我与你均曾拜玉溪白马洞水镜先生座下。”
“原来观主就是水镜先生司马德操么?”我傻傻的道:“可观主他原先只收了一名弟子,听说早年便病逝了。”
她就杳杳地笑:“难不成他如今做的是鳏夫?”
我心念一闪,迟疑到:“如此说来,我该唤您师姐还是师娘呢?”
她仍旧甜甜地笑,与我有五分相似的面孔上还有一模一样的一个梨涡:“你我本不相识,师姐还是师娘又有甚么分别呢,师妹过于小心了。你原该最是超然的一个,不过遭了些许挫折,如今怎的畏缩起来了?”
我只得道:“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合该多留个心眼儿。”
她轻轻的拉开我的手心,凑到唇边吻一吻:“广兰小师妹,如今天下大乱,我与你师父将要隐去了。临走他老人家放心你不下,硬要我这便宜师姐走一遭,替他开解开解你。”
我一听,立时挣扎下地给她磕头:“广兰惶恐,还请师姐赐教。”
她端坐床边受了这一礼,因叹道:“知你是个伶俐性子,也罢了。”说着拔下头上三股钗依次摆在床边,又到:
“金钗,银钗,玉钗,你选一支去。”
我紧张地将三件首饰扫视了一通:俱是顶顶普通的双股钗。一时听她在耳边解释到:“这三股钗,乃是三年前我嫁与德操时,丰先生所赐添妆。金钗有延年益寿驱邪保命之效;银钗助修行,五十年后当有大成——至于最小的这只玉钗,玉钗可通神,通晓过去未来事,不比你那六壬式差(注1)。”
她双眸泛着桃色,似笑非笑地打量着我,饶是我面皮厚重亦不禁热了热。细细思索后,我低头指指金钗:“它吧。”
她细眉扬起,脸上带了了然之色:“如此说来,师妹还是打算做那入污泥凡世的肥鲶鱼了。”
我恭谨地道:“是,诸葛先生有训,不敢不遵从。”
“你啊,就是将他们看得太重了。”她说着,轻巧地站起身,拾起剩余两股钗,费力地试图重新整理她的长发。我急忙上前接过银钗与玉钗,替她梳理那厚重的青丝,忍不住赞叹到:“师姐这一把烦恼丝,绸子似的闪亮,真叫人羡慕呢。”
她垂了垂头,一个柔柔的眼风过来:“嚯,吃了葛由的仙桃琼浆,这是彻底的活过来了?”
我情知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干笑一声赶紧闭了嘴。
临走时她步伐犹豫地在门槛处立了许久,忽然回眸冲我一笑,说:“广兰,师姐谢谢你了。”
我迷惑地望着她,试着说些什么,然而她摆了摆手,左右手交叉地拉紧她的大皮草走了出去。
晚饭前茹婶子进房侍候我穿衣裳,小声和我说:“小兰姑娘,你娘家大嫂长的可真好,穿的也富贵,啧啧,那身衣裳不得几万钱做不来。”
我怎不知我娘家大嫂是谁?皱眉一想师姐的装扮,我立马就释然了,随意到:“哦,大嫂她娘家是临邛大户。”
“怪道说呢!”她感叹着,轻轻扶我的胳膊:“姑娘今日可觉着好些了?婶子给你炖了香菇鸡汤,走,咱们上饭厅去。”
一连睡了二三日,此时的我正是腹中空空,闻言不由的咽了咽口水,勉强保持着神志说:“记得咱们观里没养鸡啊。”反正,总不可能是她那位一毛不拔的丈夫良心发现给送的鸡肉。若是她掏的私房给我进补,那就太叫人过意不去了。
她说:“正要和小兰说呢,前头送你回来的老道士之后又来了一次,跟着还来了个阔气的胖老爷,给咱们送了好几大篓山货并三千钱的香烛,说托姑娘的福,医好了他儿子胎里带的顽疾。”
一盏桃子酿,连我这半截身子入土的都拉回来了,他一个癫痫算得了什么?我耸了耸肩,说:“实天之力,非我之力。”
“姑娘说什么?”
“没什么,咱们去吃饭吧。”
她搀着我走了一路,忽然抬头看一眼我的头顶,笑说:“姑娘这金钗怪闪耀耀的,莫不是姑娘大嫂送的。”
我说是,“她有心了。”
我的那位师姐,年纪不过二十出头,她的左眼睑处有一枚青痣,笑起来有梨涡,她和我一般高度一般胖瘦。她八岁拜入白马观,比我更早地受了君山丰先生的点化。
她才是真正的周兰,可惜叛逆如她,不仅对凡俗世间的家人丝毫无可留恋,而且将那超脱世外的水镜先生拉入了红尘。
我赞叹她的特立独行,但我并不赞同她的所作所为。我与她有太多相似之处,但至少我们的鞋码是不相同的,无论如何,她或许踏出了许多的步子,但最后都被我的步子所覆盖。
幸好我并没有被这个真相吓退。我慢慢想着,抬眼看向了远方。
这一场雪霁后春水融融,群山如洗,柳枝新发,空气甘美香甜。建安二十年的春天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