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 一百零五章 洛阳(1 / 1)
注1:吴质,字季重,兖州济阴(今山东定陶)人,三国时著名文学家。官至振威将军,假节都督河北诸军事,封列侯。起初因文才而被曹丕所喜爱。在魏文帝曹丕被立为太子的过程中,吴质出谋划策,立下大功。与司马懿、陈群、朱铄一起被称做曹丕的“四友”
两日前。邺城西园。
月华如水,琴音潺潺。高髻严妆的美人皓首微垂,十指专注拨动琴匣六弦,身旁的黑衣男子侧身而坐,双手交握在膝,身体向前倾斜,显然在全神贯注地欣赏琴曲,二人俨然入于画中。
我趋而向前,俯身大礼:“见过大人。”
“唔,起来吧。”
“诺,谢大人。”
他指尖拈着袖口金线,显得很随意放松:“可知我是誰?”
我大着胆子抬头扫视他一眼:“民女斗胆揣测,您是大公子。”
“果然聪颖!”黑衣男子摆正坐姿,嗓音带上三分笑:“不愧是季重(注1)举荐的人。这满朝上下,知元城令是我幕僚的不过寥寥数人,你倒是说说,你一个小姑娘如何知道这些,嗯?”
这大公子曹丕可不是曹植那般好相与的,一个不留神,弄不好就得到漳水喂鱼去。思索片刻,我抬起头来暧昧地笑:“九州多异士,魏公一日未将江东与陇蜀纳入袖中,就一日有民女这种班门弄斧的小丑前来贵人您面前讨赏呀。”
那头曹丕本还是笑着,忽地就收了声儿,把袖子一甩:“郭姬先下去。”
“诺,妾告退。”
裙摆拖地的声响渐渐远了,孤零零坐在石凳上的曹丕低下头,好像从一副看不见的眼镜的上方审视我:“你叫苏修西?”
“诺。”
“你后头,是什么人?”
“小人乃是秉承冥冥之中天帝旨意前来呢,再没有其它了。”
“放肆。”他说,语调带着奇异的拖沓,明明在训人却听不出一丝训斥的意思:“小姑娘信口开河。我可听说你是苏则的侄女,一意到本郡买卖粮食来的。”
我暗中翻白眼,明着那笑的是温和腼腆:“苏太守是民女堂叔不假,不过他那般正人君子实在不懂内里弯弯绕的,话不瞒您,公子植他在这一项上头亦是一贯的迟缓,绝没大人您慧眼识珠。”
“嘴皮子很利索。”他翻起袖口,慢慢地说:“你的事,吴大人都报给我了。我觉得吧,小姑娘话头不够动人。”
“为表心志,民女这处尚有一份大礼呈送与公子。”我作狗腿状。
“讲来。”
渡口点燃了火炬,黑夜已然降临。错过了下午预定的那班渡船,下一班要等到明天拂晓。
搜捕结束过后,何晏来到我身边坐下,默默地捧起热汤在喝。不远处是燃起的巨型篝火和执戟来往的士兵,从黄河吹来的夜风,带着泥土的喧嚣围绕身周。
我把挽起的袖口放下,遮住将将痊愈的伤疤。
身边的人忽然开口:“我认识那个石一清。”
“嗯?”
他斯斯文文地放下汤盏子,取出帕子擦一擦嘴角,然后说:“那是灵怀皇后身边的老人,当年董贼之乱救过皇帝的,后来随同山阳王来的邺城。”
“他对刘懿,倒是死心塌地的忠心。”
片刻的寂然,何晏又说:“公子植会是仁德的君主,为什么选择曹丕?”
“乱世不需要仁德的君王。”我慨然。
“这不是你真实想法。”何晏指出,“我看得出你非常惋惜。”
“我是个读书人呀,当然喜欢仁德的君主,好似刘皇叔那般,总归比曹公好。”
他欲言又止,改口到:“刘懿算我半个表亲,希望丞相不会要他性命。”
“不过是一次不成功的谋反,他好歹是皇族中人,曹公能如何?”我哼了哼,不自觉地警告他:“反而是何公子放诞不羁成为惯,千万记得别再搅进这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
“人生如白驹过隙倏忽而逝,生死由天定,随心而活便好。”
“鬼扯。”我嘟囔。
这时有人打马来到不远处的篝火之前,下马时弄出一阵盔甲撞击声,我敏感地站起,将自己掩藏进黑暗。何晏立身迎上来人:“曹将军。”
“平叔在此处作甚?”与何晏说话的人嗓门洪亮,分明是曹真,“这里是你小孩家能掺合的吗?胡闹,还不速速回城去。”
“二哥这话说的,公子丕他又怎的了?”
“你不是不知道他,我说你们哎……”
两人在火堆前足足争论了一刻钟,到底曹真拿他小弟无奈,气哼哼地走开了。
何晏一脸没事人地走回来坐下。我从黑暗里踱出来:“你那什么态度呀,也不怕得罪人,他可是曹公面前顶顶的红人。”
他嗤笑:“我俩什么交情,不说也罢了。”
我没接茬儿,问他:“东西你弄到手了?”
“……嗯。”
这边何晏详细向我解释事件首尾。两年前刘懿来到邺城,机缘巧合之下,从西席处得到记载“束”之密宗的文字,于是他派人窃去貔貅玉,暗地韬光养晦拜术士为师习得道术。
山阳王计划先把母亲宋贵人和亲妹子刘柳从皇宫弄出,再给缺乏忠诚的曹大人来点儿夺兵杀将的滋味尝尝,哪知半道被七八只伸出的手一同搅黄了。
曹丕揭穿潜在谋逆立了首功,何晏抄底得了貔貅玉佩,就我两手空空,不不,还倒贴一个得力助手给了刘懿小儿。
我嚷嚷太亏了,扯住何晏的衣袖逼迫他匀点儿补偿。
“前头你令贵人失踪,按理合该是我寻你的事儿。”他似不经意提起这茬,乘我愣神的功夫顺势抽走衣袖,坐下火堆旁摆弄衣绦。
我支吾到:“那啥,大不了你爽快点开个条件吧。”
何晏想了想,说:“把你手里剩的粮食舍给我。然后我告诉你玉玺的下落。”
你大爷的,做人要不要这么无耻!我强忍宰人的冲动,磨着牙把剩的麦帛摸给他:“就这些了!”
他将其展开细看,就着火光摩挲上头朱红篆体,接着露出迷死人不偿命的笑:“嗯。有个眼线报来,山阳王手下去过一趟洛阳,你可前往一试,祝好运啦。”
我铁青着脸:“妈的,敢情你老早知道,拿个消息在这待价而沽!”
他笑得眼睛眯起,露出浅浅梨涡:“哦,真是的,太粗鲁了。明明刚得到消息我就与你了呀。”
我怀疑地瞪了他一眼。
他道:“豢养方士的,九州内非止你一家,还不许旁的人望气推算一个结果吗?”
洛阳城群山环抱,西接秦岭,东临嵩岳,南有伏牛,北望太行,洛、伊等四水蜿蜒其间。东面虎牢,西面函谷,所谓“河山拱戴,形胜甲于天下。”
东都是威严的,除开迤逦在渭水畔的西都,这世间凭它哪个她都瞧不上,只把我等匆匆路人当作浮尘看待。
满面浮土容貌憔悴的苏某人我拖着半死不活的瘦马,气息奄奄跋涉到洛阳东门前,忍不住抹一把心酸泪——从过汜水关后坐骑便染了时疫,没奈何,我将何晏送的宝马与黑心的客店主人换了三五大钱,再倒贴上珠玉翡翠,买来这山鸡模样懒的要死的小畜生,一路走走停停,端的沦落到秦琼大将军当锏卖马一般境地。
我于是很消沉。
更令人消沉的是城门守卫任我上窜下跳口灿莲花也不放我进城去,理由很简单:曹丞相有令,流民一律不许入城。
城门口倒是一溜儿摆开了粥棚子一日两次的施粥,只一条:太阳落山后不许闲杂人等聚集此处。明日还想领粥?可以,晚上乖乖滚远些儿,别叫上头看着有碍观瞻,影响市容市貌。
稍远的洛水边热闹好似吉卜赛人的集市,河岸的对面不时有巡逻卫队经过,士兵手里擎举的火把在水面延伸出璀璨火光。夜空开阔,明日必是个晴天头。
我寻一块平展石头舒手舒脚地坐下,把马缰握在手里,困的哈欠连连。
瘦马不识眼色,呼噜呼噜地吐着响,昂头挣扎意欲跑开。
“臭烘烘的,得瑟什么?”我翻个白眼,拿起鞭子轻轻抽它。
畜生很会装模作样,仰头就是一阵嘶鸣。
我立起眼睛,跳起脚来:“小孽畜,不过一顿饭没喂你,好大脾气性儿!”
我与小畜生两个吵得欢,正发展到泼妇骂街的桥段,没防旁近一位少女发话:“这位公子,莫责打它了呀,妾这里还有些草料,公子若不嫌弃,便给马儿喂些吧。”
我猛地把头转过去,色眯眯盯着她。是个出落的极好的美女,脸蛋也罢了,那身材……唔,看她一副没吃过苦头的样子,不像孤身一个。
果然,不等我开口再搭讪,一位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走来把手中长剑一按:“三妹,怎么了?”
我方与何大美人分别,见这青年有些姿色,也不过敷衍一笑:“抱歉抱歉。”
“哥哥误会了,是我寻这公子说话,欲把我们剩的那些草料送与公子,反正,反正我们用不上了。”她越说越小声。
青年不动声色地走近,格开了我俩距离,道:“三妹又任性了,哥哥是怎生与你讲的?出门在外,你一个姑娘家,莫要冒冒失失。”
少女脸一红,把头低下去:“小妹知错。可那马儿实是可怜,不由想起我的骆白来……”
见她愁眉紧锁娇怯不胜的小模样,我脑袋一热,脱口便到:“既如此,这马送与姑娘好了。”
“不敢当。公子的好意,在下替家妹谢过了。”
我咳了声,“那个,这位公子,我是真心诚意把马儿送与你家小妹的。主要是我这人太懒,日日喂马十分的麻烦,我看你家小妹是个爱马的,将马儿托付予她最好不过,免得马儿跟着我挨饿,到时我又忍不住要揍它。”
“你别揍它呀。”少女拖了哭腔急急说到。
我笑嘻嘻把马缰递到青年手里:“喏,拉好别叫它给跑啦。”
青年一拱手,不着痕迹地避开我,正色到:“萍水相逢,正是‘无功不受禄’,这位公子的好意我们兄妹心领了。然而你我皆因兵祸流落,身无长物,怎好夺人所爱。”
我一听,得,大兵遇秀才。于是一挥袖:“兄台如此说,我也不好强人所难。不过不知这位姑娘说及的草料,能不能借在下一把?小畜生饿了好几时辰,怕是脾气上来了不死不休。”
少女眼睛一亮:“我去拿!”
我和他哥哥一左一右地站在瘦马边上,含情脉脉地注视少女用一双柔荑细细把草料喂给小畜生。我想起自己晚饭没个着落,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那青年好似看穿我心思,“看天色已晚,兄台若不嫌弃,与我们一道用些吃食可好?”
我眉开眼笑:“不嫌弃,当然不嫌弃。”
青年眉头皱了皱,忍耐着脾气,说:“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