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 一百零一章 蛰伏浅水(上)(1 / 1)
注1:酪浆,牛羊等动物的乳汁。李陵《答苏武书》:“羶肉酪浆,以充饥渴。”
注2:饕餮,一比喻贪得无厌者,贪残者。《魏书•桓玄传》:“取妾之僭,殆同六体,乃使尚书仆射为媒人,长史为迎客,嬖媵饕餮,贺同长秋。”
注3:鸿都,汉代藏书之所。《后汉书•儒林传序》:“乃董卓移都之际,吏民扰乱,自辟雍、东观、兰台、石室、宣明、鸿都,诸藏典策文章,竞共剖散。”
注4:公宴,亦作“ 公筵 ”。公卿高官或官府的宴会
赵煦揽着我一路狂奔:“幸好外头来人,使得守备松懈下来,不然今夜小人只能去棺材肆挑拣好料,预备三天后到西市替你收尸啦。”
我恨恨地“呸”了一声,问他:“现在我们去哪?”
“白日城里展开了搜捕,没甚么地方是安全的,不如——到武卫营去。那处一向守备森严,但此时该是我们的好去处。”
“疯子。”我口中说到,然眼神充满嘉许。
曹魏有前中左右四军主力,曹操本人有六样精锐兵,分别是武卫、中垒、中坚、骁骑、游击和青州兵。留在邺城的二处兵营属于武卫,为领军之主,另有虎豹营单独分属曹真掌握,是如今朝中任职的二位公子也无法轻易调用的。
之前我曾推断认为何晏他想要谋取这些兵力中的一部分。
那个夜晚,他点燃油灯放置在窗台,眉眼一道陷入浓稠黑暗中。他面对着我,双手交并举起,凝神欣赏微弱灯光在纤细掌骨边缘勾出轮廓。他有着女人自叹弗如的肌肤和柔软腰肢,立于彼处,正如露痕轻缀的出水莲花。
“适才窗口那位,他可藏了些小小心思于怀中,女君你是否有所察觉呢?”他沉稳地开口。
我用铜壶沏一盏茶:“尝尝我带的茗品,是出产于巴郡的茶叶,有市无价哩。”
他蹙着眉,揭开茶盏往里瞅,随即微微撅嘴:“罢了,这苦涩的什物我喝不惯,只有你们吴人稀罕。”
“据传闻,何美人喜食鲜卑人甜美如蔗水的酪浆(注1),这里我不曾备下,有所怠慢。”
见我只顾讲闲话,对他的“提点”不以为意,他于是叹气:“想来你早就察觉了罢,故才没甚触动。”
我作无奈状:“他进出九重宫阙如入无人之境,至今未把我甩脱,不过是顾及钟先生。对我本人,他可没一丝惧怕。”
“养鹰须防备鹰啄眼,周小姐大意了。”
我忿然:“家中小事,不劳大人挂心。”
他坐下来,柔声说:“我们不谈旁的了,我与你说一个典故。”
当年,也就是汉灵帝刘宏那会儿,有一位叫做胡广的太尉,乃是历事安帝、顺帝、冲帝、质帝、桓帝、灵帝,为官三十多年的六朝元老。在这个时代,提到胡广的大名,要尊称他为文恭太尉。他与声名在外的陈蕃同朝为官,是大儒蔡邕的老师,被评作“柔而不犯,文而有礼,忠贞之性,忧公如家”,得到朝堂“穷宠极贵,功加八荒”的待遇。
在世人所不可能知道的另一面,朝廷对于他的尊崇有另外的审议:当时的汉家皇族还未凋敝到现在的茕茕,位高权重的刘家长者获知,胡广从他隐居在洞庭蛮荒之处的父亲那里得到了足以颠覆众生的力量,因此对他格外优待,权作安抚。
“那便是‘束’吧。”我感慨到。
“然也,并且不是一部分,而是全部三枚玉佩。”
我不禁油然起了钦佩之心:“虽然那糟老头一昧尸位素餐,好歹在他手上,它未曾脱漏出去,不然天下早该大乱。”
何晏苦笑:“谁说没有?文恭太尉的夫人章氏是蔡邕夫人的姊妹。他过世后,玉佩辗转去到蔡伯喈手中,险些被董卓谋取。”
这些事发生少说也有二三十年了,可听到这,我还是忍不住失声:“啥?”
“你叫什么。”何晏不满。
我怔了半日,扶额说:“我视董卓如饕餮(注2),你说骇人不骇人。”
何晏亦是一怔,跟着不觉持起茶盏喝了一口,于是免不了一通咳呛,“好苦……”
还是回到他的故事上:董饕餮被王允曝尸后,蔡邕这位先就与董有旧,后又得罪王允,因而蒙冤下狱遭处死。蔡伯喈去世,他的家财皆被抄没,玉佩辗转流失,分别被先生、周瑜、以及何晏的父亲得到。
“家考不明就里,将玉佩束之高阁,是我后来整理检阅鸿都(注3)典籍,无意发现了这个秘密,回想家中那一物确乃‘束’之掌玺。”
哪本古籍会记载这种石破天惊的秘密然后置放在公共图书馆呢?又不是《达芬奇密码》。鬼知道他打了多少机要搞来那东西。
我暗暗好笑,见他说的煞有介事,也就消了探根究底的心思:“后来呢?”
“我请来轩辕山的道者作为见证领结血契,这一件同你们那边是有过通报的。岂料两年前玉佩遭窃,至今下落不明。”
“丞相府很该是严防死守外人入内,也许是府中人动的手,或许便是你那养父……”
他打断了我:“不,丞相待我如亲儿,何况他对此一事毫不知情,至少那时如此。”
“那么现在呢?”
“你也看到了,有人以它之力暗中与丞相抗衡,更说明了它不在丞相手中。”
我嘴角挂出讥诮:“噢。既然曹丞相与你有抚育之恩,不如据实告知,说不准君就此能谋到实打实的官职呢。”
“你……”他眼中有怒火,转眼却于嘴角带起一点笑:“这等悖乱之言,怎能出自我们的口中呢?”
再度审视面前这位年才十七八岁的男孩,他的身形确还带着少年的轮廓,眉眼间俱是无法掩藏的青涩。
我起身捉了捉裙袍的褶皱:“好啦,不过说说而已。咱们回归正题,你今日登门,总不至于专是为我讲故事来的?”
“你我俱知陛下受困许都,现今这位掌玺者显然无心救援陛下。你助我取回那一枚玉佩,希望有朝一日,陛下重新临朝。”
“公子两年竭力谋划不曾取得进展,我一个外人,如何能够帮到你?”我揶揄到。
“我偶然获知小姐需要进入皇宫进行‘游览’。”
这混小子还算有几分本事。我大大方方承认了:“怎么,你预备帮我?”
“某十分建议女君与公子植打好交情,最好能够受到他的邀请参加数日后的公宴(注4)。”
“噢,多谢公子的建议。不知公子需要我怎样的报答?”我直白地问。
他伸出手掌,掌心摊一枚连着红丝线的辛夷花玉坠子:“居住虹台殿的宋贵人是家母故人,她看到这信物,自然有话同你说,你替我传个口信即可。”随后他合拢手掌交予我玉坠,并口授机宜,倒也似模似样。
又是宋都,他们一个二个都对那妇人兴趣央央,令人好不郁闷。这恐怕是个极要紧的人物……只不过,如今这人被我弄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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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中梆子响。
我与赵煦并排躺在军营一处废弃马厩的屋顶。天上有明亮的星子一闪一闪。
“刚刚你在走神。”赵煦说。
“啊,在梳理这几天的事情。”我随便找了个藉口。
“北上前,钟先生曾经告诉我,他很担心属于太行之‘束’落入曹氏手中……”
我吓了一跳:“可曾?”
“暂时没有,否则今年就会有人上表立他为王。”
“这可说不准。”我嘀咕。
“修西。”
“嗯?”
“接下去你有什么打算?”
我费劲想了想:“喔,面具男那怂人摆了我一道,着实可恶。寻找玉玺的线索断了,我正不知怎么才好,你有建议吗?”
“有。”他温柔地说:“我们去寻公子丕。”
我猛地坐起身:“为何有如此一说?”
赵煦仍旧躺着,把手臂枕在头下:“依你所说,既然曹植不堪大用,不如到许都寻得曹子桓,或许他会被我们说动。”
“这法子好是好,”我作为难状:“容我再考虑一二。”
一时周围陷入寂静,只有风从干草缝隙穿过,带出嗤拉响动。
针对夜闯宫禁的歹人,邺城令组织了连续三天的搜捕,结果一无所获。许都发来公文责难卫尉一干人等并再度加强宫禁守卫,对于宋贵人的失踪却一字不提。
青天白日的,我与赵煦两个蹲在西市一处卖烙饼的摊子边上聊天。一旁燕颔虎须的卖烙饼大叔肩头搭个毛巾,与我们一道蹲着,热情地从围裙兜里掏一把香喷喷的南瓜籽递给我:
“小子尝尝俺自家炒的瓜籽,可香嘞!”
我道谢接过,继续竖起耳朵听近旁几位八卦高手唾沫横飞地演绎朝堂风云。
要么说邺城是陪都呢,这里百姓可比别处不同,论起朝政来头头是道,直把围观的外乡人唬的一愣一愣。
赵煦手搭我肩膀上,他眼神极度呆滞,大概快被这些爱极磨嘴皮的三姑六婆搞疯了。于是我塞给他一把南瓜籽仁,意犹未尽地说到:“你搁这吃点东西。我过去凑个热闹。”