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 一百二十七章 顾成(1 / 1)
九月十日是顾成生日。他独自从西营返回城南锦里的府衙时,刚刚卯时过半,天光明亮,是街面洒满阳光的好天气。
回到住处,恰逢几个换完班的侍卫迎面走来,领先的一个和他打招呼:“阿成回来啦。”
顾成微笑点头:“是。放假还轮值,列位辛苦了。”
顾成推开门,大步迈步进屋,目光被屋中唯一的矮几上放置的木匣所吸引。
杉木质地的长条木匣散发出特殊的香气。他将木匣捧在手,缓慢地揭开,抚摸内里贮藏的利剑。
十年如一日毫无情绪起伏的生活,倘若面对外人,顾成还能装扮少许喜怒哀惧,而当独处,他早已忘却怎样表露感情。
一觉睡醒,顾成继续精神抖擞地加入侍卫队伍惯例的轮值。他佩着新的长剑跨入府衙内苑,径直来到军师将军的公署。
门口侍从见顾成前来,并不通传,直接开门:“顾大人请。”
他表情冷然,点一点头迈进门内。
午后明亮的光线透过窗扉照射在地面,密密铺就深绿色菱形花纹的厚绒毯上飞舞着细小的灰尘。正厅主位之后是齐人高的木橱,从打开的橱门看去,几卷简牍凌乱地堆放着,似乎被什么人匆匆忙忙翻找过。
益州牧新委任的军师将军诸葛亮,怀抱七八个简牍从木橱后走出来。见着顾成,他明显松了一口气:“阿成来的正好,过来帮我。”
顾成不敢怠慢,疾走几步,上前接过沉重的简牍:“军师,这些交给侍从做就好了。”
诸葛军师卸下重担,顺手掸一掸弄皱的袍子,施施然端坐主位,摇起他的羽扇:“旁人我不大放心,还是你帮我吧。”
“属下遵命。”顾成只好不辞劳苦,一个人默默搬运完数百卷简牍。待他忙完回到桌案前,军师放下手中笔,抬头问:“见着他们了?”
顾成深知军师的脾气,他理了理袖口,上前一步,不慌不忙地回答:“是,听闻一行人昨天进城时碰见惊马,广兰受了点小伤。阿序急着见您。”
军师重新拿起笔,在砚盘蘸了蘸:“惊马一事,外头可还听说有其他人受伤?”
这件事顾成了解不多,斟酌片刻,道:“据闻驭马的军士当场殒命,其他未听人说起。您需要的话,属下立即将负责人带过来。”
“不必了。李严的部下,做的什么事。”军师写了几个字,复又将笔搁下,“今天宵禁前我会回府,你派人说一声。”
“诺,属下知道了。”
“你去吧。”
“属下告退。”顾成转身离去,黑革软面的靴子踩在地上悄无声响。在手指将将触碰到门框之时,他听到军师唤他:“阿成。”
他急忙转身,垂首而立:“是。”
“还是你亲自去一趟吧,现在就去。看看她伤情如何,回来告诉我。”
被侍女引去探望周广兰的路上,顾成回忆起十六年在荆州见她的那一次。那会儿她身体明显就不好,脸色惨白神情萎顿,听口风,约莫在江东那一头颇吃了些亏。不过,后头半月丰先生不是给治疗过了?他皱了皱眉。
顾成进入房间,坐榻上的周广兰听他到来,立刻抬头,并露出喜悦的表情:“阿成!”
“中午不休息吗?” 他在外头一贯的风度翩翩,打了个招呼,摘下佩剑放好,掖了掖衣摆在她对面落座。
周兰甜甜地笑:“早上起晏了,不困呀。”把手中耳豆搁下,对旁边侍女说:
“我和阿成有话讲,你下去吧。”
顾成很随意地拿过她面前搁的耳豆:“你这吃的什么呀?”
“枸杞薏米粥。”她微微抿着唇,偏着头微笑注视他,看得出对他的来访是发自内心地高兴,“对了,见过夫人了吗?”
顾成将食物容器递还到她手:“夫人在午歇呢,我先过来你这儿。”
两人寒暄了不几句,很快,周兰捂住胸口,唇色开始发青。
“广兰?”顾成怀疑她又犯病,伸手越过小茶几,轻轻摇动她的肩膀。
“啊,我没事。”她一手支撑在桌案,一手捏住了耳豆,她的手在发抖,薏米粥随之倾斜,要不是顾成帮扶一把,一准儿洒在地上了。
她显出十足的窘迫:“对不起,我,我有点不舒服,我先进去了。”放下耳豆匆匆走进内堂。
顾成回去和军师一五一十把情况说明。
用罢晚饭,军师和几个不认得的小吏有一次短暂的谈话,之后他叫来顾成:“去准备马车,我们回府。”
一整队护送军师的侍卫全程由顾成亲自挑选和训练,都是忠直可靠的人。尽管如此,他还是拿出十二万分警惕,亲自立于车旁加以护卫。
刘璋那酒囊饭袋一昧的纵容手下恣意妄为,治下益州法纪松弛,恶徒横行,从入蜀伊始,军师已遭不下五次有计划的刺杀。虽然每次皆是惊无险,但顾成因此对出外行程有了太多忌惮。
直到将人平安送入将军府内苑,顾侍卫这才舒展了眉头。
他抱剑在房门走廊来回巡视。屋里夫人说:“适才锦葵那丫头说广兰醒了,你正好去看一看。”
片刻之后军师打开门,对顾成说:“过去吧。”
半个月亮挂在天际,散发柔和的光芒,周广兰双手抱胸站在门口,觑着檐角铃铛怔怔出神。两人来到她面前,周兰茫然转头望着他们,“啊……”
顾成上前一步将门推开,道,“进去说吧。”
待两人进入屋子,顾成关好门,他绕着屋子慢慢走了一圈,机敏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将走廊拐角两个侍女遣开。
回到房门处站定,屋里传出低低啜泣。
“那不是做梦,我见着杜明翰了。”女子的嗓音悲戚婉转,浑不似他所认识的周兰。
“你病了。”
“前头我病的厉害我知道,可我确定看见他了,我能感觉到。先生,他还活着对吗?”
“明日我开几副方子,你在府里安心住下,好好调养些时候吧。”
顾成不清楚杜明翰这个人是谁,不过没听错的话,军师回避了广兰的问题?倒是极难得的情况。
“不,不,过几天我最好还是上别处呆着,免得惹了不该有的麻烦。”她停顿了一回,放弃了刚才的话题。她似乎喘的厉害,接着开始咳嗽,“对不起……我的肺简直糟糕透顶。”
军师的声音并无更多起伏:“原本过一段自会无事。你最近的心态,我不想说。”
顾成明白军师话有所指。作为唯一被选中拜君山之人,周兰和常人不同,甚至大部分修道者亦不能与之相比较。但是军师这一番话,未免不近人情,也不符合军师惯常作风。
她的嗓子喑哑:“可能我……心里头不愿意好起来。”
“那是什么话。”军师淡淡地。他指出,“终究你不同旁人,有些事早该想通罢。”
“对不起!”她再道歉,情绪愈加激动了:“这回我……糟糕透顶!东西没能拿到手,还把人给弄丢。”
“唔。”
“诸几门儿,就是那个首领,他们没有发现公孙。”她声音越来越小。
“你所说的情况,我曾经得到过一点儿消息。我私底下算了算,那个,恐怕没有生还几率。”
闻听此言,顾成产生了疑虑,军师这句话什么意思?那名被追踪两年多的叛徒公孙邵死了?
广兰“嗯”了一声。
“退一步,就算他还活着,也不能改变任何事。今上第三子久病缠绵,立太子的事朝议不会再提;那汉中的张鲁一定会投降曹操,不过是早几月迟几月的问题;从荀侍中辞世开始,曹操的九锡……朝里再无人会反对。”
屋内谈话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顾成盯着屋檐的玉兔,许多熟悉和不熟悉的人名与地名从他耳畔飘过。他并不在意这些。
“……如此一来,显而易见的是幽并两州那头的局势仍然很复杂,待你痊愈,这些我会做出解释。希望这番对话令你有所宽心。”
“谢谢您。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早些睡吧。”
屋内传出衣袍摩擦的窸窣声,顾成伸出手预备替人开门。
“先生等一等!我……前几日我让一个叫霍戈的小伙子送来的小婴儿,阿成和您说了吗?”
“啊,那的确是非常出人意料的一桩事件。”军师的嗓内带了点笑意,“他长的很好,改日得闲,你去探望他吧。”
顾成开门,随即利索挺直腰身:“军师。”
军师拉上门扉,启步往回走。顾成跟在他身后一步远的地方。
“适才广兰和我说起那一名小童,倒是忘了问,阿成将他安置在何处?”
顾成花几秒钟组织好语言:“是,按照您的吩咐,目前在青城山。原本预备替那小子寻个奶妈,不想离开的时候他已经能吃下两三面饼了。”
“那便好。”
夜晚的空气很凉,露水下降到花园的草叶,一株生长茂盛的茶花树的叶片伸展到走廊,叶梢一滴露水即将坠落。
军师停下脚步,伸手将它捋到指尖。他凝视指腹那一粒滚圆的露珠,忽然开口:“阿成,礼物还喜欢吗?”
“是,属下很喜欢。”
军师没有回头,但顾成知道,他有了笑意。
军师继续往前走去。顾成跟在他身后一步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